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年后,當盧薇的日記出世,世人給了她第一次翻案。
人們才終于明白當年她是出于怎樣的心態,讓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
笑話到了終點,卻又是個名留青史的美麗童話。
近五百年后,隨著預言成真,暗示的一切逐漸變為現實,藏納在《狂人猜想集1.0版》中關于S菌抗體的描述被一群鬼才程序員提前發現,并上報給當時的各國政府,陳鋒的遠見卓識逐步得到證明,并在二十六世紀登上神壇,成為先哲。
陳鋒封神后,盧薇的人生又得到了第二次翻案。
原來她所說的戰友,是這個意思。
當年救世樂隊的命名背后的含義,既淺顯直白又寓意深遠。
鐘蕾、盧薇、賴恩、孟曉舟這四個人打從一開始,便是陳鋒大師至死不渝的戰友!
哦還有個搞民謠的歐國華先生的兒子也是。
總之,盧薇的人生得到了第二次升華。
自此,她以勢不可擋的英姿殺入了千年藝術史的前五十。
她終于超越了曾經僅僅只是站在背后看著對方的背影,便深感無力的鐘蕾在第一條時間線中達到的成就!
她證明了一件事。
或許她的上限依然不如鐘蕾,但倘若能打碎身上的所有枷鎖,給她以正確的指引,當她找到自身的天賦所在時,她本也應該迸發出更強烈的光芒。
她和鐘蕾的差距所在可能不是才華,而是性格。
在過去的多條時間線中,盧薇沒有做到,或許并非她能力不及,也不是她不努力。
一個人未能完全發揮出自己的潛力,原因有很多種。
譬如努力錯了方向,又或者方向相對的正確,但還不夠正確,亦或是生活中的瑣事拖累了腳步。
總結如下,外部環境的干擾是外因,個人覺悟的不足是內因。
過去,盧薇自出生起便站在了絕大多數世人拼搏憧憬的終點,但又終其一生又總在為這夢幻的投胎開局付出代價。
隨著她因對陳鋒的關注而一點點或主動或被動的走向另一條命運,她變了。
不能說她頓悟了,只是讓一些事情的發生從不可能變成了水到渠成。
二十一世紀音樂圈的一時瑜亮,變成了諸葛亮與司馬懿。
為了自我的成就,同時也是為了陳鋒的事業,盧薇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做出了政治層面的巨大犧牲。
這種犧牲與千年后的人類犧牲在戰場上,有異曲同工的味道。
一個是失去生命,一個是讓完美的人生變得充滿缺憾。
但她終究用鐵打的意志撕碎了荊棘,一步一個腳印的往前沖了出去。
她在史書中終于不再是鐘蕾的陪襯,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字。
陳鋒關閉了盧薇的日記掃描件,內心里倒又有了一分微妙的感悟。
這次盧薇為文明做出的貢獻大幅度增長了。
她的進步從量變徹底走到了質變。
過去陳鋒通過給她新歌,每次都在提升她的歷史地位,但直到這次才厚積薄發到了極致。
這當然是大好事。
但又給陳鋒提了個醒。
盧薇等了八條時間線才等來一個完美發揮的機會。
那么在千年歷史中,究竟又有多少個盧薇這樣的人呢?
窮盡一生努力,直到白發蒼蒼,墓草三尺,名字出現在史書里被后人歌頌時,卻也依然不曾抵達其本人本該抵達的高度。
這個高度隱藏在虛無縹緲的未知中,比量子力學更難捉摸,更難揣度。
賴聞明、謝爾蓋、弗蘭奇、楊國定等人真就已經達到了他們的極限了嗎?
這就是完美?
在完美之上是否還有更完美?
盧薇還能不能做得更好?
陳鋒發現自己不能再下定論了,否則很容易被史書打臉。
陳鋒重新認識到了自己狂妄的無知。
我自詡先知,膨脹得自以為洞察了文明,但其實還是無知。
個體的走向都如此不可揣度,遑論整個龐大的文明?
這次進步很大,但已經是人類的極限了?
不,顯然不是。
被壓縮在千年時光里的人類文明,究竟還有多少潛力可以挖掘?
能不能讓更多人與盧薇一樣,和自己一起在時間線中一步步往前走,探尋人生的價值極限?
那么我該怎么做呢?
陳鋒茫然了。
他暗嘆口氣,想不到辦法。
這太難了。
即便他如今身為銀河人類,擁有高達36.01喚醒度支撐的智慧,但在面對文明在時光中的流向時,也依然會因自覺無知而體會到自身的渺小。
他又開始佩服起古代的思想家們,那些看透歷史,留下著作,創造出引導千年的偉大制度和意識形態雛形的先賢們,究竟該有多了不起啊?
