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0年,9月13日,宋國,臨安。
賈似道把那份刊登著勸農新書的報紙放下,先是靜坐了一會兒,然后又攤開一張新紙,拿著筆一邊思索一邊在上面寫寫畫畫著,卻沒有寫出什么東西來。
“篤篤!”
正在此時,門口突然傳來了敲門聲,賈似道也不去看,直接喊道:“進來!”
在得到他的許可之后,已經成為他的親信黨羽的陳宜中走了進來。
陳宜中景定三年廷試第二,這些年來在賈似道的庇佑下仕途順利,之前外放浙西提刑,去年召回來做了“崇政殿說書”這么一個雖然只是給官家上課但政治上非常重要的職位,今年就升了禮部侍郎。他在這個職位上盡心盡責,成績斐然,一改禮部往日的拖沓作風,合縱連橫,為朝廷提供了大量外界的有用信息實際上也就是把江南和東海市面上的報紙全訂了,然后把與國事有關的消息整理出來匯編呈上去,但就算只是能做到這一點,也比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舊禮部做派強太多了。有他襄助,賈似道可以對外界的最新動向一清二楚,也難怪這么器重他了。
見了他,賈似道放下了筆,也不客氣,開門見山地問道:“是什么事?”
陳宜中拿出一疊文書:“有幾件,都跟東海國有關系…”
賈似道一下子愣住了,這東海國真是陰魂不散啊!
他嘆了口氣:“都是什么事?一件件道來吧。”
陳宜中把文件放在大辦公桌上,開始說道:“其一,是占城事。約莫一月前,東海國糾合安南國,一南一北夾攻占城,現在應該還在打。最后是各取一二城池就此罷兵,還是滅了占城均分其土,就不得而知了。”
東海人對占城戰事并未隱瞞,現在傳過來也是正常的,不過陳宜中得知此事還真是靠自己的渠道。他是溫州人,而溫州多海商,其中就有熟人在占城長住。歷史上宋亡之后,陳宜中就是依靠這個渠道逃往了占城,現在倒用不上這個,不過那邊的消息送回家來讓他提前知道了,現在正好來炫耀一下,也是意外之喜了。
賈似道回想了一下占城的位置:“呵,占城,真夠遠的。東海國這幫人還真是窮兵黷武,剛跟蒙元鬧完,又千里迢迢去占城侵奪,也不怕損了陰德。不過占城國也是活該,當年恩將仇報、劫掠我大宋子民之事,我們還沒報呢,現在讓兩個惡人去磨磨他們也好。”
當年有福建商人到占城,教會了占城王練騎兵騎馬打仗,讓他們在與真臘的戰爭中占了上風。占城王因此大喜,不過當地不產馬,就只能去宋朝求購。可是宋朝也缺馬,第一次占城來的時候算是朝貢,賣了他們一批,后來就不賣了。結果這占城王夜郎自大,對此就惱了,直接派船來搶馬搶人,徹底得罪了宋朝。不過相距太遠,宋朝也沒法去討伐他們,于是事情就這么一直耽擱到現在了。
說完,賈似道又哼了一聲:“這安南也是不安分,狼子野心。說來,當年他們也如同那占城一樣,在我大宋燒殺搶掠,可惜南渡之后無暇南顧,只能認了他們這個藩國…哼,這藩國一立,遲早會為禍的!算了,下一個是什么?”
陳宜中正在思考,聽了“下一個”之后趕緊說道:“是高麗國的奏章,說是齊國公帶人驅逐了高麗西京平壤一帶的叛逆之后賴著不走了,請朝廷下令讓他們回國。”
賈似道又冷笑了一下:“李璮當初出兵的時候,也只是通報了一聲朝廷而已,如今又回來請封,朝廷是該封不該封?他齊國敢這么搞,背后肯定是有東海國撐腰吧…又是東海國!算了,高麗國向大宋稱臣,也沒安什么好心,先拖著,讓他們狗咬狗去吧。還有呢?”
陳宜中猶豫了一下,把桌子上的一份折子打開:“據京兆府來的消息,元東雙方確實議和了。雖然面上,雙方都當什么事也沒發生過,沒說打過也沒說議和,但那些王公大臣這些時日都輕松了不少,也漏出了不少消息,總之是不打了。而且不但不打了,市面上一下子還多了不少東海貨物,看來還做了好些生意。”
賈似道聽了,不由得怒從心起,把桌子一拍,罵道:“好啊這幫子東海人,嘴上說著要什么驅除胡虜,一個個都自比岳武穆,可該媾和的時候和得比秦申王還快啊!”
秦申王就是秦檜,死后追贈“申王”。不過他的地位也隨著南宋政局而不斷起伏,六十多年前韓侂胄北伐,朝堂之上一片熱血,秦檜這個大奸臣很快就被打倒在地,改謚“謬丑”。而沒兩年打輸了,新上臺的史彌遠又要與金議和,于是秦檜又被恢復了榮譽和封爵。不過這一來一回,秦檜的真面目也被世人熟知了,總歸是沒什么好評價。
這時,陳宜中吞吞吐吐地說道:“其實,太師,我覺得,元國雖是胡虜,可我朝在這時候,應當與彼聯合才對…”
賈似道心頭一震,抬頭看向他:“你是什么意思?”
