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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7章 壟斷

  1271年,12月2日,震旦港。

  震旦港,原本的名字叫“科威特”,是波斯灣西北部的一個傳統港口。此港早在阿拉伯帝國肇興之時就存在了,不過在北邊巴士拉港的光輝之下一直不溫不火,也就是個小漁村而已。后來蒙古人打了過來,四處肆虐,這漁村更是遭了殃,人口離散、幾近荒廢,十年了都沒恢復過元氣來。

  直到兩年前,西洋公司不知道怎么就看上了這破地方,在當地設立了商站,還運了不少印度人過來,重建了破敗的港區,建設起新城,看上去有些味道了。這時候,當地人才看出些門道來,原來這個港口水夠深,來自東方的大船全年皆可直接停靠,卸貨之后賣給當地商人,再換內河船運往兩河上游,就省了不少轉運的功夫。

  看明白之后,他們對此也就不奇怪了,就算那些印度人在周邊到處挖坑找油也不在意,不就是一點火油么,哪里有一船船的東方奇珍值錢呢?

  商人們的嗅覺是最靈敏的了,既然有這些珍貴的東方商品在,常駐巴士拉港的商家便紛紛在這里開設了分店,其中就包括西洋公司的老熟人威尼斯波羅家和圣殿騎士團的商人們,當然也少不了猶太人和本地商人。在他們的協力下,短短兩年內科威特港就興旺了起來,這個新港也流傳出了“契丹港”的名字因西遼的威名,一些中亞民族以“契丹”稱呼中國。本來,西洋公司為了低調,是沒打算給科威特改名的,但現在名頭打出去了,也只能名從主人,正式給該港起名為“震旦”了。

  震旦港地處熱帶,炎熱異常,酷暑之時氣溫甚至能升到五十度,實在不是個生活的好地方。而現在時間到了“冬季”,這里的氣候終于“涼爽”了下來,白日間氣溫不到三十度,總算是能活動活動了。同時,一年中的貿易旺季也就又開始了。

  在這個季節,西洋印度洋上風平浪靜,來自印度和遙遠東方的商船會漸次抵達,而這又意味著誘人的發財機會到了。

  今年首先抵達這個黃金口岸的商船隊,是由兩艘退役烈焰級和六艘順風級組成的大型船隊。它們現在在港口上一次排開,上百名皮膚黝黑的搬運工正在上面上上下下,把一個又一個的箱子搬到碼頭上。

  而在離碼頭稍遠一點的一處石臺子上,一名東海裝束的唐商正扯著嗓子,用口音奇怪的大食話對著下面一幫眼神中充滿了貪婪的商人們大喊道:“新到的香料、胡椒、肉桂、丁香、姜黃、玫片、香黃皮…只要十一迪拉姆一公斤啦!”

  公斤是東海人獨有的質量單位,由于西洋公司這些年來在商業網絡中的超然地位而逐漸被其他商人所認知,而迪拉姆銀幣是巴士拉常用的結算貨幣,大約五迪拉姆換一枚東海銀元。現在這批香料只售每公斤11迪拉姆,不但相比歐洲市場的終端價便宜了太多,而且相比往年的到岸價也便宜了30,幾乎買到就是賺到。因此,當商人們聽到了這個價格之后,立刻爆發出一陣歡呼,然后揮舞起了手中的號碼牌,恨不得現在就把錢袋塞入銷售員的手中。

  不過唐商并未立刻開始登記銷售,而是又變戲法地舉出一個晶瑩剔透的玻璃罐,說道:“諸位客官莫急,我社還有一種最新推出的精裝版,內裝香料都是由豆蔻少女精挑細選出來的上等品,更符合達官貴人的品位。看,這水晶琉璃罐裝的胡椒,每罐內裝一公斤整,只售四十九迪拉姆一罐,數量有限,各位可要仔細斟酌了。好,現在開始,各位把需要的數量報上來吧!”

