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神論者信天游產生了一種玄而又玄的感覺,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狼牙經歷了一萬多年的曲折,輾轉來到最后一個完美戰士,它在世間唯一的主人手中。只要稍微想一想里面的因果關系,就不能不讓人一陣陣暈眩。
他很想馬上除掉銹蝕,一睹真容。猶豫了再三,徑直走入鐵匠鋪。
銹蝕的外刃套住了鋒芒,在配好刀鞘之前,不能隨便摘除。納米級別利刃可不是好耍的,割斷脖頸人都沒有覺察。一動,腦袋就掉下了。
上午涼爽,適合打鐵,鋪子里的爐火早已經生起。
伙計們正忙乎呢,見到一個陌生的少年闖入,小廝不像小廝,農戶不像農戶,連招呼也沒有打就直奔后院,不由得愣住了。
鐵匠連忙追到屋檐下厲聲喝問,有意無意抖動了數下碩大的胸肌。
“喂,干什么的?”
回答他的是“篤”一聲…
少年連頭也不回,屈指向后一彈。
黃光閃過,整間鋪子微微一顫,塵灰簌簌而落。
鐵匠茫然偏過臉,見到身側堅實的木柱上,一枚銅錢陷入了其中,只剩下一點點邊沿露在外面。
乖乖,這要是打在人身上…
彪形大漢的眼珠子鼓凸,連屁也不敢放一個,躡手躡腳退回。
隨即,鼓風聲、窸窸窣窣的搬運聲、錘子敲打在鐵氈上叮當聲…徹底消失。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院子里堆放好大一堆破銅爛鐵,最外側的一小堆爛犁頭、破鐵鍋明顯是老漢才送到。
廢料回爐,比生鐵胚精煉差了許多,卻也便宜許多,一般用來打造笨重器具。如果做刀劍的話,恐怕撞擊幾十次就會折斷。
信天游看了又看,毫不客氣地用腳扒拉,弄得叮鈴哐啷好一陣亂響。片刻后,終于掃興地放棄。
靠,這堆破爛,原來真的是一堆破爛!
不可能找到狼牙的兄弟姐妹了。
二月二也是土地公的誕辰,掌管五谷生長和地方平安。
鄉下鬧社火祭祀,棲云郡則由官府在城北土地廟舉辦盛大的慶典。百姓狂歡,郡守董仲率領郡丞、主簿等大小官吏參加,連鎮南將軍石堅也受到邀請出席。
時間尚早,書肆冷清。
信天游熟門熟路,終于找到了那首詩的出處。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出自唐代韋應物的簡盧陟,全詩如下:
可憐白雪曲,未遇知音人。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濱。澗樹含朝雨,山鳥哢馀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
“門來萬里客,問君何鄉人”,則是三國曹植的詩句。
把原詩“門有萬里客”的“有”,替換成“來”,避免與上面“我有一瓢酒”重復。
這么一拼接,便成為了一首嶄新的四言五絕,堪稱天衣無縫。并且,一掃兩首詩中的凄惶之意,隱隱露出了豪邁雄視的氣概。
那名文士,不簡單!
書肆外傳來銅鑼聲和此起彼伏的“加油”,少年一怔,放下書籍跑出去。
只見街邊的人群圍出了一個大圓圈,中間一條漢子左右手各執一根細棍,棍頭上頂著一個滴溜溜旋轉的盤子。身軀連帶脖子拼命往后仰,正慢慢把右手的細棍挪到額頭上去。
原來是個頂盤子賣藝的。
這種場面,對信天游而言只能算小兒科。
可瞧見一群穿著古代服裝的人大喊“加油”,總感覺怪怪的,仿佛置身于拙劣的拍攝現場。扭頭見書鋪掌柜正津津有味看熱鬧,便問道:
“先生,請問‘加油’是什么意思?”
被少年郎尊稱為“先生”,掌柜的很受用。用手鄭重地捋了捋胡須,感覺自家一肚皮學問也該曬曬了。
“哥子,加油加油,咱們得先弄明白‘油’字啥意思。像炒菜用的油,點燈用的油,潤滑車軸的油…等等,現在多半用豆子榨,最初全從肉里面熬出來。凝成一團時,有角的叫膏,沒角的叫脂。比方說,牛膏,蛇脂。把它們加熱成水一樣流動,就統統叫作油。
“菜炒一半沒油了,會糊。燈點一半沒油了,會熄。馬車趕一半沒油了,軸承干磨,會斷。所以‘加油’的意思,就是千萬別掉鏈子,‘使把勁’,‘努力’…”
靠,這樣解釋也可以?居然還他媽的顯得特別有學問,嚴絲合縫!
信天游目瞪口呆。
師父說得對,存在即是合理。一旦追根溯源,便會陷入荒謬。
午時,即上午十一點鐘整,官府的祭祀慶典將要開始。
信天游跟隨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北走去,準備與董淑敏馬翠花會和。
街對面,三名女子逆流而行。領頭的姑娘身材嬌小,帷帽輕紗被風吹開了一條縫,甜美面容一閃而逝。
信天游站住了。
那個女孩子他認識,正是七歲時一起玩耍過的阿莎,番人部落的公主。
棲云郡對她而言,不異于龍潭虎穴,跑來干嘛?
千里云山,原來生活著十萬生番,分為前番部與后番部。
經過鎮南軍長達十六年的血腥征伐,六萬多人的前番部落只剩下五千多人,茍延殘喘。
后番部落蜷縮在云山后半段,緊鄰瘴氣彌漫的南蠻森林,基本上沒有承受什么攻擊,還剩下三萬人。
番人輸多贏少,唯一的一次舉族出山,失去了地利優勢,差點被鎮南軍全殲,青壯死絕。
信使為了培養少年的鐵石心腸,從小就帶著他觀摩血淋淋的戰場。
曾嚴厲警告,不許介入鎮南軍同生番的廝殺。如果不小心暴露了,必須殺光現場人,不留下一個活口。
信天游懂。
十五年前,鎮南軍突然征討生番,極可能是為了搜尋羊腸谷失蹤的嬰兒。后來,則以擄人搶財為主,叫“打草谷”。
番人對吃穿住不講究,偏偏喜歡金銀首飾與器皿,幾千年的積淀不是一個小數目。番女靈秀,在奴隸市場上屬于搶手貨。
信使心腸硬,看兩撥人廝殺就像看螞蟻打架。但信天游總覺得自己虧欠了生番,害他們陷入滅頂之災。
于是,六年前他終于出手。
當時是滅族之戰。
番人殘存的青壯頂在前方,老人婦女夾中間,孩童率先撤退。然而,鎮南軍的一支千人隊提前繞了一個大圈子埋伏于退路上,前后夾擊。
信天游放出了獠牙初成的小花。
不到一小時,絕大部分軍士被小花干掉了,小部分被增援的番兵干掉。剩下的漏網之魚,被信天游消滅了。
后來又零零星星出手了若干次,沒有放走一個活口,也沒有讓任何一個番人見到自己。
信使對此保持沉默。
經此一役,鎮南軍再也沒有開展過大規模攻擊,小規模的“打草谷”還是照例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