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二年,4月25日,海角郡,桌山縣。
五日前,一艘由三艘蒸汽運輸船組成的補給船隊抵達了桌山縣。他們是一個多月前從龍牙郡出發的,經過漫長的航行,最終與探險艦隊匯合——其實出發時是四艘船,其中有一艘留在南泥灣了。
補給船隊的到來,不但充足了桌山縣的物資儲備,還極大地提振了探險艦隊船員們的信心——有了源源不斷的后續補給,就是去闖天涯海角都不怕了啊!
潘學忠帶人將物資和人員整理了一番,又將探險船隊分成了兩個分隊。其中玄天號帶著兩艘曙光級和兩艘運輸船將在稍后按舊計劃北上——之前的一個月里,艦隊已經派遣過一支小分隊往北探索過,海岸線果然是筆直向北的,不過沿途大多是沙漠地形,不適合建立據點,最終走了1300km左右后遇到了一處小海灣,他們登陸立了塊碑就返航了——所以他們往北是輕車熟路,將準備完全后擇日出發。
而潘學忠領著日珥號和四艘輔助船只搶先整備完畢,向西入海,一頭扎入了茫茫大洋中。
這個時節,海角郡西側的海面上風向多變,剛出發的時候刮的是南風,走出去一段后就變成了西風攔住了去路,有時又截然相反轉成東風。
船隊經過幾日的隨風飄移后,在地圖上繪出了風向與位置的關系圖,然后就呈現出了逆時針旋轉的趨勢。軍官們一致認為這應當是大洋之上存在一個巨大的氣旋,于是決定先向北走一段避開它。
果然,北行一段后,風向就變成了穩定的東風,正是符合目的航向的順風。船員們大喜,張滿了帆,乘風向西急行。
天公作美,這東風幾乎無窮無盡,船隊一連航行十日,都是真正的一帆風順,可以說打了個盹就跨越了四千余公里的距離,幾乎堪比冬日乘北風從膠州南下龍牙門了,就連潘學忠這樣的老船長都直呼罕見。
不過,這一連十日,放眼望去都是無盡大海,連個小島都沒見到,船員們就不免心里惴惴了——這大洋該不會沒完沒了了吧?萬一再走十日還是海該怎么辦?
5月12日,正午。
到了昨日,風向終于從東風變成了北風,船隊乘著側風繼續西行,又過了一日。
潘學忠站在艦橋頂甲板上,感受著側舷吹來的風,看著周邊依然無窮無盡的大洋,饒是他意志堅定,心中也不免有所疑慮起來。
不一陣子,一名準尉走到他身邊,報告道:“提督,最新坐標已經測出來了,是南緯32.33,西經170.55…”
“170么?”潘學忠點了點頭,“離目的地已經不遠了。這樣吧,傳令下去,調整航向到正西南,我們先行進到南緯36度線上去,然后再轉向正西!”
其實有句話他沒說出來,那就是如果到了南36、西180的目標點,如果還是這般無盡大洋的話,那就干脆返航吧,別浪費時間了。
他的指令很快通過無線電信號傳到了其余船只上,水手們一轉帆面,轉起了舵輪,輕松就借著北風轉到了西南航向。然后船只借著這正順風,速度更提了一節,艏部激起了浪花,風吹帆面獵獵作響——
然后,風向突然轉成了西風。
“怎么回事?”甲板上的潘學忠第一時間讀出了風向,有些驚訝,但隨即又反應過來,這異域海面上,什么變故不正常?
他正要再下指令,卻突然發現西邊的天邊出現了黑云,然后天色變暗起來。
“不好,是風暴!”他勃然變色,然后立刻攀著桅桿滑到了艦橋里,喊道:“緊急對策方案伍,迅速執行,收帆點火裝螺旋槳,轉向正南,避開風暴區!”
