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敵來襲,耽擱不得,眾人又接連叫了鄭峰好幾聲,但未能得到絲毫回應。
埃德加憤怒之下操控著自己的甲蟲狠狠地撞了鄭峰一記,“混蛋!”
鄭峰的甲蟲被撞得一個趔趄,原地搖搖晃晃一陣,差點倒在地上。
旁邊的李青青則對埃德加怒罵道:“你干什么?隊長剛剛失去了他的家人,緩一下又怎么了?”
埃德加反駁道:“我的雙胞胎弟弟上個月也去世了,也沒見我受到什么影響?”
簡搖了搖頭,“別爭執了,這沒意義。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該怎么辦?”
三人將目光轉到馬塔的身上,馬塔的視線卻落在鄭峰的身上。
馬塔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以反重力蜈蚣的速度,我們在已經被盯上的情況下,我們不可能成功逃回基地。或者說即使我們做到了,結果可能也只是再把其他人也連累了。”
“所以…”埃德加眉頭皺起。
馬塔:“所以我們只能拼一把,沒有選擇。”
眾人又把目光落回到鄭峰身上,卻是相顧無言。
其實眾人心中很清楚,不管隊長這會兒是清醒還是昏迷,能不能動手,只要碰上反重力蜈蚣,結局便只能當場注定。
先前那支被反重力蜈蚣全殲的隊伍雖然排名也很靠后,但其甲蟲的改裝性能卻依然遠強于飛虎隊,那些人在掙扎反抗時表現出的戰斗技巧與臨陣經驗水平,同樣遠強于飛虎隊,卻也是一敗涂地。
每個人都知道,沒希望了。
但就這樣輸掉,總有些不甘心。
他們免不得會想著,要是隊長能恢復過來,多多少少也反抗一下,那多好。
“唉。”
四人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卻說此時鄭峰的心海之中,卻正掀動著驚濤駭浪。
時間倒回到一分鐘前,鄭峰剛剛關閉戰爭錄像,說完自言自語的瞬間。
在確定直接行兇者就是骺族進化體的剎那,他的憤怒與仇恨終于找到了明確的方向,如洪水決堤,瀑布傾瀉,自上而下的狠狠砸進了心窩。
或許是巧合,又或許是冥冥中命運的必然,他意識到自己本來就正在骺族星上執行任務。
兇手就在眼前的處境,進一步放大了他內心悸動的力度。
在他的意識里,更多碎片化的畫面如跑馬燈般自那棵樹苗上瘋狂噴涌而出。
與之前不同的是,之前的畫面大多是鄭峰本人并“未經歷過的故事”,仿佛無根浮萍,這一次,在這些“別人的記憶”之外,還多了許許多多鄭峰本人真實的經歷。
大多都是與鄭一峰和梁蕓夫婦有關的事。
比如他剛幾個月大時,父母踏上去往戰場的運輸艦時留下的背影;稍微懂事了一點,剛滿一歲,在比自己更小的唐天心引導下,對著視頻通訊對面的人喊“爸爸媽媽”,又在對面的人引導下喊唐天心“妹妹”時的滑稽場景;再大了一些,鄭峰真正明白了父母的意義,他一邊流著口水,一邊美滋滋地看著梁蕓通過遠程控制給他做飯…
還有不久前,當自己從填鴨神器中掙脫出來時,與鄭一峰梁蕓吃飯閑聊的畫面。
在傳統意義上,鄭峰的成長過程中并沒有得到父母真正的陪伴,這些為數不多的片段甚至都不能連成一條完整的時間線,大部分還只是遙遠的視頻聊天。
鄭峰還回想起了過去自己曾做過很多次的猜想。
在如今這個時代,作為一名普通人,對死亡這件事早該有清醒的認知。
生活在前線星區里的人,本來就沒有誰敢說自己在二十四小時后一定還能活著,更何況前線軍人。
所以鄭峰其實幻想過很多次,假如自己一覺醒來收到父母又或者唐天心犧牲了的噩耗會怎么樣。
他甚至去翻閱過很多相關的心理學和社會學檔案。
他在書里明確的看到,當人類擁有命運公約印記之后,心中會有個強大的心理防御機制,可以有效抵御這類劇變的心理沖擊。
他曾經相信過書里的話,但當這事真在自己身上發生時,他發現書本里寫的都是無良學者用來騙人的鬼話。
此時的鄭峰并不知道,他的憤怒還有另一層由來。在他的潛意識中,也就是他心中的那棵樹正體會著失而復得,再得而復失的滋味。