  他所說的“精挑細選”純屬胡說,實際上只是把普通香料簡單篩了一遍而已。不過包裝用的玻璃罐確實是好東西,是西洋郡的玻璃廠利用當地的優質石英砂和進口自本土的純堿生產出來的,透明度高,品質優良。但價格也不貴,一個罐子也就幾個迪拉姆的成本,把香料往里面一裝,頓時就多了三十迪拉姆的溢價,可真是奸商啊。

  不過這個營銷效果確實很好,這年代雖然歐洲人已經能生產透明玻璃了,但是產量很低、價格高昂,因此這種精裝版一出,立刻令商人們眼睛都直了,又誘發了更瘋狂的搶購熱潮。

  港區不遠處的東岸商站中,西洋公司在當地的負責人李安東看到這火熱的搶購的場面,又看看水中輕微搖晃著的八艘大船,滿意地點點頭:“很好,這下子東西香料貿易就被我們包圓了。”

  幾年前,西洋公司奪取了澳門島霍爾木茲島這個重要據點后,在大食地區獲取了巨大的利益,每年光是收收過路費就能獲得百萬迪拉姆的利潤,不可謂不豐厚。不過,相比整個西洋地區的整體貿易規模,這個數額仍只是九牛一毛,得隴望蜀,西洋公司當然不會就此滿足。

  在最初的一段時間內,西洋公司立足未穩,主要專注于加強根基,并未大肆擴張自己的勢力。而隨著根基的日漸穩固,他們的野心也逐漸膨脹起來。

  等到去年下半年,奪取了南印度注輦國這個重要的香料產地和中轉地后,高川悍然做出決定,聯合龍牙都護府,成立了一家“西洋香料專營有限公司”,壟斷西洋的香料貿易。

  “壟斷”,真是一個美妙的名詞,這顯然意味著超額利潤,是每個資本家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不過西洋公司對于涉足壟斷行業則相當慎重,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在西洋地區既是運動員又是裁判員,是可以在澳門設卡分享整個貿易路線的利潤的。若是一時興起,把別家商船都擊沉了,那么自家商船或許確實可以獲得壟斷帶來的超額利潤,但是澳門就收不到過路費了,綜合看來可能得不償失。所以,這行當要仔細計算權衡才行。

  而在仔細的計算權衡后,西洋公司便拿出了一個方案,那便是先從香料這個貿易單項開始壟斷起。

  香料貿易,是歷史上影響最重大的國際貿易之一。經過長途跋涉運抵歐洲終端市場的香料,甚至可以價比黃金;葡萄牙人因為對香料的渴求而引發的遠洋探險,直接開啟了大航海時代。

  這樣一個重要的貿易項目,利益重大,看上去壟斷起來會很困難。不過,仔細一研究,就發現其實不難入手。據西洋公司這些年做的調研,每年向西輸入大食地區和歐洲的香料也就在“千噸”這個數量級上,少不會低于一千噸,多不會超過三千噸,并不是一個多到吃不下的數量。

  而且,目前世界上的大多數珍貴香料都產自南洋地區和印度南部,而龍牙都護府已經牢牢控制住了南洋地區向西進入西洋的港口,西洋公司對于南印度也有很大的影響力,壟斷香料在源頭上是可行的。

  在東海技術的推動下,現在中國地區的頂級造船廠已經能以一個合適的價格制造千噸級別的大型商船了,這樣的大船僅僅需要幾艘就能把西方一年所需的香料運抵波斯灣。顯然,完全壟斷在渠道上也是可行的。

  既然這么可行,那么還有什么理由不做呢?

  在歷史上,葡萄牙人只用了幾十條“小船”,在印度洋上不斷“查禁走私”,劫掠其他海商的船只,就實現了對香料貿易的壟斷。通過此舉,不但他們自己獲取了超額利潤,也深深改變了歷史局勢,使得以往受益于東西貿易的中東地區和南歐地區日漸衰落,而西歐地區開始崛起,最終奠定了半個千年的世界歷史。

  不過,與葡萄牙人那種打打殺殺的做派不同,西洋公司采取了一種更簡單粗暴也更有效的辦法:傾銷。

  傳統的香料貿易,是由小海商駕著小型船只,一點點地沿著海岸從原產地運輸到消費市場的,運輸量小又慢,自然成本高昂。而西洋公司完全可以用大船載著大批香料,跨越大洋直達終端,在利潤率并不低的情況下以低三成的售價向市場上傾銷。

  雖然售價低了,但是銷售額和利潤并未降低。因為,你能從下游商人里賺多少錢,并不是取決于你的售價,而是取決于他們手上有多少采購款貴了他們只能少買點,而賣便宜了他們卻會買的更多,不會有商人蠢到放著便宜的香料不買而帶著一堆現金回家。

  實際上,賣便宜了,總銷售額反而會提升,因為便宜的香料可以讓更多的人買得起,總市場會因此而擴大。這個道理在什么時候都是成立的,比如說法〇利肯定比〇眾貴得多,但總銷售額前者只有后者的一個零頭。