陳宜中仔細觀察了一下賈似道的表情,看他并無憤怒或反對之意,放下心來,說道:“此時的天下大勢倒有類徽廟和世祖初年的局面,都是一個強敵占據了大片江山,卻又有一小國勃然肇興…”
“我知道,”賈似道擺了擺手,他也早有類似的想法,“你的意思是,東海國很有可能會取代蒙元,成為我朝的心腹大患?”
“正是,”陳宜中發現賈似道與他想法類同,更加大膽地說了下去,“而且更危險的是,金、元只是夷狄,最多只有個北朝的局面,然而東海國可是夏民,頗得人心…一旦勢成,那可未必會是困于江北那么簡單了。”
“胡鬧!”賈似道突然拍了一下桌子,不過言語中卻并無責怪的意思,反而帶著一絲驚恐,“趙氏順應天命,豈是無君無父的東海國能犯上作亂的?而且他們算什么夏民,明明只是海上來的夷…”
他說道一半,突然想起當初正是自己穿針引線,讓宋世祖認證了東海人的“華夏子民”身份,然后就噎住了,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而且現在說這個也沒用了,以東海人的輿論掌控力,誰夷誰夏還不是他們一句話的事?
陳宜中看出了他的猶豫,又趁熱打鐵鼓動道:“當初我朝聯金滅遼,破了北國屏障;又聯蒙滅金,讓蒙韃得了北地江山,兇猛更勝金人。現在,這個錯誤可不能再犯第三次了啊。”
“你的意思是,”賈似道略作思考,又抬起頭來看著他,“聯元制東?”
陳宜中說道:“如今東海與蒙元媾和,未必沒有禍水南引之意,也就是讓蒙元轉頭對付我朝,他們東海人好從中牟利。我朝必不能讓這個奸計得逞,所以也該向元國示好,以保邊境平安,甚至反誘他們再次與東海生隙才好。不過以后倒不一定要聯元制東,若是讓蒙元滅了東海,取了京東路,對我們也不是件好事。若是能讓他們相互撕咬,卻誰也奈何不得誰,形成一個天下三分的局面,那就再好不過了。”
賈似道聽了沉默下來。如今南宋上下都失了進取心,也不想著收復中原了,只求能偏安東南就好,所以談論“三國”也不是個忌諱。甚至可以說,如果能有三國的局面,他們確實也該滿足了。
陳宜中見他不說話,便繼續說道:“而且局勢也確實對我有利。現在我朝在西可走江、漢與元國聯絡,在東可通過運、海與東海交通,無論誰勢大,都可支援另一方,只要謀劃得當,這個三國局面還是唾手可得的。”
“好了,你說的有理。”賈似道終于把心一橫,認可了這個策略,“不過此事尚待細細謀劃,莫要入了三人之耳。而且…”
他突然站了起來,走到一扇屏風后面,對著上面的“世界地圖”長長出了一口氣:“蘇秦合縱六國,終不過是一場空;張儀連橫,卻能各個擊破,實在是因為有強秦這個靠山在。想玩弄謀略,也得有足夠的實力才行。”
陳宜中聽了,立刻恭敬地俯身道:“學生受教了。”
賈似道很滿意,擺擺手,又看著地圖說道:“現在各個藩國自行其是,藐視朝廷,無非是一個個翅膀硬了,覺得朝廷鎮不住他們罷了。而要恢復權威,震懾住他們,就得亮出實力來讓他們心服才行!”
陳宜中一凜,立刻抬頭問道:“太師的意思,難道是要?”
賈似道哈哈一笑:“新軍編練多年,也該讓他們動動了。不然,旁諸宵小還真以為我大宋就這么朽了呢!”
說完,他狠狠地往地圖上安南的方向一指:“原先我還沒這想法,但今天聽了你的報告,恰逢其時!安南本就是中國之交趾郡、靜海軍,當初承恩于孝廟,得立一國,此后卻不知恭敬天朝,不納朝貢,不服兵役,又事蒙元為二主,私動刀兵,形同叛逆!待我稟明官家,便點兵出戰,征討安南!”
陳宜中嚇了一跳,本來他勸說賈似道謀劃三國,就是為了不起刀兵、在和平條件下解決問題,可沒想到一通游說,居然燃燒起了賈似道的雄心壯志,想著征討安南了!
宋朝并不是沒和安南打過,在二百多年前,雙方發生過多次戰爭,不過卻并不是宋軍試圖收復安南,而是安南李朝的軍隊“深入宋境、大掠而還”,所以后來宋朝才沒辦法,只能任其稱藩建國了。現在想啃這么個硬骨頭,這不是自找不自在么?
不過他也不敢直接質疑,而是問道:“不知太師對此有何謀略?”
賈似道看出他的疑惑:“你是覺得征討安南不易?確實不易,安南與廣西之間隔著大山密林,光走過去都不容易,更別說還要輸送糧草了。而且彼地炎熱又多瘴氣,中原兵卒到了那里,不用打仗,光是吃飯喝水都能病倒十之七八,所以時間一長就只能無功而返了。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當時只能從陸路攻過去,今日卻也未必。東海國東征日本、南伐占城,他們是可陸路行軍的嗎?不,是乘船泛海而去!他們做得,我大宋如此多大海船,如何做不得?安南海上可無險可守,我軍乘風破浪而至,直搗升龍,他們又能有什么辦法?”
陳宜中驚得差點張大了嘴,這位太師可真敢想啊!不過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來,只好行禮道:“太師不愧為大宋第一知兵之人,學生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