那女子唱得如泣如訴,不知不覺投入整個身心,待把那三個“錯”字唱完,已是蕩氣回腸,淚如雨下。
朱翊镠與嚴清兩個男人聽了,也都是肅然動容,嗟嘆不已。
半晌過后,嚴清才如夢初醒般從嘴里蹦出兩個字來:“完了?”
那女子強忍淚水,答道:“奴家唱得不好,如有冒犯處,還望老爺原諒。”
嚴清嘆了一口氣,也沒說什么,端起杯子頻頻飲茶。
女子似乎并沒有過多顧及朱翊镠的存在,只是含情脈脈地望著嚴清,凄然而固執地說道:“老爺,奴家來就是一定要與您一道走的。”
“不行。”嚴清搖頭斷然拒絕。
“為什么不行?”那女子帶著哭腔問。
嚴清沉默不語,但說心里話,他此時已經有點喜歡這位深情女子了。
只是不愿意在朱翊镠面前顯露出兒女情長的落魄之態來。
權衡一番,嚴清橫下心來答道:“老夫此番回籍,且不說路途遙遠,本身就是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可謂半截入土之人,余生已經沒有幾年了,你跟著我豈不是虛度自己的大好年華?”
女子哀哀戚戚地答道:“奴家才疏學淺,不敢說能當老爺的紅顏知己,但暮鼓晨鐘之時,做個紅袖添香之人,奴家自認為還是可以勝任的。”
然而,女子越是態度堅決,嚴清的心腸倒越是硬了起來。
他一咬牙,竟說出傷人的話來:“你這女子,怎能這樣?女子當以三從四德為本,糾纏人家不放算哪門子事兒?”
嚴清這話一出口,朱翊镠忽然覺得自己的判斷與這個決定是不是錯了?
這名女子叫作小婉,本是一名青樓女子,因為深得嚴清之愛,所以嚴清幫她贖了身。小婉感念此情,決定此生此世侍奉嚴清。
嚴清的結發妻子早已亡故,后又續娶了兩房,但感情都不怎么好,所以讓他總懷念結發妻子。
有時還深夜買醉消愁。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眷顧他,四年前竟讓他邂逅了小婉。
發現小婉無論外貌、聲音,還是形象、氣質,都像極了他結發妻子,一時讓他深陷而不能自拔。
原來小婉是一個苦命女子,自小便沒了爹娘,后被人收留撫養,日子雖然過得很苦,但總算活了下來。
誰知收留她的人也不安好心,收留她只是為了有一天賣他掙一筆錢,之所以收留是發現她是個美人胚子。
遇到嚴清之前,她因為不肯接客而被打得死去活來生無可戀。
原來也有人貪圖她的美色,想贖她來著,可一聽價格都不來搖頭。
因為之前收留她的那人仗著她的美貌賣了一個高價。
而買她的老板,想著她既年輕又漂亮,經她調教過后指定就是花魁了,將來掙錢還不容易?于是一咬牙,花一千兩銀子買下她。
這個價格倒也不算高得離譜,只是對于逛青樓的男人,有幾個愿意花一千兩銀子幫人贖身?
關鍵是買回家當小老婆嗎?名聲不好聽,如果只是圖個新鮮刺激,花這些錢也不值當嘛。
嚴清就不一樣了,第一眼就被小婉吸引住,他也不像其他男人,只是為了尋求歡樂與刺激。
他對小婉是真心疼愛,當作自己親密的愛人那樣疼愛著。
人非草木,小婉當然能感覺到。
她想著自己凄苦的身世,如今又在青樓被當作搖錢樹,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得自由?
即便能得自由,將來也不一定能找到一個好的去處。
許多人都會嫌棄她。
但她深信嚴清一定不會。
與其這樣,還不如跟了嚴清。只是她不知嚴清什么想法。
因為不確定,只確定嚴清對她好。
一日她便試探地問及。
殊不知嚴清早有此意,只是感覺他年事已高,不想耽誤小婉的美好年華才遲遲不敢開口。
如今小婉誠心誠意,竟主動提了出來,那豈不美哉!
既然小婉想得自由,那還不容易?至于銀子,他根本不在乎。
別說一千兩,就是一萬兩,他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兩人一拍即合。
就這樣把小婉贖了出來。
然而贖出來后,兩人意見卻發生了嚴重分歧。
小婉定要跟隨嚴清,而且一生一世永不分離的那種。
可嚴清贖她只想給她自由,并非成心占有。找個好人家嫁了,尋找自己的幸福才是嚴清希望看到的,畢竟以嚴清的年齡當她爺爺都綽綽有余。
可小婉不依,她覺得是嚴清贖她回來的,那今生今世就跟定了嚴清,哪兒都不會去,只認嚴清一人。
然而嚴清又不能將她帶回家,倘若帶回家,擔心她以后真的嫁不出去,那就是十足地害了人家。
偏偏小婉也誓不妥協。
沒轍,嚴清只得安排小婉到他的舊宅子先且住下。
沒想到這一住就是四年。
小婉認定嚴清,死活不嫁。
如此一來,外界都在傳言小婉是嚴清買回來的情婦。
好在他們兩個人都不在乎世俗的目光,過得還很踏實。
只是嚴清心里一直愧疚,覺得對不起小婉;可小婉死心塌地,總是勸嚴清不必內疚,因為這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做出的選擇。
比起其他動物,人最大的優越之處便是在于能夠做出能動的選擇,但這又何嘗不是人類最大的悲哀?因為一旦做出選擇,便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哪怕是悲劇。
小婉的四年,十四歲到十八歲,正是一個姑娘家最美好的年華。雖然她從不后悔,但嫁人已然無望。
除非離開京城,去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重新開啟新的生活。
嚴清早就想到,總在開導她。
可她無動于衷,不為所動,每次面對嚴清的開導總是搖頭而笑。
這次嚴清請辭要回老家了。
他是云南后衛人。
從北京到云南何止千里之遙?
路途遙遠倒是其次,關鍵是嚴清不想再拖累小婉了。
所以這次離京,他給小婉留足了銀兩,堅決不讓她跟去。
但又怕她固執不聽,所以欺騙她會帶她走,只是告訴她不確定哪天走,所以若非朱翊镠得知此情后擅自做主,小婉這時還在傻傻等待。
朱翊镠之所以擅自做主,是因為深知嚴清的確深深愛著小婉,因為愛所以才不忍心所以才會感到內疚。
而小婉也是一位奇女子,認定了嚴清就絕不動搖,無論嚴清當不當官,她都誓要服侍嚴清一輩子,而且絕對心甘情愿沒有半分矯揉造作之情。
朱翊镠想著,既然如此,那兩個人又何必忍痛分別呢?
只要有愛,年齡完全不是問題嘛!
朱翊镠可是二十一世紀的人,什么樣的婚姻沒見過?八十二歲娶二十八歲的都見過呢,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對紅妝,嚴清不才剛剛六十嗎?
只要有愛,人間哪兒不是天堂?
然而,聽到嚴清面對一位深愛的女孩子說出如此傷人心的話,朱翊镠覺得自己是不是錯了太自以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