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李崢背著書包走向小區院門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拉著行李箱走出院門。
李崢快步走過去問道:“寧兒?”
安寧抬頭一看,才笑道:“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嗨,估計明天就不回來了。”李崢接過行李箱,送老娘往外走去,“這么晚的航班?”
“別提了,非洲航班老這點兒。”安寧抬頭看了眼月亮,苦笑道,“我以前想過,也許有一天咱們都會早出晚歸,工作起來沒個準點,早晚有一天會這么見面,只是沒想到來的這么早。”
李崢走出兩步,也跟著嘆道:“今后怕是要讓老李獨守空房了。”
“他也夠可憐的,原來只是老婆不著家,現在連兒子都不著家了,40多歲就成孤寡老人了。”安寧揉著李崢的頭發道,“工作環境怎么樣?”
“除了伙食,其它都挺好的。”李崢拉著行李箱走到路邊的轎車邊,敲了敲窗子回頭道,“你放心吧,林媽媽給我撐腰,沒人敢欺負我。”
“我是怕你欺負別人…”安寧無奈笑道,“你可別用自己的工作強度要求別人,平常努力的時候也不要讓人看到,盡量低調,不然普通同事都會記恨你的。”
“嗯?”李崢不解道,“就是要像張小可一樣,假裝不學習,偷偷考高分?”
“差不多吧。”
“我還以為努力工作要多讓人看到…”
“因人而異,你的這個程度太夸張了,只會給人壓力。”
“好吧。”
此時,司機也已下車,接過李崢手里的行李放進后備箱,又拉開后座車門,恭請安寧上車。
安寧抬手看了眼表,沖司機道:“時間還夠,等我十分鐘,說來慚愧,我跟我兒子見一次面不容易。”
“沒問題。”司機自己也看了眼表,“我開快點,等20分鐘再出發也來得及。”
“辛苦了。”
待司機上了車,安寧才拉來李崢,指著一個西邊的路口道:“我們繞著院子走一圈吧,時間應該剛好。”
“要不跑吧?今兒還沒五公里呢。”
“哈哈,開玩笑的,走走走。”李崢比劃著說道,“話說,陳鴻兵陳主任您認識嗎?”
“見過幾面,口碑很好的領導。”
“趙振華呢?”
“這個就有名了,綽號趙大炮,特別敢罵人,因為父輩是兩彈一星元勛,也沒人敢拿他怎么樣。不過…他罵歸罵,做起事來效率確實可以,而且也知道誰能罵誰不能罵,稱得上是非常得勢的領導了。”安寧抿嘴道,“可如果黃二再出事,或者長時間沒有進展,那他差不多也就到頭了吧。”
李崢品過安寧的話后又問道:“那沈阿姨呢?”
“我以前沒聽說過這個人。”安寧擺手道,“還是知道你要去實習才打聽的,她是個極其低調的人,畢業后就一直扎在火箭院,外面的會議什么的都能推則推,不過即使這樣,她的提拔速度也一點都不慢,基本是陳鴻兵每提一級,半年內就會拉她上來,她的水平當然是首屈一指的,我只是覺得,如果沒有陳鴻兵,她可能離總設計師還有很遠的距離。”
“知人善用啊!”
“你就別夸自己了。”安寧笑罵道,“陳主任特批你一個實習生,了不得了是吧?”
“哈哈,啥特批啊,已經被打發去測試場當苦力了。”
“怎么?需要我打個電話么?”
“不用不用,測試并不影響學習。”李崢伸了個懶腰嘆道,“我已經想好了,這次一方面要學習工程技術,另一方面是學習合作,這樣將來進薊大實驗室也算有基礎了。”
“就這么鐵了心的科研啊?”安寧隨口問道。
“也沒有什么鐵不鐵心的吧。”李崢擺手笑道,“自然而然的,就朝這條路走了,要往其它方向去才奇怪。”
“這就不好辦嘍…”安寧揉著下巴道,“你說我一個管預算撥款的,那堆實驗室老頭子不得搶死你?別的不說,老鄧都跟我提好幾次了…”
“哈哈哈,一碼歸一碼,別理他們。”
“你不懂,這些賬哪能算得清啊。”安寧搖頭道,“等你真邁進這個圈子,我差不多也該申請調職了吧。”
“啊?有這么嚴重?”
