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
叮咚——
門鈴按下去沒多久,里面便傳來了一個男人的回問。
“哪位?”
“李崢。”
“林逾靜。”
男人沉默片刻后,并沒有問緣由,便拉開了門。
李崢和林逾靜的手也下意識撒開。
畢竟…還是挺不合適的。
他們與房中的男人一見面,都直勾勾盯向了對方。
雖然互相早就聽過名字,也許也曾在大場合見過,但這種近距離的直視都還是第一次。
男人名為何安瑭,生著一雙迷糊眼兒,外加欠修剪的烏黑大分頭,看起來其實并不像搞學術的。
但他確實是正牌的薊大物理學院教授,兼任本屆競賽委員會主任。
物競競委會主任屬聘任制,4年一屆,今年也正是他的最后一屆。
至于何安瑭,自然也早就被二人的大名刷了無數次耳朵,最近的一次是理論閱卷,那兩張卷子自己最后親審了兩次,并在閱卷確認書上簽了字。
此時何安瑭近距離見到真人,只覺得有些虛幻——
這也太漂亮了吧…
但他終是沒好意思說,只避開對方的眼神,側身開門。
“進來吧。”
“這么晚了,打擾您了,何老師。”
李崢和林逾靜點頭問好過后,便先后進了房間,順著何安瑭的指向坐到了沙發上。
何安瑭自己倒也不著急,不緊不慢抽了兩瓶礦泉水遞給二人,而后自己坐在二人對面,搖著頭苦笑道:“是匯湖的事情吧?”
二人放好礦泉水,點頭確認過后,李崢開口道:“我看您還穿著正裝,一定也是剛討論完?”
“不止是討論,還有撈分的。”何安瑭揉著額頭,擺手道,“什么都要撈,明明全錯的題,就一個單位寫對了,都起哄要撈一分。”
“理解,您真是辛苦了,那我們也盡量少耽誤您的時間。”李崢沉吸了一口氣,拿出手機,解鎖點開楊紹魁的QQ空間后,雙手呈至何安瑭身前,“您直接看就好了。”
何安瑭毫不含糊地接過手機,這便劃拉著看了起來。
越看,眼睛瞇得越小,眉褶子皺得越深。
兩三分鐘后,何安瑭才有些發顫地問道:“這…這個楊紹魁,是匯湖的學生?”
“確認過了。”李崢點頭道,“有幾張照片里,還有他們學校的其他參賽考生,也都確認過了,您可以再跟競委會其它老師確認一下。”
“不必了。”何安瑭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呆望著天花板,不覺間身子一陷,嘆了一口長長的大氣,“哎……”
即便是飽經磨練的薊大教授,此時也露出了深深的無力感。
李崢和林逾靜也對了個眼色。
現在看來,奇異林博士的判斷依然是對的。
競委會主任并不知情。
這種事,必然只是極個別人之間的行為,甚至大概率,只是出題組中的一位成員,與匯湖校方之間的行為。
沉默了足足兩分鐘后,李崢耐不住起身,把剛得到的礦泉水,又回贈到何安瑭手中。
“謝謝…”何安瑭強笑著擰開瓶蓋,喝了兩大口后,才擦著嘴望向二人,“同時,也謝謝你們對我的信任,對競委會的信任,能不能容我先…”
“當然。”李崢點頭起身,“那我們先去外面回避一下,等您安排完了再談。”
“不必。”何安瑭說著又喝了一大口水,而后起身拿起了床頭的聯系單,照著單子撥通了一個號碼。
“我是何安瑭。”
“現在,立刻,讓楊紹魁把他的空間全部刪掉。”
“QQ空間。”
“不要問我,你自己看。”
何安瑭最后一句話是帶著火氣說的,但也還沒有失控到罵人的程度。
放下電話坐穩后,何安瑭忽一揚頭:“現在都誰知道?”