如果這些人也能活到三十一世紀,也擁有和自己一樣的喚醒度…
想想他就覺得那太幸福,自己真能當場劃水,立馬轉型成個咸魚混子,跟在大佬們的屁股后面喊666,等著被帶飛。
陳鋒搖了搖頭,不敢想不敢想。
他繼續把目光回到2020年的漢州,重新聚焦自己兩手都要抓的其中一只手。
在“被訂婚”后,他的產業面臨的困境迅速煙消云散,一切事情開始變得更簡單。
星峰娛樂的發展猶如捆在火箭上的螞蚱,一飛沖天不回頭。
這次陳鋒帶回去的六首鐘蕾本人的經典歌曲中,除已經寫出來的《夢游室女座》外,鐘蕾只要了《你思我不在》、《此生無憾》這兩首。
盧薇要了《來世再續》。
《逐風》與《生命希望》這兩首,則是被秦璐美滋滋的撿了個大便宜,再混上另外八首,制作出了她的第三張專輯。
至于命運之子歐俊朗的走向,就更舒服了。
胖子的第四張專輯的制作團隊,放到歷史上都能讓后人羨慕得直流口水。
陳鋒一股腦兒的又給他砸上八首分別誕生自2100年到2150年間的經典新民謠,再給了兩首2174年的某張百年經典專輯里的國風搖滾。
這還不算完。
盧薇又附送上了一首她首次獨立創作的實驗風格星空搖滾。
鐘蕾也給了胖子一首名為《萌芽》的兒歌范民謠,算是送給宋思羽懷中胎兒的禮物。
陳鋒、鐘蕾、盧薇…
看看命運之子的新專輯制作人名單,這豈止是恐怖,簡直就是開掛!
歐胖子的第四張專輯毫無懸念的大爆了。
尤其鐘蕾信手拈來隨意而作的《萌芽》,炸裂了。
除了因為能喚起人心中的童真而傳唱度極高之外,《萌芽》還在兩年內被譯唱出超過八種語言的版本,并被錄入青少年兒童推薦收聽的十大少兒歌曲之一,再被錄入了學校教材,直到千年之后也是播放率極高的胎教神曲。
有時候經典來得就是如此偶然,恰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寫出這首歌的鐘蕾本人都沒想到。
除了這一輪專輯爆炸之外,救世樂隊發行的唯一單曲《永不獨行》,先是在沒有任何預熱宣傳的情況下,被悄然發布到網上。
《永不獨行》沒有掛星峰娛樂的招牌,也沒掛任何一個人的名字,只簡簡單單的這樣寫著。
演唱:救世作詞/作曲:救世發行方:救世 其他的介紹就都沒了。
誰也不知道這樂隊是干嘛來著,成員都是什么人,就是這么生硬的扔了一首歌到Q音等各大平臺的曲庫里放著,不宣傳不打榜,藏得巨深。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點開這首歌。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倒不難猜。
鐘蕾和盧薇的聲線太有辨識度,別人一聽就知道倆主唱是誰。
這人當時就懵了。
兩大天后合作?
救世樂隊是鐘蕾和盧薇搞的?
“快來看神仙!這首歌恐怖了!”
這一聲吶喊般的轉發推廣迅速如病毒般擴散開來。
其他人…
“咦,真好聽。”
“很特別呢。”
“沒想到這倆人居然會合作。”
“曲風怪怪的,我再聽聽。”
“主吉他手好強!這轉音的手法恐怖了,肯定是陳鋒在彈!”
“臥槽,真的?”
《永不獨行》這首歌里有種特別的力量。
初聽時,它顯得不那么慷慨激烈,十分平和,但卻有股精氣神會伴隨歌聲一點點浸透人心。
潛移默化中,一些很細微的改變在反復單曲循環這首歌的忠實聽眾心中慢慢醞釀。
或許在某個時候,某個人會突然想起一些事。
某個在少年時決裂的,曾經的親密好友的面容,如同被掃掉灰塵的相框般重新浮現在腦海。
年少時曾無法遏制的憤怒心情,原本那么刻骨銘心。
時間既能讓情緒變薄,又能讓閱歷變厚,人會在成長的過程中,逐漸懂得很多少年時想不透的道理。
每次回想起時那種悲憤到腎上腺激素傾瀉的怒意,一次次變淡了。
終于,某年某月某天某時,如今成熟的自己再次回想,卻不再有憤怒,只幡然醒悟那本是個可以避免的誤會。
如果早點把話說開,朋友依然是朋友,依然可以坐在一起談天說地,喝酒看球,逛街遛狗。
前不久找心中的鐵桿兄弟姐妹借錢被拒絕時的失落與怨恨,漸漸的消散了。
聽眾們開始學會更設身處地的為別人著想,理解別人的難處。
可能對方并非真的看起來過得那么好。
他/她可能本只是在炫耀,亦或是不想讓我替他/她擔心,才強撐著。
也可能他/她前不久才借了一筆錢出去卻收不回來,被傷到了骨子里,并發誓不再借錢。
我們已經好久不曾互相聯系過了。
他/她現在過得怎么樣?
