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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大業將成際 換將非明主

  蒲茂放下筷著,抓住寬大的衣袖,揮了下,然后連袖帶手一起放在膝上,端得從容不迫的樣子。正襟危坐的姿態調整好,他笑看茍王后,說道:“王后,我給你打個比方。”

  這話來得莫名其妙,茍王后不解其意,問道:“大王,什么比方?”

  蒲茂說道:“昔你為王妃的時候,我后宅中才有多少人?現下你貴為我大秦之后,母儀天下,我后宮中又有多少人?兩下相比,你是不是現在管起來會比較難?”

  以前蒲茂還只是“王”的時候,他的妃妾的確不多,而今他是大秦的天王,出於團結各族關系的原因也好,出於籠絡其境內唐胡貴族的目的也好,他先后至今著實是納了不少的嬪妃,其后宮妃子的數量急劇增多,不說佳麗三千,現在亦有百余人之多,——這還不算宮女之類。茍王后是王后,后宮之事都由她做主,百余人管起來確然是比以前要費勁許多。

  茍王后點了點頭,說道:“是比以前需要多費些時間,但為了大王能夠安心的操持國政,再費時間,臣妾也會盡心盡力地為大王管好。”

  蒲茂擺了擺手,說道:“我說的不是這個。王后,這治國就與治家一樣,家業大了,家里的人口多了,產業多了,那么這個家管理起來就會不易,國家亦是如此。”

  “國家亦是如此?”

  蒲茂儀態晏然,含笑說道:“國家大了,人口多了,地方廣了,那么一則,治理起來,自然而然地就也會麻煩些;二者,外部的敵人也會變多。豈不聞孟子云‘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么?常人於微末之時,尚且如此,況乎雄杰大業將成之際?各種沉渣,它都會泛起。

  “王后,我再給你打個比方,就如那困獸一般,垂死之際,必要盡死一搏,若莘阿瓜、桓盤龍者,皆此類也!”

  卻這蒲茂大力提倡、推行儒學,或言之,大力提倡、推行國內氐羌等胡的華化,登基后,面向不同的受眾,辦了好幾所的學校,如前文所述,有面向軍中將校的講武堂,亦有面向氐羌等胡人貴族子弟的學校,并及還有面向其后宮后妃的宮中學校。

  茍王后和其他的蒲茂嬪妃一樣,都曾入過在這個專供她們學習儒家經典等唐人文化的學校,在那里上過學,故而對孟子的這句話,茍王后是知道的。

  聽了蒲茂這話,茍王后想了會兒,大略明白了蒲茂這番話的含義,說道:“大王,話雖如此說,然今宛縣、冀縣相繼失陷的時刻,咸陽士民恐怕已經因此而頗起流言了,趙染干復引賊兵南寇,逼凌京畿,臣妾愚見,似宜不應輕視,…未知大王打算何以應對?”

  蒲茂忖思稍頃,道出了他的決定,說道:“…我打算仍令仇泰領兵往迎擊之。”

  茍王后說道:“大王英明。趙染干前數寇京畿,都是被仇泰擊退的,這次若仍用仇泰,想來他是定能再把趙染干擊退的。”

  “單只擊退可不成!這趙染干三番五次,來擾咸陽,跳蚤也似,真是令孤煩不勝煩!孤明日給仇泰降旨,命他此次務必要把趙染干生擒或斬獲!省得這個鐵弗胡奴日后又來煩孤。”

  茍王后說道:“是。”頓了下,如有沉吟之態。

  蒲茂笑道:“王后,你有心事?”

  茍王后說道:“大王,賤妾不敢隱瞞大王,大王英明神武,要說心事,賤妾實亦無什么心事,只是…,只是趙染干這個麻煩,固然可令仇泰擊之,但冀縣、宛縣相繼失陷此二事,賤妾愚見,也是大事,并且似宜更加妥善處置才可。賤妾唯前幾天時,聽大王提起過這兩件事,卻到現在還不知道大王是是怎么部署應對的?”