裝螺旋槳有些麻煩,要先停船然后從艉部把螺旋槳放下去再人工下水固定起來,但訓練過也就是十分鐘的事。而等鍋爐熱起來就要幾十分鐘了,這段時間里船隊又升了帆,乘風往南頂著螺旋槳逆轉的阻力逃了一段,然后才接駁上動力,收了帆全速南進。
蒸汽動力的存在使得船隊能夠在不升帆的情況下主動航行,這就規避了強風時損毀桅桿乃至傾覆船只的風險。但這次風暴的覆蓋范圍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不光有四面八方的強風,還有漫天暴雨如傾覆一般潑下來,同時周遭的巨浪狂暴洶涌著撲來,連無線電信號都受到了影響。
縱使是一千噸的大船,在這風暴之中也如同一葉扁舟般無助,一開始還在奮力前行,試圖離開風暴區,到后面干脆放棄了,停了機器和鍋爐隨波逐流,以免劇烈的搖晃中出現什么故障,再添份亂。
船員們在船中也做不了什么,有的在絞盤和抽水機旁邊候著,隨時準備抽水,其余人大多拿著水桶在底艙待命,以防抽水機故障。但實際上船艙的密閉工作做得很好,也用不上他們,他們無事可做,不少人都暗中求神拜佛起來。
還好,鋼骨船體極為堅固,即使隨著巨浪起起伏伏,也始終沒出什么問題。一夜過去,終于風平浪靜,雨過天晴。
5月13日。
“簡直是劫后余生啊!”一名年輕水手看著東升的旭日,感嘆道。
渡過風暴之后,他們比之前還要忙碌了。損管組察看船體各處有無暗傷,輪機組將機器重新運行起來,以防出了故障。軍官們記錄航海日志,重新確定經緯度,與其它船只聯絡,其余水手也升帆擦甲板,各自忙碌。
“白果號、朱羽號…慶福、安義,都回電了,他們還在!”一番聯絡后,通信兵興奮地喊著。
潘學忠松了口氣,總算是放下心來了,然后說道:“就這樣,讓他們都繼續往西走,等到正午坐標測出來了,再確定具體的集合點!”
現在刮的是南風,對于航行來說正適宜,日珥號輕快地西行著。臨近中午的時候,潘學忠又上到了頂甲板上,看著準尉們準備器械,準備測量經緯度…
“啾!”
正在這時,一聲清脆的鳥叫聲突然傳來。
“什么?”潘學忠愕然抬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然后看到周圍人同樣也在尋找聲音來源,如果不是集體幻聽的話,那就只能是——
“啾…啾!”
又有幾聲鳥叫傳來,循聲望去,正發現一群灰白色的飛鳥翱翔在西方的天空之上,真的是飛鳥無誤!
“這…”潘學忠瞪大了眼睛,而旁邊有人已經替他喊了出來:“有鳥!陸地,這附近應該有陸地!”
這群飛鳥似乎也發現了他們,其中一部分好奇地向這邊飛了過來。
潘學忠用力嗅了嗅,似乎聞到了一絲泥土的香氣,大概是錯覺。他張開雙手,喊道:“升火!開機!我們趕往陸地!”
早上蒸汽系統運行維護過,現在鍋爐仍熱著,再次啟動后很快進入了狀態。
爐膛中煤炭熊熊燃燒,澎湃的蒸汽推動著活塞曲軸連桿不斷運動,螺旋槳將充沛的海水推向了后方…側面吹來的海風將煙囪中冒出的煙柱吹斜,同時也使得帆面鼓脹,在風帆和機動力的雙重推動下,這艘修長的燎原級的航速達到了十五節,尖銳的艏部劈開波浪,飛一般地在海上航行著。
逐漸的,海水從深藍逐漸變淺,說明他們遇到了大陸架。而一個小時后,桅桿上的瞭望手高喊了出來:“陸地,成片的陸地!”
聞訊,更多的水手矯健地攀上桅桿,向西方張望過去,果然,西方的海平線上出現了連片綠意——是真正的陸地!
“萬歲!”“萬歲!”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更廣闊的陸地展現在面前,開始有人忍不住呼喊起來。
昨日風暴肆虐的時候,他們之中甚至都有人懷疑這是不是常態了——地球的背面說不定就是一片巨大的風暴區呢?現在這一擔憂終于解除,原來這近乎天涯彼岸的地方,竟然真的有陸地!
