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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3章 事變

  1273年,癸酉,南宋咸淳九年,元朝至元十年,東海商社登陸第十九年。

  4月12日,10:30,臨安。

  四十歲的陳宜中,就站在那里,復雜的目光望過去,都是自己二十歲的影子。

  當初寶祐年間,他還在太學就讀的時候,當朝權相丁大全倒行逆施、肆意妄為,惹得民間怨聲載道。他與黃鏞、林則祖等五位同窗不懼權貴,勇敢地站了出來,上書官家聲討丁大全,并號召世人共反這個奸相。

  那是多么一段意氣風發的歲月啊,年輕人的激情與情懷完全迸發了出來,雖然最后遭到了丁大全的打擊報復,但人生有此一遭,無疑是值了。

  也正是因為這段經歷,他和他的同窗才贏得了“六君子”的美名,也為他后來的仕途鋪平了道路,也才有了他現在的榮華富貴…而有了榮華富貴之后,他的立場也悄然調轉了!

  “年輕真好啊…”

  陳宜中感嘆了一句,然后收起了感嘆的思緒,換上了一副嚴峻的表情,冷冷地一揮手道:“前進!”

  這個模糊的命令很快被他身邊的新編禁軍軍官轉化成了具體的口令,然后御街南端一部嚴陣以待的新軍舉起了盾牌,排出了一個足以將整條街擠滿的龜甲陣,向北邊推擠了過去。

  在這群武夫正對著的方向,有一大批穿著長衫高冠的文士,同樣把不寬的御街擠得熙熙攘攘。他們不久前還士氣高昂,一路從城西的風波亭出發,經過國子監、太學,沿著御街一路南行,喊著口號,試圖去皇城根下向朝廷請愿。然而現在秀才遇到了兵,自然是沒法說理了,整齊的口號一下子變成了嘩然之聲,士氣不由得矮了下來,頂在前面的人咽著口水,不知道該怎么辦,后面的人則有意無意地向后排和兩邊的街巷挪動,做好了退卻的準備。

  今年初,蔡國公高達試圖收復一部分北方故土,結果兵敗被俘,這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朝廷得知之后自然是雷霆大怒,賈似道很快取得了皇帝的同意,將一軍新軍調往湖北蔡國邊界,并要求高家遣人赴行在請罪并講明情況。

  賈似道一向與高達不睦,此舉顯然有趁機報復之嫌,但畢竟高達無令出擊在先,旁人也不好說什么。

  而更令人憂慮的是,元國在擊敗高達之后并未停手,反而向淮西、襄樊前線增派兵力,一時間局勢震動,天下人為之側目,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意。

  在這種時候,朝廷卻未覺醒過來,沒有加強對蒙元的防御,反而仍在不斷對安南增兵,在各地厲行清田,在信陽與蔡軍殘部拉鋸,在朝中打擊“高黨”,高官們仍然日夜鶯歌、醉生夢死。這便引發了有識之士的憂慮,他們在輿論和公開場合表達自己的不滿,要求朝廷停止無謂的內耗行為,專心應對元國的威脅,相互串聯之下,最終有了這次的大游行。

  隊伍中有著大量來自各地的名士,但其中的骨干卻是太學生,畢竟他們有激情、平日住在一起組織起來也方便,可以說是活動的主體。他們打出了“停止內戰,一致對外!”“停止清田,專心抗敵!”等口號,希望朝廷能收縮精力,專心對付元朝的威脅。

  名士們結成的團隊浩浩蕩蕩,旁邊的街巷中還有大量看熱鬧的民眾,其中不少人還學著秀才們喊上兩句。

  各大報社的記者們現在更是奮筆疾書,有的用慷慨激昂的文字記錄下游行盛況,有的用現代素描技巧在畫板上龍飛鳳舞,一副副簡單卻傳神的圖像不斷浮現出來。

  如此之盛況,幾乎可以確定會載入史冊了。

  不過,他們自以為自己是正義的,可朝廷卻并不這么看。對于賈似道來說,元朝的威脅是遙遠的,可這種形同逼宮的有組織游行的威脅卻是近在眼前實實在在的若是就讓他們這么成了,以后有點事就再來一次,那他這個丞相還怎么當?

  所以,賈似道就令陳宜中出面解決此事之所以派他來,自然是因為當年他就是這么起家的,大概會更有經驗些但面對洶涌的民意,陳宜中也沒什么好辦法,只能帶兵來跟他們說理了。

  現在,面對徐徐推進的盾墻,游行隊伍果然慌亂起來。陳宜中從高臺上望去,北面的隊伍后方不斷有人散去,看來整個隊伍消散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他松了一口氣,捋著胡子說道:“好,這樣就好”

  “且慢!”