“還是因人而異吧,你媽媽我可受不了背后被人說。”安寧再次輕撫著李崢的腦袋笑道,“該給你讓路,就讓路吧。”
“這…”
“別有壓力,換個部門正好多活幾年。”安寧掩面笑道,“我有幾個退休的姐姐,天天聊怎么帶孫子呢,給她們煩的,你將來我可懶得管啊,不過你爸好像挺好這口兒的…”
“怕不是一個人寂寞瘋了吧。”
母子二人又聊了幾句家常,轉眼已經繞前。
“行了,走了。”安寧最后拍了拍兒子,“工作不比學習,不是唯成績論,而且很多時候工作成績也是很難衡量的,有什么苦惱,別怕打擾我,該說就說。”
“一定。”
“但是啊,如果真的能出什么成績,該上則上,該爭則爭。”安寧雙手拍在李崢肩上道,“如果你在某方面技術能做到尖端,那是硬實力,誰都別怕,沒人動得了你。”
“這我就放心了。”李崢笑道,“那為什么鄧大大啥的,還這么討好你,人家不都是院士了么?”
“那是另一個層級的事了。”安寧想了想,瞥了眼駕駛座,見司機正戴著耳機打電話,才小聲與李崢說道,“一個人,很難一生都保持旺盛的學習和鉆研能力,通常都是在某個階段達到頂峰,然后苦苦維持而已,這就是純技術人員的天花板。而那些‘聰明’的科研人,是懂得如何積累資源和聲望的,到老鄧這個級別,自己幾乎不用再從事什么具體的工作了,為自己那一脈人爭取、調配資源才是他的核心工作,當然也犯不上批判人家,因為他有資格有水平做這件事。正是因為有老鄧這樣的人,資源調配工作才會事半功倍。”
李崢思索良久,問道:“所以,走這條路,最后必須要成為學閥么?”
“除非你愿意讓不如自己的人調配這個領域的資源。”安寧說著敲了敲車窗,沉聲道,“如果你有自信成為一個領域的第一專家,還是那句話,該上則上,該爭則爭,拿出你物競打人的決心,有識之士自然會聚攏到你身旁。”
“啊…那個…物競那個…”
“放心,沒腦癱,連腦震蕩都不算。”安寧笑著眨了個眼,“以后可別動人了啊,那可就真成學閥了。”
李崢目送車子駛遠,接著搖頭一笑。
寧兒的意思很明白了。
即便是科研圈。
也不要做老實人。
該上則上,該爭則爭。
不然只會被不如自己的人踩在頭上。
眼睜睜地看著資源被不老實的人切分。
畢竟,不是每個沈聽瀾,都能遇到陳鴻兵。
次日晨,8點30分,一院一部西郊試驗場。
還是林逾靜開家里車搭李崢過來的。
沒辦法,這地方太偏了,基本就是深山老林。
考慮到試驗的危險性,方圓五公里沒有任何人煙,只有一條專門修的路。
奇怪的是,這條路倒是修得極寬,至少是六車道級別的,大概是因為需要運輸火箭樣機吧。
不過這里雖然人煙稀少,該有的警備卻是一點不少,門口同樣有一名士兵站崗。
眼見這輛白色的轎車開來,戰士筆挺地行了個軍禮。
李崢和林逾靜都是一愣,瞅了眼車前的出入證,有點不好意思。
兵哥哥怕不是以為來者是沈聽瀾吧?
果然,開近一些,兵哥哥才看清車內的人,也是眼兒一瞪,慌忙抬手。
林逾靜老老實實停車,與李崢雙雙掏出證件。
兵哥哥仔細打量了幾圈,仍然覺得很詭異,打過一通電話后,才終于放行。
放行的時候還很不好意思,有些靦腆地說道:“對不起…我看你們實在不像是院里的人…以為是拍電影的呢…”
李崢瞅了眼后視鏡中的自己,感同身受,點了點頭:“大哥,正常,我確實看上去學習不太好,自己照鏡子的時候也經常有這種錯覺。”
“沒沒沒,你看著挺正常的。”兵哥哥傻笑著努了努嘴,“主要是她…比電影里的人還漂亮…”
“”林逾靜頭一仰,感謝過后美滋滋地開車進了院子。
“這大哥也太沒見識了。”李崢搖頭道,“算了,反正女人老的快,你看吧,過一年你跟沈阿姨就是姐妹相了。”
“呸呸呸,現在也是姐妹相。”林逾靜狠踩了腳剎車,硬生生停穩。
“沈阿姨也確實算是一朵奇葩了。”李崢解下安全帶比劃道,“回頭你見見我媽,那白頭發,一看就特別有學識。”
“…見你媽干嘛…”
“我都見你媽了,你不見我媽?”