  唯一的一點問題是,銷售量大了,采購成本也會提升。但是香料在原產地的價格只有銷售價的不到十分之一,這塊成本并不大,相比用武力將競爭對手排除的成本還是低多了。

  用這個方式,西洋公司可以輕松占據絕大部分的香料市場,而且后患更少。既不用付出龐大的成本去海上執勤,又不會立刻招致同行的敵視,更不會因為壟斷抬高了價格而誘發從出不窮的走私行為。

  就像現在,震旦港的商人們,無論是本地商人,還是來自波斯、高加索、小亞細亞、黎凡特、歐洲的商人們,都對香料專營公司感激涕零,買賣雙方都很滿意。唯有不滿的,就只有那些買不到香料或者仍然載著少量香料在海上跋涉的小海商們了。

  在短期來說,這種傾銷能帶給西洋公司一個數百萬元的龐大盈利項目;從長遠來看,對香料市場的壟斷將深刻地改變西洋地區的貿易局勢。一些依賴香料貿易的小海商和小港口會衰落,而這些海商過去并不只買賣香料,也會順便買賣一些其他貨物,他們消亡后,就留下了一大片市場空白。另一方面,以絲綢瓷器等奢侈品貿易為主的東方海商則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反而因為香料商留下的市場空白而有了進一步發展的空間。

  更長遠的看,南洋地區有了更大的香料銷量,會使得種植園的利潤更多,吸引更多的開發者。傳統香料商并不一定會坐以待斃,說不定會奮而開發其他的貿易項目。而歐洲地區有了更充沛的香料來源,香料貿易的利潤率會降低,但是將香料銷往各地的小商人會增多,它將成為一項貿易額依然巨大卻不那么誘人的生意,降低東方對歐洲人的吸引力。此外,東海人沒法直接把香料賣去歐洲,巴士拉敘利亞這一段的陸路商路依然是貿易網絡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當地人會因此而受益,視野也會更加開拓,不容易陷入貧窮且極端化的陷阱中去。

  至于更后面的事…誰知道呢。

  李安東正欣賞著搶購的狂潮,背后卻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篤篤!”

  他轉過身去,喊道:“請進!”

  敲門的是他的秘書,開門后也不進來,直接在門口說道:“經理,劉知峻回來了,他帶來了伊爾汗的最新消息。”

  李安東聽了一愣:“他自己回來了?怎么回事…算了讓他上來見我吧。”他停頓了一下,然后又嚴肅地說道:“帶他上來之前,把外人都清一下。”

  “是!”秘書鞠了個半躬,然后就出去了,而李安東來回走了兩步,就坐到辦公室一角的茶幾前,用小油爐煮起了茶葉。

  不久后,之前所說的劉知峻便在秘書的帶領下回來了。

  外人看了可能會奇怪,因為此人典型的唐人姓名,真見面了卻是個棕發深眼眶的胡人。然而,這劉知峻可真的是中國人,因為他是西遼后裔!

  呃,當年遼朝為金所滅,余部在耶律大石的率領下西遷,在西域建立了西遼,一度擊敗花剌子模、塞爾柱等大國,興盛一時。后來,西遼為西征的蒙古人所滅,但卻有一支殘存了下來,繼續聲稱自己是大遼后裔,這便是史稱的“后西遼”。

  這個后西遼國現在向伊爾汗稱臣,寄居在伊朗高原一處偏僻角落里,后來不知道怎么就打聽到有一幫“契丹人”在澳門島上占島為王,于是就派了一個使團去島上拉關系,看能不能討點好處。

  實際上嘛,后西遼現在已經改宗天方教,用阿拉伯文,人種也換了一遍,除了保留了一些銅錢和印鑒之類的東方古董,很難說和當初的大遼還有什么關系了。不過這不要緊,朋友總是越多越好,更何況還有一層拐著彎能攀上的親戚關系呢?所以高川很熱情地歡迎了他們,讓他們做了往伊朗高原上賣貨的一個經銷商,并且從他們當中招募了一部分年輕貴族子弟聽用。

  由于后西遼在當地生活的時間長,更了解當地情況,也更容易融入當地生活中去,所以高川就把這批“契丹”雇員當作外交人員和“信息員”使用。這劉知峻就是其中之一了,他的名字還是高川給起的呢,之前就在巴格達負責跟伊爾汗阿八哈的汗廷對接汗國雖然定都大不里士,但是仍然保留一些游牧習性,王帳時常處于流動之中,最近這段時間阿八哈就在巴格達“辦公”。