如果從不曾擁有過,那么自然不會有失去的遺憾。
但現在這遺憾已成既定事實,且永世無法彌補。
造成這遺憾的,正是骺族。
該死的骺族。
剎那間,鄭峰心中劇烈的情感頃刻間沖天而起,化作滔天大火,焚天滅地,不可收拾。
伴隨陣陣撕裂之聲響起,他心中那張籠罩著樹苗的大網被撕破了。
這意味著,他心中的命運公約印記最后殘存的影響也被徹底撕碎。
他成為了多年來,第一個不依靠技術手段,僅靠個人情緒的變化摧毀命運公約印記的人。
重獲自由的樹苗再度開始瘋長。
他的記憶再度如同火山噴發般往外噴薄。
這次新涌現的記憶中除了他不認識的那些畫面之外,更多的卻是他完整的十一歲人生。
自出生以來所經歷的點點滴滴,從他呱呱墜地開始,順著時間線迅速推進至現在,在短短五秒內走完,仿佛以七千三百萬倍加速快放的電影。
但這并不是要鄭峰回憶品味自己短暫的人生,如此快的“播放”速度,他捕捉不到種種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只能捉住自己在其中應該產生的喜怒哀樂等等情緒。
多年來,被命運公約印記壓制的本該即時釋放出來的情緒波動終于找到了宣泄口,就如同一根被不斷壓緊的彈簧,如今終得解脫,便瞬間全部爆發出來。
鄭峰在這五秒鐘時間內,體會盡了此生之前十一年里從未真正體會過的全部情感起伏。這些情感以堆疊式記憶的方式堆積到了一起,同時沖出。
在這剎那,他的思維量子風暴化作無可阻擋的狂潮,在他心中狂奔猛竄,并順著腦波鏈接侵入到納米超微機器人的智腦中樞中,摧毀了智腦中樞里的大量預置程序,導致了他的甲蟲在飛行中失控。
在其他人因為意外而焦頭爛額時,鄭峰正在自己的心中時而狂笑時而暴怒時而痛哭。
發生在不同時期的不同事件,只要情緒表達有相似之處,均自行組合在了一起。
比如他一歲時吃到甜食的歡喜與兩歲半時成功混進第一先鋒學院時心中產生的歡喜便疊加到了一起。
當然,這只是舉例,事實上是他在這十一年間體會到的所有開心的事情帶來的情緒湊到了一起形成共振,讓情感曲線的振幅被往上拉升到無限高。
其他種類的情緒也同理。
但最終在所有情緒中占據絕對上風的是悲傷。
良久后,鄭峰終于慢慢掙脫這不斷起起伏伏的情緒變化,自主意識漸漸復蘇。
如果此時先哲計劃的參與者能讀到他的思維過程,必然會大吃一驚。
理論上,這種強度的情緒起伏可以擊潰任何人的心防,把一個正常人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縱觀古今,概莫能外。
但鄭峰卻竟扛住了。
恢復清醒后,他腦海中此時正有萬千個念頭在快速恣意奔騰。
他慢慢理順了自己的思緒。
報仇?
如今的每一個人類都有報仇的天職。
自己與其他人一樣,不管是否有父母之仇,其實都不會影響自己最終會走上戰場的選擇,區別只是究竟能做到哪一步而已。
或許自己只能像個普通的戰士那樣,在戰場上稍微綻放一點光芒,然后無聲無息地死去。
又或許,自己的未來會變得很強大,能像童玲教官那樣縱橫戰場多年,留下一個又一個彪炳戰績,教出一個又一個能繼承自己信念的學生。
但是…
這還不夠。
報仇成功只有一個標準,徹底消滅復眼者,終結這場無止境的戰爭。
可惜理想太大,現實太遠,當下自己能做的事其實并不多。
自己只不過是一名尚未成功走出學院的學生而已,雖然成功進入到全帝國軍事競賽的決賽圈,但與其他人的差距卻已經越拉越大。
要說成就與能力,如今的自己不說與童玲教官相比,比起父親母親和唐天心都相差無限遠。
那只不過是癡人說夢而已,幾乎看不到希望。
但奇妙的是,哪怕鄭峰明知道事實如此,心中卻并無幾多頹喪。
他莫名地變得十分平靜。
“從今天起,不去想不切實際的遙遠目標,竭盡全力地做好眼前的每一件事,直到生命被劃下句點,自然了無遺憾。”
鄭峰緩緩睜開了自己的眼睛,重新接入到腦鏈系統中。
此時其他人已經擺好陣型,嚴陣以待。
正全神戒備的馬塔·尼克勞斯猛然得到提示,驚喜交加地喊道:“隊長?你醒了?”
