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皇帝最后也沒有親自去德勝門接待戚繼光和李如柏進宮。
而是派首輔申時行代表去了。
不過這規格也算很高,畢竟首輔乃文武百官之首。
首輔去了,還有什么話說?
然而,將戚繼光和李如柏接到宮里后,萬歷皇帝卻沒有立即接見。
一來成心將他們晾會兒,二來萬歷皇帝要去見李太后。
這次他真是主動去的。
李太后并沒有因為得知四道諭旨的內容而生氣特來找他理論。
說來巧了。
天氣竟然也來湊熱鬧。
萬歷皇帝剛一出乾清宮,便聽得又白又硬的雪子兒打得屋頂沙沙作響。
這個季節北京下雪并不稀奇。
尤其是前兩天,從山海關那邊刮來的一陣急驟猛烈的北風,忽然一下子讓北京城的氣溫驟降下來。
今兒個,雖然如同千軍萬馬呼嘯而過的北風漸漸弱了一些,但天空還是灰沉沉的布滿了陰霾。
沒想到忽然下起了雪。
地面上很快鋪了薄薄的一層。
一名西暖閣值役拿著笤帚走出來正說完掃雪,看到萬歷皇帝出來,一個慌張腳下沒留神,竟跳出一丈多遠,跌了個四腳朝天。
瞧值役那副齜牙咧嘴的樣子,萬歷皇帝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本說走路去慈寧宮的,可見下雪路面太滑,便聽從了周佐的建議,改乘暖轎過去慈寧宮。
抵達慈寧宮時。
只覺慈寧宮一片肅穆。空曠的院子里,除了細密的雪霰敲打著光禿禿的槐樹枝丫,再也聽不到任何聲息。
連平常喜歡在地上與瓦楞間覓食的麻雀兒,也不知躲哪兒去了。
慈寧宮的內侍們接到萬歷皇帝到來的消息,立即將慈寧宮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打開,并挪開一尺多高的門檻,讓萬歷皇帝的暖轎直接抬進庭院。
萬歷皇帝剛一下轎,便在內侍的導引下直接走進緊連著花廳的暖閣。
李太后得知萬歷皇帝要來,此時此刻正在暖閣里頭候著。
她隱隱之中也能猜到大兒萬歷皇帝是為諭旨的事兒而來。
說心里話,她還有點緊張。
擔心一會兒談及此事時,母子倆會相互吹鼻子瞪眼睛。
總之氣氛肯定好不了。
她沒有主動去找萬歷皇帝,并不代表她心里沒有氣,更不代表同意。
只是感覺去了沒用。
可既然兒子主動來找她,那無論如何也得與兒子辯一辯。
能不能贏,姑且不說。
“娘!”
萬歷皇帝還是像往常一樣,人還沒跨入門檻就喊了一聲。
“鈞兒來了。”
李太后靠在太師椅上,看似愜意。
婢女沏了熱茶奉上。
萬歷皇帝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
然后開門見山地道:“娘,孩兒今天過來,是要向娘匯報幾件事兒的,同時請求娘答應孩兒一件事兒。”
“鈞兒匯報什么?又請求什么?”李太后裝作完全不知情的模樣兒。
萬歷皇帝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今兒個哪怕撕破臉也要把話說明白。
“孩兒要向娘匯報,罷斥了幾位大臣的職務。一是吏部尚書梁夢龍,一是工部尚書曾省吾,一是兩京都御使王篆。”
萬歷皇帝故意說得很平淡,但他很快便從李太后眼中發現了過去從未見到過的騰騰殺氣。
只聽李太后既有幾分驚恐又有幾分慍怒地問道:“何時罷斥的?”
“就在前兩天?”
“為什么事先不知會娘一聲?”李太后怔怔地望著兒子,仿佛不認識似的。
“一來,孩兒不想打擾娘清修;二來孩兒已親政,像這種任免之事覺得還有能力處理。”萬歷皇帝言之鑿鑿。
“為什么突然要罷黜這幾位重臣?”
“孩兒已經派人暗中查得很清楚,他們三位與張先生、大伴關系匪淺,平常有送禮給張先生和大伴。這是其一,其二,他們三位最近還暗中與大伴有過接觸,按禮制絕不允許。”
萬歷皇帝面色冷峻字字如刀。
李太后不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娘還記得大伴無償捐款的事嗎?雖然大伴將家產捐出去了,可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大伴曾經貪污受賄的事實,只是孩兒看在他多年侍奉咱母子倆的份兒上沒有追究罷了。”
“鈞兒這時候為什么又要重提此事?”
“娘,孩兒是想說,大伴只是一個太監,居然就有那么多外廷的官員想要巴結他,倘若他任職內閣,乃至首輔,豈不貪得更多?所以比照大伴,孩兒看張先生的家產只多不少,是不是也有必要清點盤查一下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李太后沒有立即接腔,她的眼前不禁浮現出張居正一絲不茍的神情。
萬歷皇帝細心觀察李太后面部表情的細微變化,明顯感覺李太后對張居正仍保留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眷念之情。
因此,萬歷皇帝內心不由得燃起了妒忌之火,只見他一跺腳,帶著好幾分躁怒之氣,說道:
“孩兒已經派人查過,給大伴送禮的官員,絕大部分都是張先生的親信。娘想想,這些官員將大把大把的銀子往大伴那兒送,那給張先生送禮,豈不更是車載驢馱?”
萬歷皇帝用這種咄咄逼人的口氣同李太后講話。
李太后聽了很不受用。尤其還牽涉到張居正。
所以她橫了萬歷皇帝一眼,沒好氣地質問道:“鈞兒,這種事情你怎能想當然呢?娘就問你,張先生生前,你從哪里聽到過他的貪名?”
“娘,為什么你總是偏袒張先生?”萬歷皇帝惱怒地冒出這么一句,忽然又覺得失言,不得不遮掩幾分,同時將語氣放低緩,“娘,張先生生前與大伴的關系實在太好,外界也都說他們是盟友,這讓人不得不懷疑。”
若是往常,受到兒子這般搶白,李太后早就秀眉一豎要發火了。
但眼下她似乎聽出了兒子有弦外之音,忽然雙頰不禁熱了起來。
為了掩飾這份情愫,李太后低頭去裝作喝茶,然后以一副就事論事的姿態說道:“鈞兒,張先生生前最痛恨的事就是官員貪墨,他臨死前還不忘懲處貪污腐敗的官員。這樣盡職盡責的首輔,又怎么可能自己貪墨呢?”
“娘,孩兒并不茍同娘的判斷。”萬歷皇帝幾乎黑著臉,厲聲反駁道,“孩兒認為張先生像大伴一樣,并非那種高風亮節的人。咱不說別的,就說戚繼光給張先生送胡姬一事,張先生沒有拒絕反而欣然接受,還將胡姬藏在外面。這是高風亮節的人所作所為嗎?事實上,歷朝歷代一手捉貪官,一手接賄賂的人,都層出不窮…”
“鈞兒,你到底想怎么樣?”李太后實在聽不下去,直接搶斷,幾近于吼,“張先生都已經過世了,為什么你還要詆毀他的聲譽?到底是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