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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字好丑

  信天游傻傻地站立了一會兒,掀開簾子走出去,嚇一大跳。

  走廊上掛著一排排亮閃閃的小燈泡,呃不,一排排亮晶晶的眼珠子。

  不知道那些人何時從主房退出,安靜等候在門口。而他魂不守舍,竟然沒有覺察。

  董仲滿臉堆笑,恭恭敬敬地彎腰深施一禮,道:

  “多謝小仙師援手。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董淑敏快言快語,不等她爹的腰身完全直起,便豎起大拇指說道:

  “小天,你真行!我娘完全清醒了。能動能說話,還能吃點東西了,估計天黑之前就可以起床。我剛才跟爹偷偷講過了,診金你要多少就是多少…”

  董仲的面皮頓時僵住了,心道,這還叫“偷偷講”嗎?閨女你這么大聲嚷嚷,大家會以為爹不曉得搜刮了棲云郡多少地皮,貪墨了朝廷多少銀子。

  薛神醫不悅地瞟了董小姐一眼,心想,仙師求天道證長生,難道會在乎你那點金銀?好好的一樁神跡,被硬生生扯上了銅臭味。

  老頭兒莊重地一撣衣袖,微笑拱手,道:

  “小仙師神乎其技,豈可埋沒于山野?聽聞將去王城參加春試,何不由老夫引薦給華王,以官家的身份直接進入瀟水劍派修行…”

  信天游不等說完,便冷冷打斷了話頭,道:

  “薛醫生,你的胡子很長,可惜記性很差。剛才我已經說過了,如果誰管不住自己嘴巴,把今天的事情講出去,結局會變成那塊石頭。不信,你就試試看…董小姐,你娘的病還需要后期調理,我去開張方子。”

  言畢轉身離開,視滿廊人如無物。

  董淑敏輕快跟上,也不管老爹了。

  董郡守和薛神醫面面相覷,怏怏地跟隨二人。

  一群人到達明堂門口,只見少年坐在原先的太師椅上,側轉半邊身子俯低了,從薛神醫的方子里劃掉兩味藥,又增添了一味。董小姐坐相鄰椅子上,一邊磨墨一邊探頸觀看。

  場面很溫馨。

  磨墨本是丫鬟的差使,能夠為仙師效勞卻是一種殊榮,求之不得。

  但,總好像哪里不對。

  定睛一看,差點讓飽讀詩書的董仲暈倒。小仙師握毛筆的姿勢笨拙,好像抓著一根筷子,直撅撅,硬梆梆。

  其實,董郡守孤陋寡聞了,這屬于標準的握鋼筆姿勢。

  董淑敏吃吃笑道:

  “呦,你的字好丑,像一堆沒骨頭的蚯蚓滿紙爬…咦,怎么還有這個?”

  她嘴里講“好丑”,臉上的表情卻喜滋滋,仿佛高山流水遇到知音。

  沒啥,董小姐的字彼此彼此。

  用董太守的話講,大開大合,頗具金鐵殺伐之氣。聚如梅花,散似疏星,好像一堆屎殼郎爭搶糞球。扭來扭去,墨坨坨一團一團的。

  她老是被譏笑字丑,平素都不敢提筆。這下子總算碰到一個更丑的,太不容易了。

  小箋下方出現了一行字。

  “煎服,早中晚各一次。七天后藥量減半,十四天后停止。操練五禽生化戲,早晚各半小時…”

  信天游劃掉兩味安神藥材,增加了一味溫補肝腎的降壓中藥——杜仲。

  高血壓成因復雜,以董夫人的體質加上營養過剩,復發的可能性非常大。況且是藥三分毒,光靠湯藥調理可不行,必須讓她運動起來。

  當今貴族以運動為恥,寬袍大袖的衣飾就是為了不方便干活,汗水摔八瓣屬于粗人活計。如果一個貴婦人大清早起來跑兩圈,舉重,深蹲,仰臥起坐…準被認為瘋了。

  唯獨有一個例外。

  靈氣復蘇之后,個個以修行為榮。

  民間流行著一套輔助動作,“五禽生化戲”。模仿虎之威猛、鹿之安舒、熊之沉穩、猿之靈巧、鳥之輕捷,以求達到強身健體,提高對天地元氣的感應導引。

  說白了,類似一萬年前的廣播體操。

  假如董夫人大清早起來,打出一套虎虎生風的羅漢拳,個個都會撇嘴巴,董郡守恐怕要疾呼“關門”了。一旦她擺出五禽生化戲的架勢,場面立馬變得“高大上”,個個都會露出敬仰的表情。

  哇,夫人煉氣呢!

  聽到閨女諷刺信天游字丑,董仲的面孔“唰”地變得蒼白。

  還好,小仙師沒有大發雷霆。如同一個被女伴欺負又不敢反駁的老實少年,只顧安靜地寫,寫,寫…

  薛神醫直勾勾望向小箋,心里好像一萬只螞蟻爬,癢癢得實在難受。

  停留了約一分鐘,老頭顧不上首席太醫的面皮,也顧不上根本沒有人邀請,不由自主地朝前湊,碎碎念叨。

  “這個…這個方子的君臣互濟,藥材的相須、相使、相畏、相殺、相惡、相反,老朽反復推敲過多次…小仙師改動方子,化腐朽為神奇。可否容老朽觀賞,討教一二?”

  信天游抬起頭,不耐煩道:

  “你們這幫人怎么啦?吃飽了飯沒事干,老跟著我干嘛?”

  薛神醫熱臉貼個冷屁股,一再被懟。即使再醉心醫道,即使對方是尊貴無比的仙師,那也受不了,當即拂袖而去。

  董仲急忙追到走廊,并肩而行,連連勸慰。

  “薛老請息怒,用了午宴再走。”

  薛神醫長嘆一口氣,道:

  “董大人,你覺得老夫還有心情吃飯嗎?從醫五十余載,一把年紀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董仲不好接這個茬,朝管家丟了個眼色,道:

  “薛老不辭鞍馬勞頓,前來為拙荊治病。董某感激不盡,略備了薄禮…”

  老頭停下腳步,勃然大怒,厲聲反問:

  “董大人,你是不是覺得,老夫還有臉皮收取診金?”

  董仲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應對。

  隨從們都很乖巧,趕緊拉開同二人的距離,假裝什么也沒有聽見。

  薛神醫長吸幾口氣,感覺自己確實有點兒失態了,拉了拉董仲的胳膊朝前走,低聲道:

  “老夫閱人無數,正有一言相告。”

  “請講。”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請薛老言明。”

  “夫人中風,本是大禍,卻引來了小仙師治病,從此結下一份善緣。你我非常清楚,他以如此小的年紀踏入超凡境,今后的成就不可限量。董府將因為這份福緣而蒸蒸日上,連王侯都不敢輕易冒犯。

  “但老夫觀小仙師的行事風格,根本不懂人情世故。必將很快碰到招惹不起的強橫存在,甚至引出巡天者。老夫也相信,小仙師的背景同樣深不可測,并不是好欺負的。到時候他們神仙打架,咱們小鬼遭殃。董大人應當明白,那些強者抹除一國只是覆掌間,何況抹掉一個小小的郡守府。”

  “啊…薛老可有什么良策?”

  “老夫覺得,最好順勢而為,留下回旋的余地。把小仙師高高供起來,敬而遠之。不能得罪他,也別貼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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