很快,日珥號靠近了岸邊,即使不站得很高,也能清晰地看到眼前的沙灘和遠處無盡的草原和森林。
更吸引目光的,是正北方一處巨大的湖泊,離海邊沒多遠,但卻被窄窄的海灘硬是隔絕在大陸內部,沒有與海相通。海水與湖水仿佛隔了一堵墻一般相望,若不是親身看到,還真想不到世上會有這般奇景。
潘學忠站在頂甲板上,感受北面吹來的略帶涼意的海風,看著大陸上潺潺流水、茂密的植被和不時出現的飛鳥走獸,贊嘆無比——這不但是一片廣闊的大地,而且似乎遠比之前的非洲更適合人類生活啊!
“提督!”一名準尉拿著一份海圖找到了他,“根據之前測量的坐標和后續的航行記錄,我們推斷這個點的坐標應當是南34.8,西175.2,離目的地很近了。”
“很好!”潘學忠點了點頭,又左右看了看,不禁露出了笑容,“看這樣子,目標點似乎也是在陸地上…不過不要緊,能夠發現這片陸地,比什么都好!”
準尉激動地說道:“是啊,果然,地球上不可能全是海,另一面真的是有陸地的啊!”
潘學忠嘆道:“走此一遭,幾乎到了天涯止境,終于有所獲…現在還不知道這陸地的全貌,如果它真的夠大的話,就叫它天涯洲吧。”
靠岸并不意味著旅途的結束,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日珥號一方面原地下錨,放下小船,登陸展開簡單的探索,一方面通知其余船只趕來匯合。
另外四艘船相距不遠,很快陸續回了電報,喜悅之情躍然紙上。然后,通信室又試著向六千多公里外的海角郡發報,通知他們這個好消息。不過,不知是不是受大洋上仍在肆虐的風暴影響,信號不好傳遞,海角郡遲遲沒有回應。
潘學忠就站在通信室旁,看著通信兵操作面板上的按鈕增大發射功率再次發報,等著看會不會有什么變化。
旁邊的吳風平走了過來,揶揄道:“當年埋頭在海上飄的時候還不覺得,但有了電報之后隨時通信方便無比,現在一時斷了信號,還真有點心慌。”
潘學忠也說道:“是啊…畢竟隔了這么大一片大洋,一時聯系不上也是正常,大不了等探索完一圈,再回程去報信。”
正說著,通信室卻突然響起了鈴聲,然后通信兵立刻伏案記錄起來。潘吳兩人停止了談話,屏息靜氣等待他們操作。
過了一會兒,通信兵拿著電報紙走了過來,不過表情卻不是終于成功之后的喜悅,而是充滿了疑惑。
“提督,收到了一份電報是‘恭喜…’,不過,發信人不是海角郡,而是此岸郡。”
“啊?”潘學忠接過電報紙,忍不住驚訝起來,“此岸郡,是東瀛列島上的那個此岸郡?”
通信兵點頭道:“對,編碼核對了兩遍,確實是那個此岸郡。真是怪了,這可有半個地球了,竟然能傳過來。”
潘學忠撓了撓頭,他對無線電原理沒深入學習過,但培訓班里了解過簡單原理,理論上短波信號不斷反射,功率夠大的話好像確實是能傳遍整個地球的。但以往實踐之中,通常都是只與臨近的電報站通信,一級級中轉到目的地,很少跨區域通信。沒想到今天就讓他碰上了個特例,這電磁波還真是奇妙。
吳風平也奇怪得很,過來問道:“這么遠了啊…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么?”
通信兵仔細回憶了一下,說道:“說起來,以往收報的時候,收到隔了一個固定站乃至兩個之遠的信號的情況也經常遇到,但這么遠的…哦,我們還是第一次航行到這么遠的地方。”
潘學忠笑了出來:“也是,既然是第一次,那么能或者不能通信都不奇怪,而現在通信成功了,那說明就是能的!那正好,把我們的發現發回去,讓國公和公民們知道這個好消息!”
“是!”通信兵行了個軍禮,正要去發報,接收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很快,一封本土發來的簡短電報記錄到了紙上:“向最偉大的探險家致敬!”
