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難得一遇的雪災,降臨大地,千里盡數銀裝素裹,千家萬戶閉門不出,龍門山上龍門觀,山高千尺,道路難行,卻是天下道門的一大圣地,只因是被尊稱為通靈顯化真人的修行之地而聲名鵲起。
方丈院,面如冠玉,滿頭白發,氣若游絲,雖是年輕態,雙目卻很是渾濁滄桑的老道士,院子里滿是刺鼻的藥味。
看著忙活來去的大徒弟,通靈顯化真人自嘲一笑,修道六十年,最后卻逃不過生死輪回,時也命也。
而立之年的大徒弟坐在通靈顯化真人床榻前,多年練就的養氣功夫,也壓不住心頭的悲痛:“師傅,您放心,一定會好起來的。”
“您看,這是大家為你做的祈愿牌,師傅,您肯定會好的。”
通靈顯化真人看著那金銅制成的三寸小牌,上方龍飛鳳舞寫著四個大字,眾生祈愿,對這門法術,他最熟悉不過。
昔諸葛臥龍點天燈以向天借命,不過地煞七十二數,此牌又名眾生牌,乃是古時大能以天罡為數,以眾生信仰,向天借命。
“時也命也,吾命如此。”
通靈顯化真人道完最后一句話,了無生息,人死如燈滅,通靈顯化真人不過凡人而已,無法逃過生老病死,病痛折磨。
想他白仙,二十歲入道有成,窺得真法,奈何天地末法,無道可尋,以畢生之力,集道門術法,撰寫成道藏·術法篇,被當世尊稱通靈顯化真人。
而這位通靈顯化真人,一點也不通靈,也不顯化,著實可笑,最終撒手人寰,羽化飛升。
白仙靠在破敗寺廟的佛陀坐下的金蓮上,整棟破廟倒了兩面墻,屋上梁斷裂,多處漏光,佛像早已破敗不堪,手腕上依稀可見鐵鎖痕跡,想來也不是慈眉善目之輩,怕是護法佛陀一類。
然而此刻的白仙并沒有念頭去思考這些,而是處理著這個世界的信息,他,又活了!
道光22年春?
多年練就的心境,讓他波瀾不驚,任由這樣的事實如同疾風驟雨擊打,我自嵬然不動,固若金湯。
想他求道一生,空有法門,奈何天地大勢不存,無法修真,如又轉世重生,接受這一事實不用多久。
白仙下意識便想去感受,那天地氣機,相當濃郁,比起前世了無氣機,實在是強太多了!
雖然心中疑惑,為何是道光年?
但心中更有一個念頭,更勝于疑惑,那便是修道,筑基!
想他撰寫道藏,對各派經典不說了若指掌,但均有涉獵,遍尋一篇,此刻只想著筑基,當然是越快越好,一篇百日筑基法,全然上手。
入定片刻,不到五個呼吸的時間,便感覺到那天地氣機,注入己身,如雨水落入干枯的土地,頓顯生機。
氣機如水,人如旱地,水入旱地,如魚得水。
不久,白仙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眼神清明,直視屋外的雜草堆,空虛氣血逐漸飽滿,瘦弱的身軀之中逐漸煥發出生機。
也不知此身體的原主人是遭遇了什么,遍體鱗傷,在這荒山小廟里等待死亡,也虧得他來的及時,如果再晚一些,說不準剛重生就又要死一次。
百日筑基帶來的好處很明顯,耳聰目明,手腳了得,僅僅是是筑基之法,但帶來的提升,比之白仙修煉了一輩子帶來的增幅還要更強。
感覺自己一蹦能有三丈高!雖然自己以前一蹦也能達到兩丈左右。
前世沒能修道,但在武學的研究上,也有過人之處,也有人以武入道,想要效仿先賢,天不遂人愿,終其一生,也無入道之機遇,但養氣功夫了得,古稀之人面如而立之年。
不然也不會被世人尊稱通靈顯化真人,緩緩起身,白仙卻是覺得肚子很餓,手腳乏力,筑基有成氣血稍有恢復不假,自己功夫了得不假。
但這都要一個前提,他還沒辟谷,需要五谷填肚,才有精元,而有了精元,才是修煉的根本。
道門修行,無外乎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返虛、煉虛合道四大境界,其中以每個大境界的特點,先賢又區分出小境界。
如煉精化氣,分為羽士與煉氣士,煉氣化神,分法師與煉師,煉神返虛,分為大煉師與神通真人,煉虛合道又稱為天師(真人)八個小境界之分。
而這煉精化氣乃是一切修行的起點,筑基則不屬于四大境界行列,乃是先賢根據修行經驗,劃分而出專為俗道打造,儲藏精元,以供煉氣所用。
體有竅穴,當這些竅穴充滿精元,便可開始煉氣。
所以吃食很重要,白仙肚子很餓,步伐輕快走出荒廟,對著廟門打了個稽首,算是謝過,轉身離去。
一眼望去數不盡的青山,白仙郁悶了,要找到人家要點吃的,該走多遠?