李崢毫不遲疑答道:“據我所知,只有我們兩個。”
“嗯…”何安瑭終于舒了口氣,沖著二人沉沉點頭道,“非常感謝你們,真心誠意地感謝,你們不僅學業優秀,竟然還有這樣超越年齡的大局觀,要不是你們已經保送了,我個人一定也會不遺余力推薦你們的。”
在何安瑭眼里,二人得到這個消息后沒有一腔熱血地擴散,而是選擇聯系競委會老師處理,這的確是相當成熟的表現。
不過若是深想一步,不難發現,即便他們不成熟,只是出于利益,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畢竟,他們是冠亞軍。
已經身處頂端的人,沒理由期待一絲一毫風波。
但李崢的下一個行為,瞬間打爆了何安瑭的思慮。
房中,李崢再次起身,雙手呈上了一紙文書。
“這是178位考生要求重考的聯名信,”
“其中有13位前50名的考生,包括我和林逾靜,以及第三名杜子誠。”
面對李崢呈上的這張輕薄的紙,何安瑭甚至根本沒想起來伸手去接。
面對驚滯的何安瑭,李崢也始終保持著微微躬身,雙手呈上的姿勢。
“何老師,我非常清楚,這種行為方式,幼稚且毫無意義。”
“但把它送到您手里是這178人對我的信任。”
“您可以當場扔進碎紙機,沒關系,這其實也是對我們的一種保護。”
何安瑭這才勉強接過聯名信,看也不看,直接將其折好,塞到了床頭書的底下。
矛盾啊…
他感到了莫大的矛盾。
一方面,李崢和林逾靜相信老師,相信競委會,希望保住自己的成績。
另一方面,他們又在對抗以上的一切。
“您可能覺得很矛盾。”李崢好似看穿了何安瑭的內心一般,平心靜氣地說道,“那是因為您站在了我們的對立面。正如大多數同學和老師,也站在了競委會的對立面。”
何安瑭一怔,若有所思地坐回沙發前,抬手示意李崢繼續。
李崢依舊平靜地說道。
“這次的問題,不是因為競委會,也不是因為任何一位考生。”
“僅在極個別泄題的老師,與匯湖中學校方之間。”
“他們,才是我們共同要對抗的。”
“我們與您,與競委會,是目標利益雙統一的整體。”
“我們都渴望更公正的成績,渴望物競能有更光明的未來。”
“所以請您不要站在我們的對立面思考。”
“至于很多同學,確實下意識地站在了競委會的對立面,發出了一些不理智的聲音。”
“也正因如此,我和林逾靜才站出來,希望在這件事對更多人,造成更大的傷害之前,將其化解。”
房間內再次陷入沉默。
何安瑭發現,從一開始,自己根本就沒什么說話的空間,也沒什么說話的必要。
沉默之間,何安瑭再次喝了一大口礦泉水。
“費心了…”他擰著瓶蓋嘆道,“你們兩個,真的是費心了。”
一直沒說話的林逾靜此時才“唔”了一聲。
其實李崢并沒有費什么心。
是奇異林博士單槍匹馬看到了178種未來。
某渣只是一個發言工具人罷了。
實際上,在30分鐘前,他們已經提前設想了何安瑭的每個反應。
從銷毀證據,到表揚大局觀,再到難以理解李崢行為的先后矛盾,一切都是這個位置上的標準反應。
此時,林逾靜默默觀察著何安瑭神色的流轉,無須揣摩,早已料定了他的思緒——
既然你們要求重考,為什么還主動交出并任憑銷毀了證據呢?
一定有截圖之類的保存吧。
那就不好辦啦。
如果不同意的話,萬一你們再公布了怎么辦?