  正當危機即將解決的時候,游行隊伍中卻突然沖出了十幾個男子,沖到了盾墻前面試圖阻止他們的推進單憑他們這點力氣肯定是擋不住的,但大宋重文輕武了幾百年,士兵們心里對于這些讀書人還是很敬畏,剛才遠遠地嚇一嚇也就罷了,現在面對面地接觸起來,就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推了。于是一時間盾墻還真就停了下來。

  陳宜中當場暗罵了一句,定睛一看,在這幫人里發現了一個眼熟的身影,然后便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在隨從的陪護下去到了前線,對他罵道:“文宋瑞,你身為朝廷命官,與一幫亂民廝混在一起胡鬧,成何體統?!”

  沒錯,領頭鬧事的這個中年男子正是著名法律專家、畫家兼實業家文天祥這么熱鬧的場面,怎能少得了他的身影呢?

  文天祥見陳宜中過來,笑了一下,打招呼道:“喲,是與權兄啊,你這一直藏頭露尾的,我還以為是那家的龜公呢,真沒認出來。與權剛才說的可不對,我現在哪里是什么朝廷命官,只是一介白身而已,怎么就不能廝混了?再說了,我們這是向天子請命,都是正經出身的士人,可不是什么亂民哪!”

  呃,之前文天祥因為得罪賈似道太過,已經被御史找了個理由彈劾,官職一擼到底,確實算不上官了。但也算不上白身,他這么一說,倒有些賭氣的意味。

  陳宜中一跺腳:“你莫要意氣用事!朝廷已經有意著你去湖南提刑,你現在這么胡鬧,不是自毀前程嗎?”

  文天祥哈哈一笑,然后嚴肅了起來:“與權好意,在下心領了。不過,自毀前程?朝廷現在悶起頭來自行其是,人人只知橫征暴斂,罔顧陸沉危機,這才是自毀前程啊!”

  陳宜中往西南方后樂園的方向一拱手:“太師高瞻遠矚,自有謀劃,你這什么都不知道,如何敢評判他老人家?你們這么鬧下去,朝廷無法正常辦事,便是好事也變成壞事了!”

  文天祥哼了一聲:“是好是壞,世人自會用眼去看,怎么能讓賈師憲一人決斷?”

  他倆這一見面,自然是誰也說不服誰,不過停了這么一陣子,后面的游行隊伍見盾墻不進了,頓時重拾信心,重新喊起了口號向前進了起來。

  這下子就換士兵們緊張了,等秀才們過來,他們能怎么辦?打肯定是不行的,但退又不能退,難道只能被動挨打?

  于是,盾墻不可避免地動搖起來。見狀,陳宜中急了,對文天祥喝道:“宋瑞,趕緊帶你的人讓開,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文天祥仍然一副硬骨頭:“該讓的是你們!快讓開,讓我們面見官家,不然你們這就是蒙蔽圣聽了。”

  這時圍繞在文天祥身邊的士子已經越來越多,他們見文天祥辯論不落下風,底氣一下子就足了起來,這時候也跟著起哄道:“蒙蔽圣聽!”“小人作祟!”

  聲音越來越大,陳宜中臉色慘白,一咬牙,指著文天祥說道:“宋瑞,今日你便是罪魁禍首!”

  說完,他便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惡狠狠地下令道:“前進!”

  周圍的人,不管是自己人還是對面的人,都是一愣。一個軍官湊上來道:“給事中,前,前面可都是士人啊!”

  “我知道!”陳宜中額頭上青筋暴露,“又沒讓你用槍捅,就用盾壓過去,傷不了他們!你快去,有事我頂著!”

  他都這么說了,軍官自然沒辦法,只得走到前面去,指令著士兵們舉盾繼續推進。

  “陳與權,你真是道德淪喪,有辱斯文!”文天祥隔得并不遠,對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這時怒火攻心,對他喝罵起來。

  雖然兩人現在的立場不同,但從階級上來說都是士大夫一級。大宋一向是以文馭武,現在陳宜中居然公然命令武人壓制文人,這不僅是立場的敵對,也是對階級的背叛!

