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無情地沖刷著一切,仿佛使整個天地都為之煥然一新。
一直到了四月十三日的清晨,斷斷續續下了三天的大雨終于停止,天空霎時間變得湛藍湛藍的,空氣也隨之格外的清新起來。
旋即,陽光劃破天際的屏障,照耀著大地。
鳥兒撣撣羽毛上的水珠,貪婪地呼吸著、帶著絲絲泥土飄香的氣息,踩在大樹新出的枝芽上,呼朋引伴地賣弄著它們清脆的喉嚨,嘰嘰喳喳地叫出了動聽的調子。
郭子興已于前日趁著雨停的間隙,策馬踏著泥濘的道路,攜帶勝利的戰報趕了回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德陽縣令緊守不出,始終是關閉城門,選擇無視了楊守仁的太守令,企圖讓城外的白袍軍知難而退。
然而,在白袍軍僅有的幾架云梯面前,將數百縣兵都堆在了北門防守的德陽縣,還是在半天不到的時間,就被悍不畏死撲上去的先鋒營士兵徹底擊潰,那些連武器都沒有——即便是有也嚇得拿不穩的團練,當場就投了降。
為此,郭子興所部僅付出了不到五十人的傷亡。并且,德陽縣令被縣尉擊殺于縣衙,在德陽縣尉率部投誠后,潼郡所有的城池,盡數納入了陳子云的統治版圖。
到了今日,白袍軍的政令,終于可以在整個潼郡內得到貫徹施行了。
全面核算功勞簿、賞賜有功將士田產、宅邸、錢糧;梓城已經實行的政令、與在劍閣縣頒布的募兵令;派遣官員、人手到各縣接管;重組各地城防營、召回原先全部有品秩的官員入梓城述職…
一道道命令,飛速地從梓城太守府發出,經由驛使傳達各地。
就在陳子云及其屬下們正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這條令人震撼的消息,哪怕是在這種因大雨而導致官道有些不暢的情況下,仍舊以風馳電掣的速度傳開。
最先聞訊的,乃是益亭縣令和其僚屬。
當緊閉城門、站在簡直快要趕上郡城規模的城頭、打定主意嚴防死守的守軍,得知了整個潼郡都被賊軍攻占之后,至此,上至統兵之人,下至普通小卒,全都開始慌了。
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對方就占領了一郡之地,并且連梓城都丟了,他們實在是想不出,自己到底該如何,才能夠成功地守住、這道雒郡唯一的屏障。
到了此時,少數先前還在否定白袍軍戰力的人,瞬間閉上了嘴巴。
由于郡城處在整個雒郡的中心點,且道路又泥濘,益亭縣令再度求援的信使,在傍晚后才火急火燎的趕到雒郡治所,上報給雒郡太守陸璋。
陸璋聞訊之后,心中的震驚簡直難以言表,愣神之下,就連手中的茶杯都不慎跌落。他顧不上自己的失態,急忙來到案前,下筆如飛的開始撰寫求援檄書,隨后派出信使,命其星夜兼程趕往府城匯報。
而今,潼郡失陷,賊軍全殲了府城派出的官軍騎兵,接下來,雒郡能洪福齊天地幸免于難嗎?
答案是令人沮喪的,陸璋很清楚,這個概率低得可憐,低到他不敢想象。
除非,賊軍止步不前,不攻雒郡,而是選擇休養生息,消化戰果。
但是,這有可能嗎?
現在的局面再明顯不過了,那個奸猾無比、最近市井民間全都在議論他的賊首,會如此愚蠢,放棄這么好的戰機嗎?
很顯然,這是不可能的。
陸璋的判斷,如同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壓在了雒郡文武官員的心頭之上。在僅存的優越感徹底消失后,再次審視白袍軍之前的種種戰績,所有官吏的臉色全都變得難看起來。
鄱陽城、豫章城、梓城,這三座大城,有哪一座是次于雒郡治所的?況且,對方可是把足有五丈余高的天雄關都給攻下了,而雒郡在沒有外援的情況下,拿什么、又憑什么阻擋對方?
基于惶懼的因素,于是,雒郡官府再度派出了幾撥信使,連番向府城告急。
至于說府城能不能出兵支援,又是否能及時趕到,不管是陸璋,還是他屬下的官員,沒人敢保證。
對他們來說,除了盡量多招募一些人手加固益亭縣的城防、乃至冒著風險、再度往那里增兵之外,剩下的只有盡人事、聽天命了。
因為一旦此地丟失,雒郡將是一馬平川、再無屏障可言,徹底淪為俎上魚肉、任其宰割。
在晚了兩天之后,涪城那邊終于收到了這條消息,因連日大雨導致涪江水位暴漲、且雨天不宜發兵,此時羌人尚未發動攻擊,死死盯著他們的老刺史,也得以暫時松了口氣。
然而,隨著一份雒郡告急的情報抵達刺史府,數條噩耗讓常文厚再度感到了頭暈目眩,為此,他失神癱坐在了屬于他的刺史大位上,六神無主地失聲喃喃道:
“本州完了…本州完了…”
一千騎兵包括隨軍差夫,無一人逃脫,被賊軍盡數殲滅!
潼郡的一郡之地,全部淪陷!
賊軍,不應該是被自己的人,拖在潼郡的嗎?
