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何曾不知?
只是他性格溫和,萬事總想著以和為貴,可腦子又不笨。
自張居正去世的消息傳到京城,他就發現萬歷皇帝不知不覺中變了。
從前的萬歷皇帝不喜歡表態,總要看李太后的眼色,李太后點名讓他表態他才說,否則總是一副乖順的樣子,在旁邊默默地靜心聆聽。
可是現在呢?
看看他逐步親政后做的幾件事?先是開籍王國光,后是起用海瑞邱橓,再是罷黜潘晟,接著又要起用吳中行、趙用賢、鄒元標等五個人…
哪一件事萬歷皇帝找他這個首輔提前商量過?都沒有。
申時行豈能不知?
倘若內閣首輔不是他而是張居正,看萬歷皇帝還敢自作主張嗎?
梁夢龍說得對,萬歷皇帝不再是以前那個只聽不表態的萬歷皇帝了。
而且現在的萬歷皇帝很有表現欲和控制欲,或許是因為當了十年的皇帝等于是做了十年的“小媳婦兒”,壓抑得太久太久了,所以急需表現,現在恨不得將天下人都控制在自己的鼓掌之中。
可以說,申時行和梁夢龍兩個人都看透了這一點。
只是梁夢龍看透了后采取消極防御的方式,而申時行做不到而已。
申時行還是希望能調和。既不想否定張居正,也不想得罪萬歷皇帝。
性格使然。
然而梁夢龍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又讓申時行感到萬分難安。
要阻止萬歷皇帝嗎?顯然無望,他感覺心有余而力不足;可任憑萬歷皇帝繼續“胡作非為”下去嗎?他又擔心會引發朝局的大動蕩。
私下里人們都說張居正當政時,把萬歷皇帝架空了。
如今他申時行坐上首輔的位置,萬歷皇帝卻把他架空了。
此一時,彼一時。
申時行一籌莫展,望著梁夢龍,喃喃地道:“現在怎么辦?這樣下去,咱可是要愧對張先生啊!”
梁夢龍再次彰顯軍人的本色,言之鏗鏘地道:“元輔,路只有兩條,一條跳起來與陛下抗爭,一條默不作聲保持中立,你要如何選擇?”
“倘若默不作聲一句話都不說,豈不是不作為?”
“那也總比濺一身血好。如今陛下勢頭正盛,馮公公避之不及,太后娘娘無可奈何,這時候我們若選擇與陛下正面抗爭,結果不難想象。依我之見,還是靜觀其變暫不摻和吧。”
“我怕這樣下去,陛下哪一天會變本加厲呀!”申時行擔憂地道。
“那也只能到時候再說。”反正梁夢龍就是這個態度。
雖然他沒有像馮保那樣巴不得推波助瀾一把,但也沒想著出面阻止萬歷皇帝。心態與馮保如出一轍:就想看看萬歷皇帝到底要怎么折騰。
申時行依然猶豫不決,“難道咱眼睜睜地看著陛下犯錯嗎?”
梁夢龍一本正經地反問:“元輔,你敢說陛下現在是在做錯事?”
申時行深深嘆了一口氣。他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毋庸置疑。
萬歷皇帝起用吳中行那五個人的旨意頒布下去,引發了不小動蕩。
一時間,朝廷上下都在議論此事。
萬歷皇帝隨時在關注。那天,他有意讓馮保來西暖閣答話。
自收到朱翊镠的信后,馮保這陣子變得“佛性”多了,好像對什么事情都不在乎。萬歷皇帝讓他來,他就來了。
之前萬歷皇帝單獨召見他,他總忐忑不安,擔心這又擔心那。
現在十分“淡定”。
當然,這只是裝出來的。畢竟他知道得太多,對朱翊镠又抱有希望。
至西暖閣。
萬歷皇帝熱情地招呼馮保坐下。以玩笑的口吻道:“大伴,朕不召見你,你就不來看望朕了哈?”
“萬歲爺,奴婢是怕動不動在您眼前晃悠,怕招您煩。”
“大伴怎能這么說呢?”
“萬歲爺,這是奴婢的真心話。奴婢可不想在萬歲爺面前說謊話。”
“嘿,知道大伴對朕有意見。”萬歷皇帝嘿嘿一笑。
“萬歲爺,奴婢不敢。”
“算了,朕不會追究的。今日召見大伴來是有一件事想問你。”
“什么事?萬歲爺請問。”
“關于起用因奪情而遭廷杖被驅逐出京的五個人,朕之前沒有征詢大伴的主意,大伴沒有意見吧?”
馮保忙道:“萬歲爺說哪里話?奴婢管的只是大內,萬歲爺要起用外廷的官員,奴婢本就無權過問啊!”
“大伴這么想,朕就放心了。”萬歷皇帝爽朗一笑,接著說道,“大伴提督東廠消息一向靈通得很,朕想問問你,關于起用吳中行、趙用賢他們五個人,朝廷內外的風向如何?”
馮保微微一滯,沒想到萬歷皇帝召見他來是要問這個。
他稍一沉吟,回道:“萬歲爺,據奴婢所知,基本上呈現兩個極端,一部分人歡欣鼓舞,一部分人表示擔憂。”
“為何歡欣鼓舞?又為何擔憂?”
“歡欣鼓舞是因為知道萬歲爺的本心要與天下讀書人和解,擔憂是因為吳中行、趙用賢他們五個當初反對的是張先生,現在萬歲爺要重新起用他們,那對張先生無異于一種間接否定,所以親張先生一派莫不感到擔憂。”
萬歷皇帝點了點頭,忽然抬眸笑問道:“那大伴擔憂嗎?”
馮保又是微微一滯,但他反應快速地回道:“萬歲爺,奴婢已掌管司禮監掌印十年,提督東廠將近二十年,如果萬歲爺與太后娘娘允許,奴婢倒愿意回籍告老還鄉。擔憂的人是怕丟了官毀了前程,奴婢沒有這個擔憂。”
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也不矯揉造作,反而讓萬歷皇帝愣了愣。
萬歷皇帝又笑著問道:“大伴,你就不怕朕免了你的職?”
馮保搖了搖頭,平靜地回道:“萬歲爺,原來真的很怕,可現在覺得告老還鄉其實是一件開心的事兒。除了沒能封爵,奴婢該有的都有了。與萬歲爺朝夕相處二十載,奴婢這輩子值了。”
此一時,彼一時。
由于現在的心態不一樣,馮保說出的話自然就不一樣了。
可萬歷皇帝聽著很不是味兒,他早就發現馮保變了,只是他認為馮保的變是從江陵城回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