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州與煙州的交界處幾座相連的城池遍布著各種復雜斑駁的小勢力。
這里魚龍混雜,可因為離京都不遠,雖是強者為尊,但多少還是有些節制的。
蓬城便是這些城池中的一個。
一如既往的嘈雜,繁亂,喧囂。
恰逢大雨天氣,驟雨驚雷中人們也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計跑到附近屋檐下店鋪中,尋求一時的庇護,撣撣衣衫上的雨滴,再仰頭罵上兩句方才泄了心頭的不忿。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的心情都會因為陰雨而變得糟糕,比如每當這種時候都會變得擁堵不堪,城中酒肆的老板。
然而今次酒肆中,卻似乎來了兩個非同尋常的人物…
“咔嚓!”
一道驚雷后,本來嘈雜的酒客們便陷入了短時間的沉默中。
大堂正中央,發鬢半白的黑袍中年卻好似完全沒受到半點影響,瀟灑一笑端起半盞美酒一飲而盡,隨后抬手為對面的青衫少年將酒盞滿上。
“世俊知龍之變化否?”
少年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恭敬的端著酒盞小抿了一口,思索了一會有些慚愧的搖了搖頭。
“小侄不知…”
“我也不知。”
“嗯!?”
“咳…”中年見師侄一臉懵逼的樣子,又看了看周圍似有似無的目光,輕咳了一聲眼珠一轉似乎想到了什么,旋即故作深沉道,“哦,龍之為物可比世之英雄,世俊肉眼安識英雄?”
這不是明顯下不來臺胡謅的嗎!
“小侄自幼習武,近日方才出山…天下英雄,實有未知。”
“既不識其面,亦聞其名。”
那名叫世俊的少年冷汗直流,無語的看了看自己師叔,我都說不知道了,你就坡下驢就完事了,怎么還扯上癮了…
可人多眼雜的,又不好駁了他的面子,仔細思量了半晌開口回道,“重霄七杰,天資卓絕年少有為,可為英雄?”
中年笑道,“有些潛力卻仍是黃口小兒,不足我一合之敵。”
少年眉頭微皺,“萬象山莊南宮丞,博覽天下武學,山河決已至大成,可為英雄?”
中年輕笑搖頭,“覽而未學,不堪大用,非英雄也。”
少年見他得意的四下張望險些一口老血噴出去…這人怎的這么敢說啊。
“掌天教龍哲,熾陽堂蘇烈,朝天觀云陽道人…”
“枯藤老樹,難抵命數,非英雄也。”
好你個師叔,既然你想死,小侄就陪你一程。
少年堅定的擦了擦額間的冷汗微微頷首,“神捕府之主林千城,曠世奇才少年得志,面如皎月胸如…咳咳,可為英雄?”
話音剛落,角落里一個頭戴斗笠面覆紗巾,身著青黑色長衫似乎正在等著上酒的女子,柳眉稍展面巾下的柔唇微揚,終于是側目看了過去。
“呵,此子雖天資極高功力超群,奈何受朝廷所控,為所謂律法行事,不足為慮。”
“嚯!”
圍觀的也不知誰驚呼了聲,酒客們早就噤了聲,都屏著呼吸聽其談論天下英雄,可這番說到林千城他還能如此輕描淡寫舉重若輕的,著實有些讓人另眼相看。
中年正自得意,少年可就有點不樂意了,林千城那可是他的偶像,怎能讓這老小子隨意編排了去?
“臨淵門主真如海,厚積薄發功力通玄,可為英雄?”
此話一出,酒客們連酒都不喝了,瞪著大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中年等他回復。
說起真如海,連中年都不得不挑挑眉頭,吹牛是應該有點極限的,極境高手就該是這個極限所在,然而看著周圍一道道殷切的目光…
“咳,老…老而彌堅,不出十年我自可將其熬死,不,不足慮也…”
“嘶”
有了第一個便有了第二個,不一會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氣聲音便從周圍圍觀的酒客中傳了出去。
他們看向中年的目光中除了震驚再無其他。
這中年…到底是何人!
怕不是武力逆天便是背景深厚…總不能是個吹牛不打草稿,吹到天上又下不來臺,不怕死的神經病吧?