索性,靠山吃山好了,用著所剩不多的力氣,進入森林,一入內,濕潤的氣息讓他渾身一陣抖擻,初春穿著一件破布衫,凍得慌。
在山林間疾行,一刻鐘后,白仙手中已經抓住一只錦雞與兩只松鼠,拔毛去下水,在松樹下取了些松油,尋得木塊。
將松油放在上面,暴曬在春日的太陽下,手工制作尖銳的樹枝,進行一場古典式鉆木取火,很費功夫,虧得白仙對武學掌握相當深厚。
半個時辰后便點燃起了火焰,等待烤火,一邊在腦海中演練上輩子的武學,這才有功夫去想現在的處境。
荒山,小廟,道光22年,好歹時間讓他知曉自己處于什么時代,自己貌似是個孤兒,從小吃百家飯長大。
在翻過十一座山的那邊平原里,有一個村莊,叫安溪村。
自己是安溪村人,從小在那吃百家飯長大,是那種天生被神帶走了一魂的人,對此白仙感到啼笑皆非。
所謂缺魂人,俗稱傻子,智力不同于常人,原來這具身體的前主人是這類人,倒是很不錯,關于這類人,曾經看過的典籍中有所記載。
呂祖昔日游歷天下,偶遇一人,形瘋影癲,內心純粹,不為紅塵所動,觀此子內心純良,每到夜幕便顯化神通,教導術法。
久而久之,此人白日瘋癲,夜幕鎮邪祟妖魔,歲畢,天光降臨,呂祖親降,受玉帝法旨,封此人為守護靈神。
專擋煞鎮妖魔,護佑一方清明。
由此,世間凡是缺魂之人,皆可得此傳承,故而又名守村人。
念及此,白仙又是一笑,造化弄人啊,守村人便守村人,雖然自己貌似處境很不好,前不久被人安溪村地主家的兒子揍的半死不活,原因只是這守村人幫一戶人家辦完紅事,將臟水潑入他家地里導致。
“心狠歹毒之輩,非你家奴,安敢如此!”白仙氣的三竅生煙,五雷神動,潑水打人,這命可真賤啊,抓起錦雞吃的滿嘴留油,心中滿是惡念。
修了一輩子道,內心不說無暇,但也是念頭通達,能做到上善若水,但此事,他偏偏忍不了!
師傅曾說他心有芥蒂,嫉惡如仇,多年修道雖收斂改善許多,但那剛正一面,終究不改。
但本性終究是本性,身處高位時,道門遵守,龍門觀一方有名,護持百姓,治安穩定,如今又遇到這事。
說句難聽的,這就是跟他結怨,因果轉嫁到他身上,必然要去解決這件事,說句好聽的,這叫除暴安良。
吃完用袖子一抹嘴,起身將短褲一別,頓時清泉涌出,滅盡燥熱,白仙也不在意,既然自己重生的這人身前是個缺魂人,那就當好這個缺魂人好了。
感謝呂祖,缺魂人忽有一日恢復正常,傳說很多,慢慢規劃,恢復正常就好,在這之前,先還了安溪村的養育之恩,再遠走看看。
打定主意,當即起身朝著安溪村走去,勢必要給教訓一番那地主兒子,一路走來,山道難行,雜草叢生,顯然少有人上山謀生,樵夫不見,獵人不存。
倒是好幾次遇到山中猛獸,虧得他現在初入筑基,耳聰目明比常人強上許多,這才遠遠避開。
走至一處山崗旁,只覺得此地令他背后發涼,白仙望著幾個墳塋上被刨出來的坑洞,眉頭微皺,這坑洞,凌亂無章,不似工具所挖,更像是利爪導致。
有種不好預感,湊近一看,空有草席,不見枯骨,連看幾座,都是如此,嘆息一聲,在地上抓起一捧土,搖頭走開。
如果所料不差,乃是邪祟導致。
《晉太康地志》、《搜神記》記載:媼(ao),似羊非羊,似豬非豬,居于地底喜食人腦,能人言,用柏芝插其首可殺之。
一種很尋常的邪祟,但對白仙來說,是第一次碰到,頗為好奇,這所謂的媼,到底是何模樣,臨近傍晚,站在山頭上俯視著山下平原上裊裊炊煙升起的村落,百多戶人家。
倒是不錯,一片祥和,回頭看了眼身后,烏煙瘴氣不說,邪祟諸多,趁著夜幕還未降臨,迅速下山,如果到了夜幕,恐怕還會有更多邪祟出來。
臨近傍晚,一邋遢瘦小的人入了安溪村前的橋,跨入其中。
安溪村。
村如其名,平平凡凡,安安定定,位于山谷之中,一條溪流自西南而來,貫穿整個山谷,地勢平坦,故而成一方山中平原。
水田種稻,山田種五谷,村中有兩大姓,分別是劉與王,建筑皆以磚石木頭結構,富裕一些的則是大門大戶,氣派無比,可見安溪村很富庶。
入了村中,隨意找了處街邊坐下,頗有幾分趣味觀察著村子,白仙很是好奇,似乎自己筑基之后,眼中的世界也產生了變化。
邪祟之氣雖然可見,但道藏記載,通常需要咒語或符箓法器相助,才能得見,而自己,憑借天地氣機,居然能模糊感應到一些。
不憑借紫薇斗數,不借天罡地煞,也能如此?