  巴格達這座一度被毀滅的巨城現在也逐漸開始重生了,當然市民依然以阿拉伯人為主,汗廷遷移到這里,也有震懾之意。

  劉知峻畢竟不能算真正的自己人,并未配備無線電裝置,因此有了消息只能通過傳統的方式走陸路送信回來。以往都是派個信使就行了,現在他卻親自返回了震旦港,為的顯然不是什么小事。

  現在他風塵仆仆地回來,恭敬地對李安東行了禮,連茶都來不及喝,就掏出一份文書,面色嚴峻地說道:“阿八哈汗的命令,他讓我們從海上進攻馬穆魯克,策應他的主力大軍。”

  現在的大食地區主要活躍著三方勢力:十字軍、蒙古人和馬穆魯克。其中,十字軍來自歐洲,占據了地中海東岸的一些城池,當年曾一度強大興盛,但如今已經衰落,只留一些殘支了。而蒙古人來自東方,占據了附屬的波斯和兩河流域,附庸眾多,勢力強盛,咄咄逼人。馬穆魯克則是天方教勢力中最后也是最強大的一支成建制的武裝力量,擁有數萬從小培養能征善戰的奴隸戰士,以埃及為根據地,東征西戰,十分強大。

  多年前,蒙古人曾試圖西進,結果敗于馬穆魯克之手,不得不停止了擴張。此后他們一直耿耿于懷,試圖卷土重來,現在看來,阿八哈是準備再動動了。

  “什么?”李安東聽了,先是一怔,然后差點把嘴中茶噴了出來。過了一會兒,他好不容易平復住心情,又輕蔑地笑道:“這阿八哈,還真當我們是他的藩屬了啊!”

  這些年來,西洋公司在澳門島設卡收稅,自己賺得盆滿缽滿之外,還按時給阿八哈上貢一份分成,雖然相比總收入只是個小頭,但對于財政體系落后的伊爾汗國來說也不無小補了。蒙古人的傳統一向是功賞過罰,只要你干得好,就不吝于大肆賞賜,因此幾年下來阿八哈也對西洋公司非常滿意,在汗國之內對他們大開綠燈。西洋公司的貿易網能擴張得如此順利,甚至能在震旦港開港,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此。因此,至少在明面上,他們對阿八哈是非常恭順的,隔三岔五就送點禮物拍拍馬屁什么的,反正也要不了幾個錢。

  不過,時間長了,大概阿八哈真以為西洋公司是恭順小弟了,居然都敢支使他們去打仗了!

  李安東嘲諷完之后,卻不敢耽誤了正事,追問道:“他不會就說了這么一句話吧?既然讓我們去打仗,總得說明白去哪打、什么時候打、打誰、打到什么程度、有什么好處吧?嗯,這事跟十字軍是不是有關系?”

  “經理英明。”劉知峻先拍了個馬屁,然后說道:“確實跟十字軍有關。據說是西邊的什么英格蘭國的王子又召集了一幫十字軍,號稱要東征了,與阿八哈汗約定共同出兵,夾擊馬穆魯克。阿八哈汗也想報當年被馬穆魯克大敗之仇,于是同意出兵。具體的時間什么的他也沒說,只讓我們明天夏季從海上進攻埃及,也不需要打多遠,只要在海邊占住一個據點,堅持一年就可以了。至于好處…他說的是,若是我們配合得當,讓伊爾汗攻入了埃及,那么我們能在海邊占多少地,以后就都是我們的。”

  李安東先是哈哈一笑,又搖頭道:“還真是會打如意算盤,好處要贏了才給。若是他們敗退回去,我們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哦不對,還惹怒了埃及人,失卻了一條潛在的商路,這是賠了啊!”

  他看了看墻上的地圖,又說道:“從海上打埃及哪有那么容易?我們最近的據點在澳門,走紅海航路去埃及要五千公里呢,到西洋郡也不過這么遠,途中還都是干熱沙漠,這是真正的萬里遠征啊!”

  過了一會兒,他又搖了搖頭,道:“算了,這么大事也不是你我能決定的,我報與高總,讓他決斷吧。你也辛苦了,今天好好休息吧。”

  劉知峻一拱手,做出一副堅毅的表情:“為東海服務,不累,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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