少年看著對面端酒盞手都抖得不行的師叔,恨不能將他嘴巴縫上…自己也是的,怎么就上了頭…
“九…”咽了口唾沫,“九霄宮凌瓊…可為英雄…”
話音剛落…
“老板!結賬!”
“老板,那個…我肚子有點不舒服,酒錢先賒著,等來日…”
“嗨呀,李兄咱們去踏青吧,今天這太陽可真好,正適合消遣。”
“什么!下雨?沒看到那么大的太陽么?快跟我走!命要不要了!”
剛才還熙熙攘攘的酒肆,不一會便跑了個干干凈凈,只剩那對師叔侄倆,一臉懵逼的酒肆老板,以及角落里的女子。
“師…師叔,你倒是接著說啊。”看著周圍的一片狼藉,少年閃爍其詞的開口道。
中年眉梢狂跳,從桌上緩緩的端起酒盞,可遞到嘴邊的時候,酒卻全都被他灑在了衣服上…
“你師叔我才晉入二流不久,還想多活一陣子…”
“師叔…你的手在抖…”
“我…我知道,我腿也抖得厲害走不動,不然早就跑了…”
九霄宮凌瓊…就像是個禁忌。
但到底是少年心性,抱著兩分疑惑咬了咬牙,“凌瓊,真的這么可怕?”
“青面獠牙…殺人如麻,望之不似凡人。”
“可我聽師父說,那女子鶴發童顏仙人之姿…”
“好了好了,莫說了…你師父那是在娥之墟叫她嚇傻了…”中年慌慌忙忙的打斷他,將身上的酒水拍了拍,使勁揉了揉雙腿,“好了,時候不早了,咱們快走…”
“嘭!”
中年顫巍巍的話還沒說完,一道身影忽然如同炮彈般倒著從酒肆的門簾外飛了進來,連著撞碎了幾張桌子方才停了下來,正巧爬在兩人腳下。
兩人驚慌的表情一下子僵在了臉上,還沒做啥反應那人已經趴了起來,拉著少年的褲腿,“少俠!少俠救命啊!外面有批惡人…”
話沒說完,一只粗壯的大手便掀起了門簾,緊接著幾個大漢手執兵器魚貫而入,不懷好意的看著三人。
“喲雷少爺,這就開始裝蒜了?不過沒用啊,在這蓬城我看誰敢為你出頭,是你嗎?還是你?”
領頭的一個虬髯大漢將長刀扛住肩上,不屑的瞥了眼跪伏在地的男子一眼,隨后指了指那對師叔侄,態度囂張至極。
“你!”
少年勃然大怒,猛地就要起身,腿剛曲起卻被中年抬手攔了下來,轉頭朝他微微搖頭,他也明白的師叔的意思,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他們這龍也不太強…但…
臉頰漲的通紅,掙扎著,糾結著,手中的細劍緊握著…最終,他坐了下來。
識時務者為俊杰,他其實不是很想明白這個道理。
“哼,這就對了,多管閑事對你們沒什么好處。”大漢冷冷的看了少年一眼,轉過頭隨手像提小雞子一樣將那雷少爺從地上拉了起來。
“雷少爺,把秘籍交出來吧,我的耐心是很有限度的。”
那雷少爺不住的掙扎著,卻怎么也掰不開他的手,“我雷震身可死魂可滅,但我雷家的拳法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交到你手中的!”
一番話雖然說得是慷慨激揚,但那咕溜溜亂轉的眼睛卻著實給他的正派形象減了些分。
“你們如此膽大妄為,眼中可還有王法!”到底是未經多少風雨的少年人,哪遭得住如此慷慨陳詞,一旁的師叔想要阻攔卻沒來得及。
“膽大妄為?”大漢卻沒動手,只是不屑的哼哼一聲,“這小子雇傭我們兄弟殺兄弒父,當初我問他雷家其他人怎么辦,你猜他怎么說?”
大漢晃了晃手上的雷少爺,“他說,一個不留,全殺了吧。”
“什么!”少年猛地一怔,懷疑的目光頓時射向滿臉無辜的雷少爺,可他無論怎么看也沒法看出他竟是這等喪心病狂之人。
這事如果是真的,可就真真的顛覆了他的三觀了。
“呵,我們弟兄幾個雖然是劊子手,這人模狗樣的東西又比我們強多少?”