“這…見和見一樣嗎?”
“算了,愛見不見,她也懶得見你。”李崢哼哼著下了車子。
“啊?她…她什么意思,為什么不想見?”
“你慌什么…”李崢笑哈哈打開后備箱,“來,幫我搬東西。”
測試機房,三位工程師對著電腦屏幕,睡眼惺忪,只有剛上班的清潔阿姨精神頭十足地在忙碌。
“哎呦呦…”阿姨一邊掃地一邊一個勁兒地抿嘴,“這干嘛呢,開理發館呢,咋都一撮一撮的掉啊…”
其中一個小個子猴頭猴腦的工程師,歪過頭問道:“李姐,幾點了…”
“快九點了吧。”阿姨有些心疼,“你們這兩班倒,一班12小時…也就仗著年輕,再過幾年可千萬別這樣了…”
“他倆12小時倒班,我是7X24常駐。”工程師揉著眼睛道,“不行,我得迷瞪一會兒,你倆一會兒交班把今天的任務說清楚啊。”
“日子會好的,劉總…”旁邊的工程師放下電話道,“陳主任和趙書記還記得咱們…加急調來兩個實習生,已經進院兒了。”
“對對對,是有這個事兒。”小個子工程師的表情終于舒緩了一些,接著問道,“哪兒的來著?菁華還是薊航?好歹也得是理工的吧…”
“等等,我看看…”旁邊的工程師拿起手機操作一番。
瞬間,本來腫脹的眼袋,又充了不少血。
“櫻湖中學…”
小個子罵道:“沒問你中學,問你最高學歷呢。”
旁邊的工程師呆呆轉頭:“櫻湖中學。”
“你媽的…”小個子狠狠把實驗記錄拍在了桌子上,“這活兒沒法干了!”
正說著,一個人怯生生敲門進屋,探進了半個腦袋。
“請問…何老師是在這里么?”
幾人聽到這細軟甜嫩的女聲,頓時又是神色一震。
不僅是眼袋,渾身都充血了。
轉頭望去。
我滴個媽的!
好啊,中學生好啊!
領導就是領導,有水平,有深意!
櫻湖中學好,櫻湖中學正義,去他娘的菁華、薊航。
領導一定是知道兄弟們要挺不住了,這才加急送來一副救急的猛藥。
“對對對!”小個子瞬間精神抖擻,“我就是何仲銳,你就是…那個那個…”
他說著從旁邊的工程師手里搶過手機,看過之后又扔了回去。
“你就是林逾靜同學吧?”
“是,給您添麻煩了。”林逾靜這才進屋頷首。
“哎哎哎,不麻煩。”何仲銳使勁點了點頭,“還有別的東西么,要不要幫忙下樓拿一下?”
“還真有…”林逾靜不好意思地說道,“和我一起來的同學帶了不少東西。”
“什么?!還有一個?”何仲銳眼睛都亮了,立刻回身令道,“愣什么勁兒啊,拿出我們測試組的熱情來。”
“熱情,必須熱情!”
“走走走,接新人去。”
三個人就此簇擁著林逾靜朝外走去,一句接一句展現出熱情來。
“林同學,來這里實習,學業真的沒問題?”
“嗯…學校是支持的。”
“林同學,我們這里可要經常加班到很晚哦…”
“沒關系,來一部之前就做好準備了。”
“林同學,這邊沒什么好吃的,也沒外賣,你中午想吃啥,我讓阿姨給你整。”
“炸…炸魚排吧那就。”
“…行!我給你去旁邊池塘摸魚去。”
“哈哈,不用那么麻煩。”
這個清晨,本來剛剛熬過通宵的三人,迎來了猶如重生一般的陽光。
人生,突然就美好起來了。
直到他們走到停車場,看到那名負手而立的男子。
“啊,怎么叫這么多人?”李崢快步迎來,挺直了身子說道,“李崢,林逾靜,向測試組報到。”
三人的臉色同時沉了下去,三臉苦逼。
熱情沒了。
陽光沒了。
生活也不那么美好了。
本來,來個男生就來個男生。
可…來個像自己一樣這種造型的就好了么…
突然冒出來一個帥逼是幾個意思?