一些曾經是朋友,如今在共同創業中消磨掉友情,每次在公司里碰到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隨時可能散伙各起爐灶的伙伴,開始互相體諒,并漸漸明白互相的道理。
我懂了你的立場和想法,你也懂了我的顧慮。
已經搖搖欲墜的共同創業時曾立下的誓言,又重新變得響亮。
我們各退一步,再一起前進一步。
我們再認真的想想,這件事究竟是否還有繼續下去的可能。
如果不能,我們好說好散。
江湖路遠,你繼續你的奮斗,我繼續我的奮斗,終有一天,當你我又需要互相幫助時,我們都不會再冷漠地拒絕對方伸出的求援的手。
如果這件事還能繼續下去,還有價值,那就不要再動搖,振奮精神,化解矛盾,為了把這共同的事業做到極致,我們再互相給對方一次機會。
民政局外,神情冷漠的中年男人翹起二郎腿,坐在長椅上把玩著手機。
他身旁的公文包里裝著結婚證與戶口本。
他在等人,等自己的妻子。
兩人曾經相依為命時濃到化不開的深情,已在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粗茶淡飯和爭吵中消散殆盡。
時光消磨了青年時的熱情,只剩下橫眉冷對。
沒人出軌,沒人背叛,但生活的確已然無法再繼續,對視的眼神里只剩下埋怨與厭棄。
算了吧。
就這樣結束吧。
給大家一個解脫。
男人打開“好好一家人”的微信群,里面是讀初中的兒子剛發的消息。
“爸媽,周末我不回來了,我去同學家住。”
男人回消息:“好的,知道了。”
男人又切回到私聊,問妻子:“你還有多久?”
“十五分鐘。”
男人百無聊賴之下,點開Q音想聽聽歌排解心緒。
他先看到了一個彈窗廣告。
“邀您品鑒,神秘樂隊——救世樂團新作,《永不獨行》。”
中年男人隨手點了進去。
七分鐘后。
他揉了揉眼睛。
他想起十五年前那個秋天,兩人手牽手走在灑滿枯葉的林蔭道下。
秋風吹落枯黃的樹葉,黃葉漫天飛舞。
也不知走了多久。
男人說:“我們結婚吧。”
女人說:“好啊。”
一切都很平和與自然,沒什么轟轟烈烈與山盟海誓,水到渠成理所應當。
男人曾以為這樣的愛情最美,因為平淡才是真。
可如今這是怎么了?
男人摸了摸自己的面頰,冷冰冰,濕潤著。
他的妻子到了。
女人說:“快點,我趕時間。”
男人遞出自己的耳機,“聽聽這首歌吧。”
藝術改變時代不會像科學那樣轟轟烈烈大開大合,倒像是場春雨,悄無聲息的灑滿大地,在人們的睡夢中滋養人間,讓一些行將枯萎的春芽重新怒放,讓一些凍土里即將死去的種子輕輕發芽。
自2020年伊始,屬于全文明的新文藝復興依然如期拉開大幕,且又被注入了新的動力。
創造的思想之花仿佛被打了催長素,瘋狂生長。
伴隨盧薇在2028年拿出《蓋世戰神》,星空搖滾風格徹底成型,這場持續長達兩百年的文藝騰飛又轟然跨入下一個階段。
以前陳鋒創造的新文藝復興尚且在世人的邏輯承受范圍內,回望歷史時會覺得這段時光很驚艷,但還算合理。
這一次,已經沒人敢將其命名為“復興”了。
在此之前,人類的藝術創造力不管是哪個時代,都該被統稱為初級階段。
在此之后,人類的藝術創造力轟然跳躍到了中級階段。
這叫騰飛!
是文明的頓悟!
在接下來的數百年里,人類學家、史學家、科學家、頂級藝術家對文藝騰飛的看法基本一致。
這是真正的,空前絕后的,無論人類文明發展到何種階段,都不可能再重現的跨越式進步,這是神跡。
看完藝術領域內的大范圍變動后,陳鋒再次聚焦到星峰娛樂旗下藝人的身上。
鐘蕾的命運與陳鋒息息相關,鐘蕾的每一步變化,都能映照到陳鋒自己身上。
在完成《八重音》后不久,鐘蕾連續發布《你思我不在》、《此生無憾》、《夢游室女座》這三首單曲。
除《夢游室女座》之外,另外兩首歌的創作人名字依然掛的陳鋒。
當時陳鋒倒是依然很不好意思,想要推據。
“這是你的歌,寫你的名字吧。”
鐘蕾如此說道:“是我寫的,但其實又不是。”
陳鋒:“嗯?”