  前幾天蒲茂到茍王后的宮中時,也是沒話找話,給茍王后提了一嘴宛縣、冀縣失陷的情況,從那天之后,接連數日蒲茂未曾再到茍王后寢殿,直到今日才又來了。

  所以蒲茂是怎么應對這兩件事的?蒲茂沒有親口給茍王后說過。

  但其實,茍氏乃蒲秦顯姓,別的不提,只茍氏族中在朝中為官者就比比皆是,故而對蒲茂的應對措施,茍王后實際上是已有所知的。——至於既然已知,卻又為何與此時問出這個問題?茍王后自是有她用意的。

  蒲茂“哦”了聲,說道:“孤已下旨關中各州郡,命氐羌各部出兵,華人出民夫,至多旬月之內,加上孤從各州郡駐軍中再又抽調的部隊,援兵即可組成。待組成后,孤便遣派他們往去南陽,聽令有於慕容瞻,定要把宛縣給孤收復!“

  “遣往南陽,聽令於慕容瞻,收復宛縣?…大王,那冀縣怎么辦?”

  蒲茂說道:“冀縣那廂,暫無須多慮。”

  “大王此話怎講?臣妾聞之,犯我冀縣者,系令狐樂、莘邇,他倆怕是盡起了隴地可用之卒!令狐樂孺子,倒也罷了,莘邇有名將之稱,其來勢洶洶,而冀縣已為其竊,…賤妾愚鈍,大王卻怎么說無須多慮?”

  蒲茂笑道:“王后有所不知。我與阿瓜交手多次,不僅對他很了解,對隴地的實力也很了解。盡隴可用之卒,三四萬罷了。其能暫得一時之利,竊據我之冀縣,已是阿瓜,也是隴地頂多能做到的,阿瓜現下肯定已經沒有繼續東侵我境的能力了。是以我說,暫無須多慮。且先等我把宛縣收復,再把代北打下,然后王師西討,再收拾他不為晚也!

  “想到那時,阿瓜雖戇,孤百萬王師的兵威之下,他也只有束手就擒而已!”

  茍王后說道:“可是大王,就像大王說的,阿瓜小戇,他萬一真的再繼續東侵,與趙染干不呼應,共同脅我咸陽,可如何是好?”

  蒲茂大氣磅礴,自有豪情睥睨,說道:“阿瓜要真的無法無天,敢再繼續東侵的話,那孤就親引咸陽戍衛諸營,打他一個有來無回!”笑道,“倒是省了孤以后還得再親征隴地的麻煩!”

  相比宛縣,冀縣雖然離咸陽更近,但就在目前的形勢下而言之,冀縣卻是不如宛縣重要。

  無它緣故,還是因為宛縣如果有事,洛陽接下來就會動蕩,而洛陽一旦動蕩,冀州、豫州就會不安。現在代北正在大戰,冀州是代北戰場的后方,又冀州倘若不安,就等於是戰場后方出現問題,如此一來,代北的戰局便可能會脫離掌控。

  若用莘邇的矛盾論來說,現在宛縣的得失是蒲秦軍事上的主要矛盾,冀縣是次要矛盾。

  這一點,是蒲茂在和仇畏等細細討論后得出的結論。

  茍王后對此也是知道的,對於蒲茂先宛縣、后冀縣的軍事部署計劃,她也并不反對,因而聞得蒲茂的答復之后,便亦就不在這個話題上多說,轉而說出了她真正想說的話,與蒲茂說道:“大王,宛縣城堅糧足,守卒近萬,慕容瞻所率之援兵部曲則更是多達萬余,臣妾一直不解,卻為何沒有把宛縣守住,而為桓蒙所克?”

  這些天蒲茂聽到了很多類似的問話,茍王后此話一出,蒲茂立刻就敏感地察覺到了茍王后話中沒有明著道出的意思。他看了一眼茍王后,說道:“王后此話何意?”

  茍王后說道:“大王,臣妾大膽猜測,宛縣之所失陷,會不會其中有慕容瞻懈怠之因?”

