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不狂,雨驟。
水霧騰起,氤氳成白茫茫一片,仿佛紗簾遮天。
董淑敏輕挪半步以避開檐下滴水,對書生的話卻不得要領,學江湖中人豪爽地抱拳回應。
“請溪先生賜教。”
溪千里微微一笑。
“小姐是聚氣九層巔峰,只等服下破境丸踏入凝罡境。可江湖經驗,人情世故,還需要慢慢積累。先考考你,殿前燒火的三個人達到了什么境界?”
董淑敏明眸顧盼,噗嗤先笑了,道:
“哎呦,一踏上臺階就差點兒被臭氣熏暈,根本沒注意。”
溪千里呵呵笑道:
“那確實,咸魚沒腌好,臭得人想升天。方才我往側殿里瞟了一眼,發現一輛騾車。又見姑娘正在烤魚,猜測他們必是咸魚販子。”
“嘻嘻,咸魚販子也有境界?一道販子,二道販子,三道販子…”
“非也,他們周圍存在著微弱的靈氣波動。溪某是凝罡四重境,對氣場格外敏感,發覺漢子是聚氣六層,姑娘是聚氣二層,唯獨少年是一個凡人。靈氣波動,說明他們藏有異寶。但以如此粗淺的修為懷揣重寶行走江湖,不異于傻子手捧黃金行走鬧市,太不合情理了。最奇怪的是那名少年,竟然無一絲一毫氣息外泄。人生天地之間,無時無刻不浸潤元氣并散發出來。沒有一丁點氣息的,只有死人。”
聽到最后一句,董淑敏柳眉一豎,手按劍柄,“倉啷”抽出半截。
溪千里搖搖頭,道:
“少年不懼火光,面色紅潤,眼神明亮。肯定不是一具僵尸,倒像外出歷練的小門派弟子。可笑他用寶物隱蔽氣息,卻不曉得寶物本身又散發出了靈氣。”
董淑敏遲疑道:
“依我看,他們不像壞人,要不要提醒一下?”
溪千里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搖搖頭。
“好人壞人,并沒有寫在臉上。行走江湖,最忌諱點穿人家的底細。他們既然走了這么遠,恐怕另有保命手段…”
陡然間,一股酸溜溜惡臭從前殿吹來。
二人連忙屏住呼吸往回走,聽到姑娘不停地埋怨。
“爹,你干嘛提兩簍咸魚出來?還沒有清洗呢。呸呸呸…臭死了,臭死了…”
漢子嘿嘿道:
“這不是來了幾個貴人嘛,想請他們嘗嘗鮮…”
話音未落,一道粗豪的嗓門響起。
“兀那魚販子,想熏死本大爺呀,誰吃你的臭咸魚?識相一點,趕緊把簍子丟出去,挪地方…”
溪千里三步并作兩步跨出,沉聲問:
“人家先來的,憑什么挪?”
喊話的護衛一凜,趕快噤聲。
原來前殿的右側漏雨,穿堂風呼嘯。唯獨香案左側干干凈凈,偏偏被三個人生火占據了。
一條紅影閃過。
董淑敏像兔子一般敏捷地竄出前殿,一直拐到走廊最右端才停下,長吸了一口氣。
這兒距離大門口兩丈多,離偏殿更遠,風又是從殿前刮入,沒味道。倘若衣裳沾染了咸魚臭氣,會被姐妹們笑死。
見小姐不肯呆廟里,反跑到檐下,眾人只好怏怏跟出去。
董淑敏與溪千里嘰嘰呱呱討論了一陣,覺得本次捕捉山魈不成功,關鍵是天公不作美。野獸精明得很,知道快落雨便躲藏起來了。
雨勢漸小,淅淅瀝瀝。
廟內三個人烤魚燉湯,飄出話語。
“小天,吃嘛,別客氣…這魚聞著臭,洗干凈烤熟了可香…哎呀,你是不是病了?手冷得像一砣冰…”
“丫頭,人家瞧不起俺們的臭咸魚,你還腆著臉子塞什么塞?”
“馬叔,腌制品沒什么營養,缺乏維生素,亞硝酸鹽和亞硝胺偏高,特容易致癌…我勸你們,也要少吃一點。”
“哼,胡說八道。”
“小天,你不吃魚,那就先喝一碗蘑菇湯墊墊底。呆會兒再把面餅掰碎了泡著吃,可軟和爽口呢…等一等,讓我灑把鹽…對了,癌是什么?”
廟里暖和,熱鬧。
檐下陰冷,風嗖嗖,一時無話。
董淑敏想起疑似僵尸的少年,奇怪的話語,好玩又有趣。偏偏自己被咸魚臭氣阻隔了不能靠近,心里像貓抓一般癢癢。漸漸焦躁起來,在廟檐下來回踱步。
對于寶物,她反而沒興趣。那玩意多的是,不稀奇。
溪千里看得心里一突。
他很了解,董大小姐這是要卸下淑女偽裝,變身成為妖精的節奏呀!
果然,董淑敏發問了。
“溪先生,他們怎么不怕臭味?”