  陳宜中并不理他,哼了一聲便拂袖背過了手去,任由文天祥等人在后面喝罵。不過不管是他還是文天祥,此時并未真正意識到這個事件將產生的影響…

  士兵們舉著盾墻向前推進過去,一直撞到了文天祥等人的身上。一開始,他們的力度雖大,但算是緩力,只是擠壓著對面的文弱書生們,并沒有什么危險。但這反而助長了書生們的士氣,很快就有人喊道:“同仁們,這些丘八力氣雖大,但也不過百人罷了,咱們齊心協力把他們推回去!”

  “好!”“用力!”書生們群情激憤,很快響起了一片應和之聲,你推我我推你,向前擠壓了過去。

誠如發起者所說,他們人數眾多,真推起來并不會落了下風。可是,他們畢竟不是經過了嚴格訓練的士兵,毫無列陣的章法,擠壓之下人群很快混亂了起來,然后就是  “啊!”“啊”“別擠了!”

人群作為一個混沌系統,一點混亂開始后很快開始了坍塌進程,從勉強還能騰挪的隊形狀態轉化成完全無序的混亂狀態。幾乎人人身不由己,在別人的推擠下無序運動,同時自己也在推擠著別人,為這份混亂添磚加瓦。最后,有人甚至被推搡到了地上。而這一片混亂之下,這個小事故很快被忽視,后面的人不由自主地補上了缺口,然后就不由自主地踩到了倒地者的身上。這樣的事故不會只有一例,很快慘叫聲便此起彼伏從人群中散發出來,然后就是  “死人啦!”

  一名瘦弱的書生倒地后無力起身,活生生被周圍的人踩踏致死,當詭異的氣味從他身上發出來的時候,終于有人發現這個情況,然后便發出了驚恐的聲音。

  這一聲音從隊伍中央傳了出來,頓時給狂熱的氣氛潑了一頭冷水,然后又添了一把火現場的人知道是踩死的,可旁邊的人不知道啊。于是報喪聲在傳播過程中很快變了味,“死人啦”先是變成了“殺人啦”,然后就是“卒子殺人啦!”“快跑啊!”

  這一謠言傳遍了整個隊伍,士子們無心分辨謠言的真假,只想盡快逃離這個是非之地,然后,就造成了更大的混亂。逃離的過程中,更多的踩踏事故產生了,哀嚎聲和臭味很快遍布了整條御街,不知道有多少人莫名其妙地折在了自己人的腳下。

  陳宜中在后面看得傻眼了,他明明只是想驅散隊伍,怎么鬧出人命來了?他趕緊對手下下令道:“快,快上去救人!”

  士兵們慌亂地沖了上去,試圖將踩踏事故的受害者從地上救起來,然而這一幕落在有心人眼里,便變成了他們行兇的罪證,更多的謠言流傳了出來。

  這些流言即使尚未傳到陳宜中耳里,他也已經意識到了大事不好出了這么大的亂子,這些倒霉的小子誰知道有什么背景,日后定然輿論大嘩,即使是賈相也未必能壓下去而且他也未必會強壓,多半會把自己扔出來平眾怒,這下可就倒霉了。

  所以,他立刻做出了判斷必須找個背鍋的!

  可是該找誰背呢?他焦慮地環顧四周,然后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合適的目標,于是當機立斷,指著前面不遠處正在救人的文天祥對軍官喊道:“去,把這個亂臣賊子給我拿下!”

  “哈?”軍官沒他腦子轉得那么快,一時沒反應過來,“為何?”

  陳宜中氣不打一處來,連忙罵了兩句,催促他快過去,而這個軍官也大概明白了情況,趕緊召集兵員了。

  不過他們鬧了這么一陣,也驚動了文天祥,讓他意識到了不好。現在他也顧不得救人了,帶著幾個友人一溜煙地向旁邊的小巷鉆了進去,不知道往哪逃了。這幾個書生的腳力沒法跟士兵比,但后者今天為了壯膽穿了重甲,行動不便,硬是沒追上。

  回來報信的部將氣喘吁吁地說道:“給事中,他們出了崇新門,往東去了。我已命手下繼續追了,不過,您看…”

  “他們是往京東商城去了!”陳宜中很快做出了判斷,文天祥與東海人關系匪淺,這時候肯定是去尋求他們的庇護了。“可惡的東海人,之前他們整天上書要朝廷停戰,這次游行說不得也是他們煽動的,現在又給我添麻煩!”

  他在原地不斷轉圈踱著步,最后一咬牙,取出賈似道給他的令牌,做出了又一個未來影響將遠遠超出他預期的決定:“去,召集你部全員,去把京東商城圍了,找他們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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