  蒲茂又笑了起來,說道:“自慕容瞻降從孤以今,孤待他恩深義重,天下人誰不知曉?而慕容瞻此人的脾性,孤是了解的!他是一個重義、亦重名的人。為不致天下人鄙夷,他斷然是不會做對不起孤的事的!懈怠云云,…王后,僅是無根據的揣測之言。”

  茍王后蠟黃的臉上十分嚴肅,她說道:“大王重義,但卻不見得慕容瞻也會真的重義!民諺云,知人知面不知心。慕容瞻到底是真重義、抑或假重義?誰也不知!賤妾陋見,以為不可排除這個可能!”

  蒲茂不以為然,笑道:“王后,那咱們就不說重義、重名這回事,只說慕容炎先從冀州北竄薊縣,再從薊縣東竄荊城、龍城,現而下,他更是被孤打到了高句麗去!龜縮於彼,不敢外出一步,茍延殘喘!…王后,慕容瞻就算果然生了異心,可這種局面下,這種天下已歸我大秦的局面下,他又還能投去何人,投往何地?他總不會南投江左吧,哈哈,哈哈!”

  茍王后說道:“大王,拓跋氏與慕容氏同為鮮卑,且臣妾聞之,拓跋氏曾長久的臣服於慕容氏,現今代北正在鏖戰,臣妾慮之,慕容瞻會不會和拓跋倍斤暗中潛通?他若借宛縣為桓蒙所得之機,起兵作亂於豫、冀,則代北之我王師,恐就將會后方騷動。”

  “不會!”

  茍王后說道:“大王為何如此確定?”

  蒲茂說道:“所謂‘人以群分,物以類聚’,慕容瞻和拓跋倍斤完全是兩種人。拓跋倍斤狼子野心,反復叵測之徒,慕容瞻愛惜羽毛,重視名譽,豈會與他勾結?

  “…又則代北此戰,打到現在,雖然還沒結束,然而平城、盛樂都已在我的重兵圍困之下,岌岌可危,柔然亦從孤之令旨,遣騎萬余往去相助,拓跋倍斤之被擒、代北之覆滅,是遲早的事!慕容瞻明智之士,他也更不會飛蛾撲火!”

  茍王后說道:“可是大王,宛縣堅城,為什么會被桓蒙打下來?這的確叫人疑心啊。”

  蒲茂說道:“唐兒多文雅,知兵者,唯兩人矣。一個阿瓜,再一個就是桓盤龍了!桓蒙本身名將,其帳下荊州兵亦海內精卒,數年前,他以萬人而取蜀地,由此即可見其人之能戰、其兵之敢戰。在其傾巢來犯的情勢下,宛縣一時被他所占,亦不足為奇。”

  丟掉宛縣后,慕容瞻率敗兵后撤數十里,第一時間給蒲茂上了道請罪的書。

  在上書中,他最先是深刻的檢討了自己,主動向蒲茂請罪;隨后,列舉了幾條沒能守住宛縣的原因,蒲茂所說的這個,是其列舉出來的幾條原因之一。

  隨著大秦疆域的日漸廣闊,隨著大秦勁旅的無往不勝,蒲茂也一天比一天的更有主見,或者說,更充滿自信,放到以往,還有孟朗能夠進言相諫,而自孟朗死后,蒲茂一旦做出決定,就極難有人能夠把他的決定改變,茍王后深知此點,可是她不想放棄,還是想著再進勸一下,便說道:“大王,便是宛縣的失陷不是因為慕容瞻的懈怠,可他既已敗於桓蒙,下邊收復宛縣的主將,臣妾斗膽敢言,大王是不是可以另擇他人?”

  蒲茂說道:“臨戰換將,非明主所為也;再則,王后,桓蒙名將,也不是隨便一個誰就能敵之的!難不成,孤要把獾孫、洛孤調回來么?”重新拿起筷著,點了點案上的菜肴,笑道,“王后,飯菜都涼了,用飯罷!”

  咸陽東,數百里外,洛陽。

  城中一所住宅。

  宅中堂上,一人正在奮筆疾書,寫給蒲茂的上書。

  這道上書開篇第一句,便是寫道:臣懇請大王,萬不可再用慕容瞻為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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