更打擊人的是,當他們翻開手機查簡歷的時候,赫然發現他們倆是櫻湖中學的同學。
再瞅瞅他們倆眼神溝通的樣子。
這女高中生。
她不香了。
酸了。
三人轉瞬之間,已經交流過幾度悲哀的神色。
可就在這悲哀中,何仲銳又忽然揚了下眉。
是希望,他從悲哀中挖掘到了希望。
其余二人也是神色一提,想到了什么。
男人,是不看臉的,更不看頭發留存率。
衡量男人的標準,理應是才華、學識和社會閱歷。
至少在這三點上。
我們名校出身的兩碩一博,是足以碾壓幾十個李崢的。
至于林逾靜,表面上看確實與李崢頗為要好。
但她一定不是一般的女高中生。
一般的女高中生不可能瘋狂到來火箭院實習。
很明顯,她憧憬宇宙。
她,不是普通的女高中生。
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女高中生。
有機會。
我還有機會!
三個人眼中,同時迸發出了這樣的信念。
只要在接下來一段時間的生活中,展現出自己的才華、學識和工作水平。
她,一定能品出自己比李崢深了幾個數量級的深邃魅力。
三人就此重提信心,虛偽地與李崢握手。
“歡迎啊。”
“一路過來挺遠的吧?”
“你東西在哪兒?我們幫你拿啊。”
李崢握過手后,就此一讓,亮出了后備箱里的一個大紙箱,和兩個大編織袋。
三人同時一怔。
“這…”何仲銳面皮一抽,“你不是來實習的么…帶這么多東西,都啥玩意兒啊?”
“箱子里是新買的折疊床。”李崢拍著一個個行李解釋道,“這里是被褥,這些是書…考慮到這里工作人員比較少,不太可能有餐廳,外賣又不方便,我還帶了一些罐頭和長保質期食材…這些是簡單的炊具…我怕萬一沒地方住,還有野營的帳篷…”
“等等等等…”何仲銳結巴著說道,“咱們是…測試火箭的…不是荒野生存…”
“可領導警告過,說工作強度很大啊。”李崢瞪眼點頭,“強度這么大,位置這么遠,這還回什么家?我尋思著,先住一個月再說吧。”
“…”何仲銳剛要說什么,卻被旁邊的工程師按住了胳膊,重重使了個眼色。
何仲銳頓時眉色又是一揚。
妙啊。
“對對對,我們經常要住這里的。”他說著轉望林逾靜,“林同學帶沒帶被褥?”
“唔…”林逾靜苦苦低頭。
“沒事。”何仲銳笑道,“我們有公共使用的床,很干凈的,累的時候隨時休息一下,都是可以的。”
其余二人聞言驟驚。
不愧是組長!
太老辣了。
這樣一來…
那張破臟床,一定會變香的。
卻見李崢眉色一皺,沖林逾靜道:“公共用的不方便,這樣,你睡我的新床吧,我睡公用的。”
三人心臟瞬間像是被什么捏住了。
卻見林逾靜慌得捶了李崢一下,低著頭道:“還沒說要住呢…”
捏爆了。
三人緩了很久,才上前拿起了李崢的行李,湊在一起走在前面商量起來。
“陳主任是要殺了我們么…”
“不要慌…他們可能只是同學而已…”
“我看這個李崢是個呆逼,雖然長得馬馬虎虎,但不像是會被女孩喜歡的樣子。”
“對對對,怎么看都沒有女生緣。”
“所以要穩住啊,不要大驚小怪。”何仲銳沉聲道,“我們這個年齡的人,沉穩才是最重要的。”
旁邊二人跟著自信點頭。
但同時又覺得不太對。
他們這才意識到,對手并不僅僅是李崢。
還有對方。
內卷,這太內卷了。
“行了,該換班了,你倆回去吧。”何仲銳笑嘻嘻說道。
“沒事兒,今天多干會兒吧。”旁邊的工程師神氣地抹了下鼻子。
“不完成任務,我怎么能走?”另一位也是一副凜然的樣子。
幾十公里外的一個辦公室里,陳鴻兵突然想到了什么。
“測試組的那幾個都是單身吧?”他沖周成龍問道。
周成龍笑道:“那肯定的,別說女朋友了,看個片兒的功夫都沒有。”
“啊…”陳鴻兵靠在椅背上長嘆道,“挺住啊,同志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