“這就是你的作品。”
“啊?”
鐘蕾:“我不管你怎么創作出來的,也不管你別的歌會怎樣。但這兩首,其實已經徹底消失,在未來不可能出現了。你把我還沒得到就徹底消失的東西拿了回來,自然就該歸你。”
陳鋒:“啊?”
鐘蕾笑著戳了下他的腦門,“啊什么啊?這輩子你沒騙我,我已經知道了真相,我的世界觀受到的觸動太大,心境和過去變化太大。現在你強行讓我再去寫這兩首,可能勉強能做到水平一致,但作品里的情緒表達必定截然不同。我寫不出這樣的《你思我不在》和《此生無憾》了。”
陳鋒:“可是…”
鐘蕾:“沒什么可是。我沒有得到的成就,便不是我的成就。這一次,我會更快的完成《晨風》,寫出更好的歌。怎么,你認為我做不到嗎?”
兩人這段對話并未被史書記載,陳鋒現在也沒真個看到,算是遺失在歷史中的趣聞軼事。
現在的陳鋒是在翻歷史的過程中,根據最終表現出來的表象,再結合自己對兩人性格的了解,以參與者的身份下意識去腦補模擬兩人的討論。
想來大抵如此,不會有太大出入。
鐘蕾說到做到了。
2041年,她42歲那年,再次完成了《晨風》,比起上次提前了十九年,攏共“只”用了二十一年時光。
這次她不再去追求靈魂上的解脫,因為打從一開始就沒被困住。
歷史的走向,在這里不但出現了時間上的錯亂,大事件也變得截然不同。
兩人沒辦世紀婚禮,只悄然去領了證,把各自的名字放進了同一本戶口簿里,婚姻狀況從未婚變成了已婚。
沒有潸然淚下的情節,也沒有世人艷羨的排場,一切都很平凡。
史書記載,那天救世樂隊的六人又去到采薇廬,飲酒高歌,其樂融融。
沒人知道那天的采薇廬里這幾個人聊了些什么,第二天后眾人又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完成著不同的工作,仿佛什么都不曾改變。
當時的人們甚至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直到多年過去,陳鋒大師去世之后,才有人從蜀地某縣城的民政局中翻出這份發黃的紙質備案,才知道這兩人竟成了婚。
有考古人士想去找倆人的戶口本與結婚證,終究無功而返,最終發現這些東西都被陳鋒大師帶去了外太空。
現在,陳鋒自己在看到這段歷史時,臉上掛著不自覺的笑容。
他暗想,這次我肯定沒哭了,心里會輕松很多吧。
放下謊言,一定可以得到坦然。
但這事也難講。
因為他還了鐘蕾一個真實的人生,又欠上了她一場女人夢寐以求的婚禮,并且又還不上。
這場婚禮為什么要欠著?
與采薇廬的女主人盧薇在那個時候依然背負著的單方面求愛的名聲,又脫不了關系。
兩人辦婚禮的話,盧薇又該如何自處?
所以究竟誰欠著誰,真的很難講。
只能說大家成了戰友,在并肩前行的過程中往往是你犧牲一點,我犧牲一點,在不斷的互相妥協與遷就中,才能如同接力賽一樣,一個又一個的送走對方。
這一次,在歐胖子依然滑稽風格的葬禮上,鐘蕾、盧薇、孟曉舟、賴恩幾人都落淚了。
這在以前沒有發生。
然而陳鋒最慘,他一共參加了五次戰友的葬禮。
在鐘蕾的人物傳里寫著這樣一段話。
2121年,享年122歲的鐘蕾去世前對陳鋒說道:“我這次這么注重保養,本想活得更久,但還是輸給你了。對不起啊,又讓你參加我的葬禮。”
當時看起來依然精神矍鑠的陳鋒抱著她,不說話。
“其實也算給你解脫吧,好讓你早點去做你想做的事。仔細想,你也是真幸福。這輩子在一起,下輩子我們還在一起。你參加葬禮的次數比普通人多得多,但你的幸福也多得多。你下次回來,要把我們的事給我講得更清楚。我也想體會這種幸福。”
言必,一代殿堂級大師,千年以來當之無愧的音樂史第一人,鐘蕾大師就此溘然長逝。
一千年過去了,鐘蕾的遺言依然令世人摸不著頭腦,只講給懂的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