無人為他解答,上輩子師傅也不過是個尋常人,論道經理解與經驗,他是行家,可這修行嗎,他就是屬于那種理論充足,實際經驗近乎沒有的小白。
村外群山烏煙瘴氣,邪祟頗多,而村內卻一片祥和,仔細看去,那氣機最為濃郁之地,居然是村中的土地。
不知此番世界的土地是何模樣?
跟自己看過的記載當中所說的一樣?
如此,倒也是讓他安心,但也難辦了。
平和安詳,那自己又該如何來報答這片土地的養育之恩?
經商他又不擅長,思來想去,沒個好方法,術業有專攻,看人他或許還會幾分,但對經商買賣,著實不通。
要不辦科儀確保這里風調雨順?
經書不缺乏對古代修真道人的描述,大多呼風喚雨,來去無蹤,游戲紅塵,頗為逍遙,可幾分真假,白仙也不知。
不過昔日他曾拜訪符箓三宗,各得一些符箓法門,其中不缺乏呼風喚雨之能,不知此方可好,倒是報了仇,可練習一番。
多虧前世打下的基礎,否則自己必定要從基礎開始,待到有成效,沒個十年功夫很難。
符箓不同于其余三法。
道門四法:咒、符、術、法。
咒乃是神咒,修行艱難,比擬法術,其中最容易的便是術,術乃是醫術數術總稱,尋常人也能應用的法門,即使是最容易的,
也需求施法者對易經、文王八卦了解是基礎,沒有深厚的知識儲備,難以計算,是一種需要一生專一門的術法,雖容易,卻也艱難,憑個人天賦而定。
很遺憾,前世雖為通靈顯化真人,可這術方面他卻沒有天賦,其余三法皆有研究。
法,又稱為護道之法,殺傷力極強,道藏中對此要求門檻較高,沒有一定境界難以掌握,倒是符箓,相對簡單。
“這不是二根嗎。”一麻衣老婦走過,駝著背看著靠在街角的缺魂人“沒吃飯吧,上我家吃去。”白仙回過神來,看著這位老婦,關于她的記憶浮上腦海。
老婦不知其名,在原生的記憶中,一直叫她劉花婆,一位人瑞,樂善好施,頗有幾分善名,據說是個佛信徒。
“花婆有禮了。”
“誒?!”劉花婆愣了半刻,仔細瞇了瞇眼,似乎是在確認這人是不是自己認識的二根,奇怪道:“你怎地說話頗有風度?”
白仙一時語塞,才想起此刻的時代,讀書斷字也是地位的象征之一:“這件事說來話長,老天爺垂憐,讓我恢復了,花婆,以前一直謝謝您。”
將錯就錯好了,正好先提升一番機會,將自己恢復的名聲傳蕩出去,免得被當成傻子看待,雖然他也不在意,但想報答這方山水,人家總不能讓一個傻子來操持科儀這種大事吧?
劉花婆震驚的不輕,但顯然有信仰的人,接受事物的能力很出眾,含笑點頭,示意白仙跟她回家。
踏著青石板,走入一戶頗為文雅的屋舍,劉花婆育有二子,都有出息,家境富裕,這門院倒是很典雅,劉花婆從外地嫁過來,聽說出自書香門第。
“佛祖慈悲,讓你恢復三魂。”劉花婆捧著玉牌,端著一碗白面走了出來,白仙恭敬接過,乞丐不上屋,亦不進門。
更何況白仙原本還是個傻子加乞丐,自然是代表晦氣,那怕劉花婆覺得他能恢復,必然有好運道,也不敢讓他隨便上門。
能施舍一碗吃的,已經是恩惠。
斗米恩,升米仇。
劉花婆身為人瑞,自懂得人心難測四個字,最為誅心。
“謝過花婆大恩,必當叩謝。”白仙很恭敬,姿態放的很低,如實而言,安溪村人對自己都有恩,看著劉花婆依舊撫摸著玉珠,并未進屋,明白她的意思。
“那日我在山上的荒廟,本以為快死了,沒想到彌留當中,金光普照,神智恢復正常,想來是神靈眷顧,這才回到村里來。”
白仙那是隨意找的借口,如實相告嗎?怕嚇死劉花婆,那真的是罪過,只得尋一說得過去的理由,神跡嗎,任何時代都好用。
劉花婆仔細看著二根,雖如同昔日般臟兮兮的模樣,面容看上去也一樣給自己那種這人很傻的感覺,但那雙眼睛不再渾濁,反而靈光熠熠。
“佛祖慈悲,有好生之德,必要去土地廟謝過才對。”劉花婆確定一件事,二根可能真的被神看中了,看著他巍然不動的步伐:“怎地,無去處?”