為何,現在竟是連雒郡都快要完了?
常文厚想不通這一切,甚至有些不愿再想,此刻的態度很是消極。
因為常文厚知道,自己就連安安穩穩等待卸任的那一天來臨,都無法做到了。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想到自己曾經對江州刺史趙遷翰發出的那一句句嘲笑之語、再想到僅不足一月的時間,自己就連連丟城失地,不但丟了潼郡,且雒郡也難以幸免,無法接受這一切的常文厚,兩眼一黑,昏厥在刺史大位上。
但這一次,他沒能像上次一樣,有驚無險的挺過去了。
被下屬抬回榻上,過了許久才轉醒過來的常文厚,再也無法下床,而且連坐起來也做不到。
“刺史大人,還望您保重身體啊!”
“是啊是啊!事情還沒有到無法收拾的地步,諸般要事還得由刺史大人您來主持,您還需保重身體才是啊!”
幾位常文厚的心腹官員見他想掙扎起身,于是連連好言勸慰。
“快去請吳將軍。”常文厚有氣無力的說道。他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實在很差,何況面臨目前這種局勢,他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任何有用的辦法,只能將希望放在吳益之的身上了。
雖然現在新招募的團練已經整合完畢,可未經訓練的這些人,仍舊是一群烏合之眾。
常文厚很清楚,倉促出兵絕不是一件好事,但益州的形勢已是岌岌可危了,一旦賊軍拿下雒郡,除非自己不惜和對方玉石俱焚,否則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坐大,而假設真到了這種地步,夾在羌人和賊軍之間的自己,那可就是真的無力回天了。
隨著更多的小道消息,從一片人心惶惶的刺史府傳出,白袍軍攻占了整個潼郡、以及施行的各種政令,也在時間的推移、與行旅商販的擴散下,迅速傳遍了益州全境,乃至梁州、寧州、湘州等地都有傳聞。
大多數地方的降雨仍舊是斷斷續續,如果雨季能夠在近幾日徹底結束,那么很多百姓的農田將會得以免災。
鎮壓五斗米道之亂、燕復稱王,依舊是百姓們這段時間里主要議論的事情。
如今,北地、南界皆有戰事,雖說規模不大,只是試探性的進攻,并且不得不隨著雨季的來臨而暫時停止。
但在某些上了年紀、頗有見識的人看來,這只不過是暴風雨到來前的平靜罷了,一旦大戰爆發,那將是驚天動地的。
而身處益州的百姓,所議論的事情,則要再加上一條,那就是白袍軍!
實話說,太遠了顧不上,百姓們只關心眼皮子底下的事情。當然,若是太平年間,不管是某地發生了混亂,都少不了要成為他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可現在的情況不同,一場關乎百姓們自身利益得失的變故,在短短的時間里、以及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下,就這么堂而皇之的發生了。
那就是,益州,很有可能將要易主了!
這一切,是僅僅在一個多月之前,那支被禁衛軍追擊、不得不進入深山老林里躲避、而后如同天降般出現在潼郡的白袍軍造成的!
聽著那些從潼郡過來的人,言辭鑿鑿的敘述,百姓們都得知了潼郡那邊,這段時間里發生的種種變化。
先前田產被惡霸給強占了的、都得到了歸還;上交給官老爺們的畝產所得降低;妻女被強擄為妾、親屬冤屈下獄的,都得到了為白袍軍做事的官府撐腰做主;只要哪家出人從軍,不但會得到一筆不菲的安家費,且往后每月都有可觀的餉銀領取,甚至,若是有出兩個以上從軍的,賦稅全免!
潼郡的苛政廢除,陳子云頒布的一道道新政令,讓整個益州都轟動起來,百姓們是一片嘩然。
其中有不屑一顧、乃至嗤之以鼻的;有原本將信將疑、卻在親鄰坊里的整日議論之下、逐漸動心的;有不聞世事,躲在家中生怕丟財喪命的;有患得患失、家中無糧下鍋、亦或是遭遇了種種困境,打算要前去投奔的;以至名望足夠、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卻礙于沒有人脈資源、未能步入仕途的人,都在紛紛觀望、想著倘若對方真的成了勢,自己是否要去投效他們,謀個前程。
即便府城和雒郡的官府不是沒有出面維穩,盡量防止那些別有用心的輿論擴散、以及控制百姓們的各種談論,企圖遏制謠言。
但平民百姓的基數,是何等之大?
對于那些散布在大街小巷、各個村鎮的百姓。除非官府把人全都給抓了,不然僅憑他們的一己之力,無論如何也不能阻止此事的繼續推進。
就這樣,整個益州、包括那些身處偏僻之地的人,一下子全都知道了這些消息。
一條條陳子云的舊事、戰績、起兵過程,乃至于尋陽城里、豫章興平鎮外、白水河邊,等等事情都被翻了出來,被各地百姓傳得神乎其神,簡直比當事人還要清楚。
于是,天神下凡、龍王顯靈、魚腹得書、篝火狐鳴、天命在身,各種各樣的字眼,迅速地開始在益州擴散。
至此,在白袍軍攻占了整個潼郡、政令散播出去后,僅僅只過了五天的時間,原本在益州的所有人心里、只是一個賊軍首領的陳子云,逐漸開始發生變化,悄然間變得莫測高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