“嗯。”
鄭峰甕聲甕氣地回答了一句,下一秒鐘他便已經接收到了馬塔傳來的情報。
他低聲呢喃一句,“反重力蜈蚣?哦,原來是我引過來的。抱歉。”
埃德加沒好氣道:“道歉有個屁用,隊長你趕緊想辦法。”
鄭峰操控著甲蟲往前走來,站到眾人前方,“我沒什么奇謀妙計,只有一個點子。”
李青青:“什么點子?”
“唯拼命而已!”
下一剎那,眾人的通訊里響起刺耳警報。
“烈陽3星系7號行星第一先鋒學院飛虎隊隊長鄭峰已經激活智腦的無限量子思維功能,已經開啟思維凍結機制,進入絕對鏈接模式!”
眾人聞言,大驚失色。
所謂絕對鏈接的意思,是參賽者將自己在另一端的身體完全凍結,進入人體冷凍狀態,不再保留維持人格穩定的底層思維,將全部的意識投放到這邊來。
這相當于操控者把自己的意識與納米超微機器人的智腦完全融合,可以百分之百地發揮全部實力,讓人的臨場反應、綜合判斷力、戰斗邏輯能力完美達到真實水準。
但這絕對鏈接僅僅只是看著美而已,其副作用大到讓人無法接受。
在普通的鏈接方式之下,如果這邊的機器人被摧毀,參賽者雖然多少會有些痛苦,但卻能在另一邊迅速重建意識,恢復清醒。
可如果換成絕對鏈接,人在這邊陣亡了,意識便會當場崩散,人格泯滅,另一邊的身體便成了行尸走肉,連植物人也算不上,一旦人體冷凍解除,瞬間便會飛灰湮滅。
全國總決賽很重要,但畢竟只是一個學員級的競賽,哪怕任務最終失敗了,對整個人類文明而言,也算不得不可承受的損失,畢竟只是損失一些機器而已。
另外,每一個進入總決賽的小伙子都是寶貴的財富,都還很年輕,未來還有無限可能。
并且由于第三戰線的特性,遠程投放思維的機器人傷亡率很高,實在犯不著做這低收益高風險的事。
因此,在參加比賽時,丁虎等教官曾明令通知,嚴禁參賽者使用這方案。
但現在鄭峰卻違抗了命令。
且不論飛虎隊內部的情況,外面一直在暗中觀察的先哲計劃成員和周東來等人頓時一片兵荒馬亂。
在把鄭一峰夫婦陣亡之事通知給鄭峰時,眾人推測他的預期反應該是當場宣布退出比賽,從第一先鋒學院里醒過來,要求即刻進入軍隊。
這正合了眾人的意,畢竟飛虎隊在決賽圈里的劣勢已經太大,不可能彌補,注定要名落孫山,與其讓飛虎隊拼到最后一無所獲,反而只能發現自己無能,倒不如找個理由退賽來得輕松,多少還能保留點鄭峰的自信。
結果這家伙倒好,當場梭哈了。
很快的,有學者分析出原因。
“可能是他對骺族的定向仇恨導致決策出了偏差?”
周東來怒斥道:“那不可能?我們沒有告訴他第二戰區的真實情況。他不會知道鄭一峰夫婦死在骺族手中。”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
又有人說道,“我還有另一個問題,我們在超微機器人的智腦核心中設置了加密鎖。正常情況下,只要參賽者動了這念頭,想激活絕對鏈接,都得有一個上傳信息進行申請,然后再由裁判組仲裁決策的過程。裁判組那邊…”
本就是裁判組負責人的先哲計劃參與者趕緊澄清:“我們并未收到任何申請。推測可能是鄭峰的思維反過來壓制住了他控制的智腦。”
“唉!”
周東來一聲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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