“是啊,這恢復了,也不能吃百家飯,我也不小了,有手有腳,以前還可以,現在也該靠自己了,斗膽求花婆指點一番。”
不怕臉紅脖子粗,還安溪村恩情是大,個人恩情是小,如何分辨,白仙心里有譜,能盡早還完,也能安心修行。
而劉花婆又是自己知道的人當中,那個有很多大可能幫得上自己的人。
劉花婆點頭,佛性很好,我佛慈悲,菩薩顯靈了,對二根感官好上一些:“去東南角,找吾兒。”
“謝過花婆,他日再登門拜謝。”白仙佯裝激動,畢竟身份還是個十七八歲的人,放在前世,還是個孩子,但在這里,已經是個大人了,不露馬腳。
看了眼劉花婆入屋子,白仙也不立即去,而是找了一處避風的,等候明天再去。
夜晚降臨,安溪村不是城鎮,沒什么宵禁,娛樂方式無外乎賭坊青樓酒館,一叫花子背著手走在青石路上,頗有幾分笑看紅塵的態度。
酒館大門被推開,三兩人醉醺醺走了出來,其中一人看著正巧路過的叫花子,松開有人。
“我說…二根,你回來了…嘿嘿…劉少爺還讓我…去找過你呢…”
“算…命大,…”
白仙對這幾人不喜,當沒看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道士報仇,那更不用說,幾人長輩也曾在冬日收容過自己,雖是下手之人,不過也是奉命行事而已。
殺不得。
走到偏僻處,看了眼走著王八之路的五人,頓時摘下路邊楊樹的葉子,彈手間投擲而出,那樹葉筆直如刃,空氣動蕩。
確是武學的暗器一門。
“哎呦。”
“啊。”
五人膝蓋齊痛,頓時趔趄倒地,飛花摘葉皆可傷人,便是白仙的武學境界,武學師承通微顯化真人,可卻不如祖師那般。
以武入道,成為最后一位修行有成的真人。
自己尊號通靈顯化真人,與祖師僅有一字之差,前世科儀最為有效,故而以通靈為前,而以往進無可進的武學,如今卻有了進步。
似乎跟筑基有關,武學上的境界也有所增益,換句話說,丹田內產生了內力,這也是讓白仙驚喜的一點。
內力自成,天地圓滿,下一步便是宗師,達到張真人入道的宗師境界。
“時來運轉還是命運所致?”白仙自問一句,求了一輩子道,路路不同,路路皆有造詣,羽化之后,路路都同,難啊。
下手很有分寸,五人少說要在床上靜養小半載,落下暗傷,老了有的受。
逛了一圈,安溪村布局了得,雖不通術數之法,卻對易經八卦也有所研究,能看出,此地風水布局上佳,估摸著安溪能如此安詳,也與風水有關。
相傳古時候,風水的出現,不是為了帝王將相,而是為了護持部落安定,從伏羲而起,風水初顯,避退邪祟,護持一方,此后經過三皇完善,逐漸形成一套攻守兼備的體系。
傳聞軒轅大戰蚩尤,最終擊敗他的術法,便是以風水為佳,此后蚩尤同樣被以風水鎮壓,白仙以往只道那是何等偉力?
以風水鎮壓一方人祖?
如今看來,還是自己小看祖師先賢。
回到選擇的避風處,側臥而眠,盡管如此,卻也同樣按照道門修行之法,吸納氣機入體,那種干渴感又一次涌上心頭,保持靈臺清明,不急不躁。
練功一輩子,一定程度上,他不需要睡覺,僅靠著打坐,精神也不會萎靡,但久了始終承受不住,終究是凡人之軀,睡眠是必不可少,久了對身體有害。
次日天邊清明,白仙便睜開眼簾,緩緩吐出一口白息,氣沉丹田,感覺比昨日好了許多,在避風處打了一陣太極拳,才往東南而去。
“二根!聽我娘說你這傻子有佛緣,恢復了?
看起來蠻正常的,怎么我就沒佛緣呢?
你以前是真傻還是裝傻啊!說出來,哥也不笑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