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馮保被免職的消息,就在京城傳得沸反盈天。
不過,所有人像馮保一樣,起初都覺得這不可思議。
但只要冷靜下來一想,便發現萬歷皇帝的這一舉措,其實只是順勢而為的結果,也沒什么驚訝的。
馮保本就早已失勢了嘛,若非李太后罩著,早被萬歷皇帝攆走。
如今李太后一心向佛,連萬歷皇帝清算張居正她都不管了,又怎會為馮保的事與兒子鬧不愉快?
沒有李太后撐腰,馮保的命運可想而知。萬歷皇帝連自己老師張居正都不放過,又怎會放過馮保?
比起張居正,馮保算是幸運的了。
馮保剛一離開京城,便有中旨傳至內閣,命張宏接任司禮監掌印。
這倒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
之前馮保卸下東廠提督一職落到張鯨頭上時,內閣便接到中旨。
而奉萬歷皇帝之命前往馮府免去馮保司禮監掌印的還是張鯨。
按這樣的節奏發展,司禮監掌印的位子該落到張鯨頭上才是,畢竟張鯨現在是萬歷皇帝身邊第一大紅人。
然而,事實上并沒有。
張鯨只是接管東廠提督,而司禮監掌印,即大內主管由張宏接任。
萬歷皇帝如此安排也是煞費苦心。
按他的內心意愿,的確是想讓張鯨接替馮保的職務,雙管齊下。
可萬歷皇帝知道這樣做勢必會引起巨大的非議,因為張鯨的資望比起張宏還算尚淺,提拔過快很難服眾。
所以,只讓張鯨接管東廠。
歷來執掌東廠者,在太監里頭的地位僅次于司禮監掌印,通常情況都由司禮監頭號秉筆太監擔任。
張鯨獲此職位,雖然并非他最大的滿足,可也算差強人意。
而且,明眼人都知道,雖然他的資望不及張宏高,但他才是萬歷皇帝最寵信、最抬舉的人。
張鯨此時此刻的地位,有點兒像十幾年前的馮保。
那時候馮保便如同現在的張鯨,既是司禮監頭號秉筆,又是“欽差東廠提督太監”(簡稱東廠提督),盡管司禮監掌印不是他,但地位卻有凌駕于司禮監掌印之上的趨勢。
至此,走馬觀燈一般,按照萬歷皇帝的旨意,將內外廷的重臣都換了,盡管不一定換作萬歷皇帝相信的官員,但一定不是“鐵三角”時期重用的官員。
萬歷皇帝獲得階段性的大勝。
于是,又一道諭旨,由司禮監掌印張宏送至內閣——
說與首輔申時行,輔臣余有丁、許國等知悉,即命刑部右侍郎邱橓、司禮監秉筆兼東廠提督張鯨,率人前往湖廣荊州府,查抄張居正的府邸。望各有司配合,不得有誤。欽此。
讀罷這道諭旨,首輔申時行與輔臣余有丁、許國都傻眼了。
尤其是申時行,他怎么都沒想到萬歷皇帝會走出這一步。
先頭已經剝奪了張居正生前的一切榮譽,為什么還要抄家呢?
清算至于要如此徹底嗎?
要知道“抄家”不僅僅意味著嫉恨,還意味著極度的不信任和有罪事實。
而且按大明的法律規定,抄家的罪狀有三條:一謀反,二叛逆,三奸黨。
張居正究竟屬于哪一條呢 申時行納悶兒不解。
首先萬歷皇帝這道諭旨就沒有通過內閣,而是直接下發的。
申時行覺得他如果再沉默下去,真的不配坐在首輔的位子上。
所以接到抄張居正家的諭旨后,申時行第一時間請求面圣。
萬歷皇帝倒也沒有拒絕,一來感覺申時行好對付,二來既然諭旨已下,該面對的終究需要面對。
因此,面對申時行的疑問,萬歷皇帝找了好多個已經想好的理由,給張居正扣上“誣蔑親藩”、“鉗制言官”、“專權亂政”、“謀國不忠”等等或有或無的大罪名…
申時行無比震驚,想著即便這些罪狀都成立,也罪不至抄家呀!
“文忠”可是萬歷皇帝欽賜的,如今收回不說,居然還要“抄家”…
申時行實在想不明白,在張居正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這對兒師徒到底是怎么了?以至于使一向敬張居正如師長的萬歷皇帝,在短短的時間里對老師的態度竟發生了如此戲劇性的變化 在與萬歷皇帝的對話中,溫和的申時行顯然不是強勢的萬歷皇帝對手,他辯不過,也拗不過。
關鍵是兩人權力不對等。
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雖然內閣的權力在不斷上升,但依然只是皇帝賦予的,二者一旦發生沖突,閣權在皇權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就像大公公馮保,雖說權力熏天不可一世,可只需萬歷皇帝一句話,便讓他乖乖地卷鋪蓋走人。
對此,申時行深有體會。
沒轍,他又只好領頭與閣臣一齊具名向御前呈進閣本,懇請萬歷皇帝念在張居正生前輔政有功,不要抄家。
然而萬歷皇帝讀到閣本后,這次的批復十分迅速,措辭也相當犀利:
“爾等維護欺君之人,是何用意?誰敢為虎作倀,朕絕不姑息!”
萬歷皇帝態度如此之堅決,讓閣臣們一個個嚇得面如土灰。
他們不由得想到張居正父親過世萬歷皇帝奪情時的情景,誰敢抗議就拉到午門前的廣場上罰跪廷杖。
萬歷皇帝的心可狠著呢,不然也不會連自己老師都不放過。
試問誰還敢提出抗議?
唯有死一般的沉寂。
萬歷皇帝推薦剛剛到京履職的邱橓擔任此職,也足見他這次態度之強硬之堅決,絕不容許有人抗議。
都知道,張居正生前拒不起用邱橓這一過節,邱橓對張居正恨之入骨。現今讓邱橓前往荊州查抄張居正的家,那邱橓一定會鐵面無私不遺余力。
由此可見萬歷皇帝的用心與決心。
而且同樣作為萬歷皇帝的老師,申時行還看得十分清楚:萬歷皇帝登上皇位后,李太后的嚴厲管教和張居正嚴格的儒家教育,都使得萬歷皇帝的個性受到了極端的壓制,甚至早已經到了觸底反彈的地步。
隨著張居正的逝世,李太后又越來越佛性了,加上對馮保的驅逐,早年備受壓制的皇權,在失去節制之后,迅速膨脹起來。
所以這時候誰還能阻止萬歷皇帝查抄張居正的家?
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邱橓和張鯨率領一大隊緹騎兵,以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大無畏的英雄氣概,神色莊嚴地離開了北京城。
與此同時,在萬歷皇帝的高調主持下,張居正矢志不移地推行新政時的政令,也在逐步取消。
官員不得任意乘驛的禁例取消了;
考成法取消了;
外戚封爵一律不得世襲,現在也可以世襲了…
萬歷皇帝終于嘗到了親握權力的滋味,再也不用受到節制。
他以為可以為所欲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