“你胡說!”雷少爺聽他如此說頓時慌了神,求救的目光看向少年,“少俠不要聽他胡說,這些強盜覬覦我雷家拳法,殺光了我全家不說,連我這僅有的血脈都不放過,想我那弟弟才剛出世…嗚嗚嗚…”
“這…”少年這下可就真的疑惑了,孰是孰非…他好像真的無從分辨。
“行了雷少爺,別跟這裝蒜了,這個慫蛋還真能救你不成?”大漢說著就要拽著他往外走。
雷少爺滿頭大汗,心知這少年是靠不住了,目光亂掃下看到了角落里女子腰上的令牌…
“混賬,我就不信朗朗乾坤天理昭彰,所有人都會不明是非,捕快大人們一定會為我做主的!”
雷少爺忽而大喝一聲,那前后突兀的歇斯底里讓大漢也有些愣了神,以至于雷少爺嘴巴咬在他手上的時候才清醒過來。
“媽的!”
大漢手上吃痛,大罵一聲放開雷少爺,猛地一腳踢了過去。
明明是勢大力沉的一腳,這雷少爺卻不知為何,嘴角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
“嘭,啪嚓。”
依舊是倒飛而出,這次卻只撞壞了兩張桌子,面前的一張,以及角落里的一張…
“白芷大人!這些兇徒白日行兇目無王法,白芷大人救我!”
雷少爺剛剛倒地便馬上翻身跪在地上嘴上大喊著磕起頭來。
“白,白芷!?”大漢一行聞言,頓時緊張的握緊了武器,疑惑地往角落看去。
千城大人身邊四大巡捕之名,武林人士自是如雷貫耳,這群兇徒早已血案累累,若真不巧遇到了巡捕,除了反抗也別無他法了。
場面一時間陷入了難言的沉默,片刻后…
“哎呀呀。”聲音瀟灑中帶著幾許慵懶,角落里的女子將落在臉頰旁的青絲撩了撩,緩緩起身,“你倒是蠻聰明的,何時看到我腰間玉牌的?”
這樣的言語便是間接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眼前之人一身青黑色的長衫,高高的束腰,束腰上掛了一串用紅繩綁著裝飾用的銅錢,秀發簡單的用一根長長的白色布帶綁著垂在腰間。
斗笠與面紗的組合,好像生怕讓人看出她的身份一樣…
“白芷大人!”少年崇拜林千城,自也知道白芷,此刻更是一臉的激動。
雷少爺抹了抹額間的細汗,勉強一笑,“白芷大人說笑了,小人只是…只是摔在地上的時候偶然看到的。”
此話一出,那女子頓時咯咯的笑了起來,那笑聲卻像是自帶魅惑效果一樣,場中的眾人一時間都呆住了。
笑了片刻,那女子摸了摸腰間的短刀,隨后似是感覺有些不妥便放下了,煩惱的皺了皺眉,然后,飛起一腳…
“咚!”
“啊!”
隨著一聲巨響,少年在反應過來的時候,雷少爺已經一臉痛苦的倒在被撞了個大洞的酒柜旁。
酒壇酒壺碎了大半,壇中美酒散落一地…眾人驚詫的順著一路狼藉看向那個女子。
“你們的死活本來與我無關,可浪費了我喝酒的時間便是阻了我去煙州的路,你們…可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了?”
她的儀態一直都是一派儒雅隨和的風采,可少年總覺得…那面紗下此刻,一定是張病態的臉…
“兄弟們,對手是二流頂尖的高手,并肩子上!”
“嘖,啊…真是無趣,明明他還在等著我…”
‘白芷’嘆了口氣,抽出了腰間的短刀…
中年護著少年即刻飛身后退。
少年望著酒肆中的刀光劍影,一時間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中。
千城大人手下,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人…
殘忍,兇暴…她一直在笑,像是在發泄什么…閑庭信步地游走在殘臂斷肢間,卻像是在跳這世間最魅惑的舞…
這世間怎會有這樣的人…
這樣的美麗…
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