不妙不妙,快安撫一下情緒。
果然,何安瑭這邊,很快理清了脈絡,抿著嘴點了點頭。
“作為我個人,同意你們的觀點,也理解你們的初衷。”
“明早我會組織會議,商談重賽事宜。”
“會上,我將小范圍公開剛剛的事,并請匯湖中學代表參加。”
“至于能否重賽,這不是我一個人能說的算的。”
“我也不隱瞞,競委會主任這個職位是兼職聘任的,更多的時候只是一個虛職,面對如此重大的事件,還是需要集體討論決定。”
“我只能保證,我作為名義上的最高領導,會在會上力求重賽。”
“至于結果,我無法給出任何承諾。”
聽到這里,林逾靜嘆了口氣。
成年人千篇一律的思維實在是太好猜了。
無論是什么樣的初始態,最終都將歸于相同的熱平衡。
越位高權重,最終的平衡也就越是那套標準模板。
可以說,在這里的無論是何安瑭、李安瑭還是張三,都會按部就班地走過以上的每個步驟。
“唔…”林逾靜覺得,還是觀察星星更有趣一些。
何安瑭看著嘆息的林逾靜,難免有些慌亂:“這個…林逾靜,你是不相信我么?”
“唔?”林逾靜也慌了。
怎么辦,怎么解釋這一聲嘆氣?
層數太多了啊!
“相信,相信,而且完全理解。”李崢忙搶過了話頭,“您能組織這樣一次緊急會議,并適當公開這次事件,就已經十分不易了。”
“哎…這苦差事…誰干誰倒霉啊…”何安瑭說著抓了抓鬢角的頭發,“你瞅瞅,我搞這么多年物理都一頭黑發,就這兩天,白頭發噌噌的長。”
“我早就想說了…您這個發質,確實優秀過頭了…”
“哈哈哈。”何安瑭眼見局面輕松下來,這便起身送客道,“好了,再次感謝你們,無論結果如何,我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李崢和林逾靜禮貌性起身,卻并沒有挪步子。
“何老師,您先坐。”
何安瑭一個哆嗦,感覺事情并不簡單:“啊?還…還沒說完?”
“您坐。”
這一次,何安瑭是真的如坐針氈了。
李崢則比先前還要平靜。
“何老師,根據我們的經驗判斷。”
“即便您出面組織會議,重考的希望仍舊微乎其微。”
“我大概能想到匯湖中學已經準備有七八種推脫的理由。”
“而大多數與會者,都會更偏向于息事寧人,不會支持重考。”
“而您,畢竟是薊大教授的身份,不便與大多數人唱反調,我們完全理解。”
“沒關系,我和林逾靜沒有身份。”
“我們可以唱反調。”
“所以我們最后請求您,當您在會議中,認為重考希望渺茫的時候,能給我們一個信號,讓我們出面。”
何安瑭聽到這里,眉色一緊。
一直以來,李崢的說辭都還算成熟。
怎么就突然提出這么幼稚的要求了?
“李崢…這種會議,學生身份是無法參加的…”何安瑭盡量和善地解釋道,“另外,假設、如果,你們當面與任何一位老師產生沖突,這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一次失敗。”
“可如果我們不去,會是所有人的失敗。”李崢點頭道,“我們不會空手去的,比如今天,如果不是楊紹魁的那些信息,您怎么可能與我們兩個談這么久?”
“……”持續如坐針氈的感覺可不好受,何安瑭干吞了一口吐沫問道,“你們…還有別的信息?”
李崢點頭默認。
“那…可以讓我先看看么?”
“像剛才一樣,給刪掉么?”
這話像刀子一樣刺中了何安瑭。
剛剛…那個毀滅證據的第一反應…
想必已經讓這兩位同學寒心了吧。
但這真的只是一個…完全下意識的…成熟的選擇罷了。
任何成年人都會這么選的。
“還是那句話,我們完全理解您,何老師。”李崢終于起身,再次點頭行禮,“不現在將信息全部呈交,只因我們了解您的身份和立場,這也是對您的一種保護,讓您少一些煩惱。您只需要在適當的時候,給我們去會議室的信號就夠了。”
何安瑭緊盯著李崢,顫聲道:“如果…不呢?”
李崢只一笑,并沒有回答。
這就更加的如坐針氈了。
之所以現在事情還沒有鬧大,唯一的原因就是李崢和林逾靜沒有公開楊紹魁的空間。
倘若他們擴散這個,現在自己的房間怕是已經被人砸爛了。
不只是考生和領隊老師,還有背后的數百位家長,數百個為此而奮斗的家庭。
然而這么關鍵的信息,李崢卻如此輕易地呈交,并眼睜睜地看著被銷毀。
天知道他手里還有什么,還有多大的破壞力。
“李崢,林逾靜,我相信道理你們都懂,奮不顧身的結果你們也清楚…”何安瑭沉沉問道,“我只想問,你們有可能停么?除了重考,有什么方法能讓你們停下來么?”