溪千里呵呵笑道:
“聞久了,自然會感覺不出。所謂與善人居,如入蘭芷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
“知道啦,知道啦…”
董淑敏嘴巴里胡亂答應,微屈膝蓋,湊攏墻壁上的一個小孔偷窺。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這可不是啥淑女行徑。
婢女和護衛趕快別過臉,假裝沒看見。
溪千里語氣一滯,硬生生把一長串大道理咽了回去。
“哼,他不吃烤魚,果然是不需要吃東西的…哎呦,怎么喝湯了,不喝湯會死呀…真是的…”
董淑敏興奮地自言自語,隨即泄氣。看著看著,突然嬌軀一顫后退兩步,差點掉落臺階。
“嚇死了,嚇死了…他知道本小姐在偷看。那小眼神,嘖嘖,好像飛來一劍…”
某姑娘毫無羞慚之色,用手拍了拍一馬平川的胸口,側轉身一本正經道:
“溪先生,你說的不對。面色紅潤,八成是被火烤的;眼神明亮,是被火光照耀;身軀冰冷,不吃東西…嘻嘻,偶爾喝口湯不算…說不定是一個活死人呢。”
活死人?那是一個什么名堂,到底算死了還是活著?
溪千里懵了,答不上話。
董淑敏很為靈機一動發明的詞語得意,一指三名護衛兩名婢女,問:
“你們看見那個小孩子笑了嗎?”
說人家是小孩子,其實她自己也沒大多少。
眾人齊刷刷搖頭。
“溪先生,一群配劍挎刀的人闖入,他驚慌害怕了嗎?”
溪千里一愣,感覺情況確實不簡單。董小姐冰雪聰明,一旦轉動腦筋,發現的疑點連老江湖也忽略了。
“他面無表情,體無元氣,身軀冰冷,不是活死人又是什么?剛才本小姐從廟里出來,故意施展八步趕蟬的絕頂輕功。他呢,就像看到一只麻雀撲棱棱…哦不,一只孔雀撲棱棱飛過,連眼皮都不跳一下…”
董淑敏的嗓門越來越大,溪千里急得直跳腳,搶白道:
“小姐,雨停了,我們得抓緊時間出山。道路泥濘,必須在天黑透之前趕到暮云鎮。倘若被困山里,麻煩大了…”
“不急,不急。”
董小姐笑瞇瞇反問:
“一車咸魚值多少錢?”
“頂多十兩…不過這車魚腌壞了,味大,值不了幾個錢?”
“啊,這么便宜,那他們辛辛苦苦販運干什么?”
溪千里苦笑道:
“小姐,十兩銀子不少了,小戶人家能用一年。”
什么錢不錢的,董小姐才不管呢,一指侍衛命令道:
“趙甲,出二十兩銀子把咸魚買下,統統丟進山溝。別忘了,廟里還有兩簍。”
那名護衛得令,轉身進廟。
溪千里左看看右看看,仰天長嘆。
少頃,趙甲回轉稟告,小姐,他們不賣。
“啊…憑什么不賣?”
董淑敏當場就炸了,氣哼哼往門口走幾步,又迅速掩鼻子退回,咬牙道:“不賣?本小姐偏不信了,干脆出一百兩。”
溪千里連忙叫住趙甲,問:
“我們有一百兩嗎?”
他們今天為抓捕山魈,兵刃法器揣了不少,銀子真沒幾個。三名護衛與溪先生的碎銀子合起來,也才十幾兩。
董小姐一看傻眼了,不甘心,還要拔下頭上的發笄充數。溪千里輕輕“噓”一聲,示意都別講話,側耳傾聽。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十幾息后,泥水飛濺,三名騎士奔馳而至。扭頭望見廟里的火光,猛地一勒韁繩。
三匹駿馬咴聿聿嘶鳴,一揚前蹄人立而起。
隨即馬頭撥正,對準破廟。
馬上人均一身勁裝,彪悍雄壯。側旁兩個的肩頭露出刀柄,中間那人赤手空拳,渾身白氣蒸騰。
溪千里壓低嗓音,急道:
“大家小心,來了高手,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中間的漢子居然耗費真氣烘干衣裳,至少達到了凝罡五重境。”
那又如何?
董淑敏按住劍柄,杏眼圓睜,啐道:
“呸,帶刀疾行,面孔猙獰,絕對是大盜巨匪。今天撞到本小姐的手里…”
溪千里差一點跪下了,心道這可是荒山野嶺,法外之地,啥名頭也鎮不住人家。咱們勢弱,你還想行俠仗義,不是找抽嗎?
風繼續吹。
四野茫茫,暮色降臨。
兩撥人稀里糊涂,均摸不清對方來路,對峙了片刻。
中間的大漢發令,三人不慌不忙從懷中掏出一塊黑巾,往腦后一系,把眼睛下的半張臉遮擋得嚴嚴實實。
護衛們心里一緊,董小姐則得意地笑了,道:
“瞧,我沒說錯吧。”
最右側蒙面人不徐不疾策馬上坡,到廟前一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奶奶個熊,廟里三個烤火的破衣爛衫,檐下七個守衛的倒光鮮神氣,怪哉!
溪千里含笑拱手,剛要講話。
蒙面人鼻翼翕動,“咦”了一聲,騰身撲入偏殿。數息后,又像受驚的小耗子一般哧溜竄出來。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干嘔,一邊沖坡下大喊:
“老,老大,咸魚…這里有好多咸魚,滿滿當當一車咸魚…”
見此情形,董淑敏的眼珠子瞪得溜圓,喃喃自語。
不會吧,咸魚大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