然后過了一陣子,又有一份更詳細的電報抵達,確認了“天涯洲”的命名,并指示他們繼續對天涯洲進行探索。
當日,后續四艘船陸續抵達岸邊,與日珥號匯合,上面的船員們見到大陸,也無比振奮,又蹦又跳。潘學忠讓船員們輪流上陸活動活動,探索一下周邊的環境,但沒有就地建設據點的意圖,只立了塊石碑,第二日就率船隊拔錨出發,向南36,西180的目標點繼續前進。
他們沒有進入深海,就這么順著海岸線一直西行,繪出了沿途的模樣。海岸線先是筆直,后偶爾出現幾個小半島,岸上的植物有草原有灌木有樹林,也有動物出沒,沒什么特別的。但像之前那種“近海湖”又發現了好幾個,可能是這片大陸獨有的地貌,被船上的畫手重點畫了下來。
行駛了一整個白天后,他們西進了大約150km,然后來到了一處奇特的海域前。
“咦,有些像長江口啊。”潘學忠看著眼前的景象,發出了驚奇的感嘆。
在他面前,廣闊的水域仿佛被一條線分隔,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部分,東側是碧藍的大海,而西側則顏色渾黃——這樣的景象其實并不少見,大河河口處經常出現,典型的就是長江口,江水混有泥沙呈黃色,而不遠處就是藍色的海水,幾乎沒有過渡,好像突變了一樣。
因此,熟悉水文的老船長很快做出了推測:“這可能是一處河口,前面說不定有一條大河!”
大河好啊,有大河就說明陸地的面積足夠大,不然不足形成這般一眼看不到頭的河口。同時大河也是天然航道,能夠載著外來者深入內陸——這意味著未來大有可期啊!
不過河口也就意味著水文復雜,而時近夏至,對于南半球來說是白晝最短的冬季,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再往西走風險太大。所以潘學忠命令船隊向海岸靠近,停泊下來。幸運的是,河口北側有個直徑約五公里的小海灣,正好停泊進去。
今日是陽歷5.14,陰歷5.23,正是下弦月之時,月相半虧半盈。不過與北半球正相反,他們看到的月亮是左盈右虧,倒是和上弦月一致。但到了南半球以來處處天象與故鄉相對,到現在也已經習慣了,不為所怪。
而且今夜天氣晴朗,月光雖然明亮,璀璨的銀河也依然可見,月光星光揮灑于大地之上,即使入了夜,也能看到周圍的些許景象。
潘學忠和吳風平兩人披上了棉衣,在甲板上擺了桌椅,對著星月,斟酒酌飲,暢談起了新世界構想。
寒暄了一陣后,潘學忠指著周圍劃上了一圈:“此地有灣、有平原、有河,地貌倒是和膠州灣長得很像,正是絕佳的港口和農耕地。將來我們若是要在新大陸上建設據點,此地當是首選之一。”
吳風平舉起了酒杯,道:“之前沿著非洲大陸走了那么大一大圈,都是燥熱瘴疫之地,我還以為世上再無沃土了。沒想到,物極必反,反極而同,在地球的另一側,竟然也有這樣的好地方,將來若是能好好開發的話,養上千萬人也未必不可啊!如果真有那一日,這個港灣就是起始站了,既然如此,提督不如先給這座未來的港口城市起個名字吧!”
“既然是首要重鎮,自然得起個相襯的名字。”潘學忠微微一笑,然后斟酌了起來,但一時間竟沒想到什么好名字,干脆站起身來,一邊踱著步子,一邊思考起來。
最后,一陣涼風吹過,他抬起頭來,看著天空中的璀璨銀河,突然有了靈感。
他抬起手中的酒杯,對著銀河吟道:“皓月當空,星漢燦爛…今日也是有緣,白日遇到地上一條長河,夜間又逢天上銀河再現,那么,這條長河便叫‘新漢’好了。這大好土地,也正該為我漢人所有。既然河是新漢水,那這河口北岸處的港口,就是新漢陽了。”
(注:他們發現的是南美洲的拉普拉塔河,意為“白銀之河”;漢,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