“何老師,您為什么總要設想我們是對立的呢?我們明明都熱愛物理,將來甚至一定會成為同行,為什么您總要設想我們是敵人,而不去面對真正舞弊的人呢?”
何安瑭本來要說什么“大局為重”之類的詞匯。
但終究是沒說出口。
因為這并非是對李崢問題的回答。
為什么,總在下意識地與李崢對立呢?
想到最后,只剩下了一種解釋。
這是本能。
成年人的本能。
明哲保身的本能。
被社會敲打了幾十年,馴出來的本能。
對一切“不安定”因素,排斥的本能。
也許,幾十年前,第一次踏進物理學院的那個少年,會有一種相反的本能,會天然地站在李崢這邊吧。
只是,沒人還是那個曾經的少年。
“我知道了。”何安瑭有些茫然地起身,抓起了自己的手機,“把楊紹魁空間資料的截圖也一并發給我吧。”
臨走的時候,何安瑭送到門前,本來已經不準備說什么了。
但他忽然看見李崢臉上分明有很多汗珠,頭發也濕了一片。
這才意識到,他原來還是個人。
原來他也會緊張到流汗。
他能扛到現在,一聲磕巴沒有,也真是不容易啊。
何安瑭此時也想開了,拍了拍李崢。
“最后一個問題。”何安瑭平淡地笑道,“你們已經拿了冠亞軍了,到底為什么還要做這些?”
林逾靜回頭一笑。
“因為我們喜歡物理啊”
何安瑭不解道:“這…這跟喜歡物理有什么關系么?”
“唔…”林逾靜擺弄著手指,又陷入了層數太多不好表達的糾結之中。
李崢無奈幫忙解釋道:“如果這次能重考,以后總會杜絕這樣的泄題事件,物競總會好一些,物競好了,物理想必也會更好吧,那樣的話,我們的未來也會更好。”
“原來如此…”何安瑭長嘆一聲。
此刻,他反倒是覺得自己覺悟不夠了。
這么明白的道理,自己一個競委會主任反而從沒想到過。
原因無它。
“可你們怎么確定,你們的未來會更好呢?”何安瑭抽出吧臺的紙巾,輕輕幫李崢擦了把汗,“如果你們堅持出現在明天的會議室…希望你們清楚,在場的人,有相當一部分,恰恰是能決定你們未來的人。”
“嘁。”林逾靜不屑道,“他們還能不讓我用望遠鏡嘍?”
“這個…你要是搞天文,那確實不好影響…”何安瑭擦過之后,又抽了張紙遞給李崢,“你呢李崢,你想好了么。”
“啊?想什么?”李崢接過紙巾茫然問道。
隨著談話結束,李崢腦子里繃的那根弦兒好像突然松了下來,整個人也放松到了渣渣狀態。
“那我再說明白一些…”何安瑭解釋道,“別看你們現在保送了,將來還有研究生、博士生、發論文、評職稱、進實驗室乃至成立實驗室,等等說不盡的事情,如果在這里惹到某些前輩,或者是一個利益集體,你確定你會有更好的未來么?”
“哦哦哦,這個啊。”李崢擺手道,“他們啥都影響不了,我穩的。”
“…”何安瑭頓了片刻,接著哈哈一笑,“罷了,實在不行我收你,電磁方面還是有很多施展拳腳的空間的。”
李崢擰著臉,很努力地才沒有當場拒絕:“多…多謝老師抬愛…”
“我們電磁方面的實驗室是國際前五,你怎么很不情愿的樣子?”
“沒…我特別興奮…”李崢揮了揮手,“開心。”
“夠了…你走吧…”
“老師再見!”李崢眼兒一亮便開了門。
“你小子,這才叫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