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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慕容領命出 北宮下臨渭(中)

  茍王后伏拜相迎。

  蒲茂和她入到寢宮。

  坐下后,蒲茂端詳茍王后,說道:“你好像有些胖了?”

  茍王后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答道:“回大王的話,連著下了多天的雨,賤妾幾乎沒有出過寢宮的門,可能是活動得少了吧。…大王卻是瘦了。”

  蒲茂說道:“瘦了么?”

  茍王后說道:“瘦是瘦了些,但瘦些,倒更精神了。”

  蒲茂笑道:“不精神不成啊!你也是知道的,代北已經開戰,此戰關系到我大秦下一步的用兵,不容有失,前線的軍報一道接一道,很多都需要孤親自決定,孤必須要打點起全幅的精神才成。…最近忙了點,也所以少來見你。”

  聽到蒲茂提及代北的戰事,茍王后由此想到了另一件事,便就說道:“大王,好幾天賤妾沒有聞聽到趙染干的消息了,他是不是已被呂明、季和擊敗了?”

  趙染干奉莘邇的軍令,南下騷擾蒲秦的京畿地帶,這是十幾天前的事情。蒲茂聞報之后,本是想派別的部隊對付趙染干的,但季和主動請纓,毛遂自薦,愿與呂明往去迎擊,——仇畏對此當然是歡迎之至的,蒲茂遂就從了季和的此請,遣了他與呂明擔負此任。

  蒲茂說道:“趙染干此賊所部俱是鐵弗輕騎,來去如風,季和、呂明統兵北上后,盡管想方設法,然至今尚未抓到他的主力,‘擊敗’稱不上,但現在已經將之逐出京畿了。”

  茍王后放下了心,說道:“那就好!那就好!”

  “怎么,莫非你還擔心我咸陽會受其害么?趙染干寡謀之徒,其部亦才兩千余眾,這點人馬,就是孤放他不管,他也對我咸陽造不成半點的危害。之所以孤令季和、呂明截擊之,所為者非我咸陽,而是為我京畿沿邊的百姓不受其擾。”蒲茂呵呵笑道。

  茍王后憤憤不平,說道:“當年趙宴荔、趙染干、趙興父子投附大王,大王待他父子極厚,卻他父子相繼背叛大王。趙宴荔雖早授首,惜乎趙染干、趙興兄弟還漏網於外,於今且騷擾我咸陽京畿。想起來,這真是令人痛恨!”

  蒲茂不以為意,說道:“反復不定,此鐵弗之性也。王后,尋常細民,做人做事,首先問的尚且是己心,況乎於孤?只要己心可安,則彼輩之反復,就任他們去罷!至於仁義、狡詐,是非好惡,美譽、惡名,千秋青史,自有后人評斷。”

  茍王后與蒲茂夫妻一二十年,很了解他,通過他自信的語氣,聽出了這番話中,他沒有講明的話意,很顯然,蒲茂有十足的信心,后人送給他的會是“仁義”、“美譽”。

  說話間,蒲茂腹中“咕嚕”響了一聲。

  茍王后說道:“大王還沒有用膳么?”

  此前蒲茂來找茍王后,大多時候,都是用了飯來的。

  蒲茂揉了揉肚子,笑道:“別說晚膳了,今兒個忙了一整天,午膳都沒怎么吃!不瞞王后,孤這會兒著實是餓了!你有什么好吃的,快快給孤拿來。”

  茍王后心疼地說道:“大王!再忙,膳食總歸是要吃的啊!大王是我大秦的主心骨,不愛惜龍體怎么能行?”趕緊起身,顧不上撫平皺起的衣裙,就要出去。

  蒲茂叫住了她,問道:“做什么去?”

  茍王后說道:“賤妾下廚,給大王作些飯食。”

  蒲茂笑了起來,說道:“你如今是我大秦的王后,一國之后,哪里需你親自下廚?你不要去了,叫宮女們給我備些吃食即可。”

  茍王后猶不欲聽,蒲茂也站起來,拉她坐回,笑道:“這些時日,軍務、政務,堆積如山,從早忙到晚,處置不及,我實在亦是竟覺疲累了。王后,自孤登基以來,許久我已是未曾聽過你唱歌了,你唱首歌,給我來聽吧。”

  蒲茂今年三十多歲,和莘邇的年齡差不多,正當壯年,平時總是神采煥發,精力十足,然而,一則,這兩年蒲秦的攤子大了,各項軍政事務也就多了,本來就已比往前忙碌,二者,最近又多了北伐拓跋倍斤這樁頭等要緊的大事,確如蒲茂所言,這些天,他忙得腳打后腦勺,非但飲食不規律,睡眠也睡得少,故此觀其面色,與之前相比,誠然頗憔悴疲憊。

  茍王后便就應道:“是。”一疊聲催促宮女去備飯后,她問蒲茂,說道,“大王,為預祝北伐拓跋倍斤,王師旗開得勝,賤妾為大王唱一曲《無衣》好么?”

  蒲茂搖了搖頭,說道:“不,不。我想聽你唱《牛呢上山了》。”

  《無衣》,是茍王后專門學的,卻沒料到蒲茂想聽的,是他們氐人的這首兒歌。

  這首兒歌,在蒲茂和茍王后的兒女們還小的時候,茍王后是沒少唱的,通常是唱來哄兒女們睡覺。——蒲茂小時,亦是常聽此歌。

  茍王后溫順地應了聲“是”,兒歌不需要什么伴奏,就清了清嗓子,用氐語唱將起來:“牛呢上山了,貍呢鉆洞了,洞呢長草了,草呢牛吃了,牛呢上山了。”

  歌聲充滿童真,如似春風,說不出的輕和,又如柔水,溢滿殿中。

  蒲茂側躺榻上,左手支頭,右手於腿上隨著歌聲拍打著節奏,說道:“多唱幾遍。”

  “牛呢上山了,貍呢鉆洞了,洞呢長草了,草呢牛吃了,牛呢上山了。”

  一遍唱完,再唱一遍。

  茍王后呢喃的歌聲,使得宮女、內宦們都聽得醉了。這是氐人幾乎人盡皆知的兒歌,卻也不知有幾個宮女,幾個內宦,會於此時此際,回憶起他們年少的日子?

  鼾聲響起,諸人看去,是蒲茂不知不覺睡著了。

  但見他支頭的手臂已然落到一邊,頭在枕上,不算英俊,然卻文雅的臉上,這會兒綻露出了開心的笑容,——是夢見他少年的時光了么?茍王后心中這樣想著,一邊仍輕聲地唱著,一邊到其榻邊,輕手輕腳地給他蓋上裘被,半蹲下身,目光戀戀不舍,流連於其面孔。

  沉沉酣睡的大秦天王,唱著兒歌的大秦王后。

  這一幕景狀落入到宮女、內宦們的眼中,他們中的很多人不禁浮起了一個念頭。

  “大王睡著的樣子,好像個孩童。”

  初夏的夜靜謐而安詳,雨后的庭宛,樹影重重,暗香浮動,真是個美麗迷人的晚上。

  的確是個令人舒適的夜晚。

  池邊亭中,坐在石凳上的慕容瞻展開雙臂,舒了個懶腰,深深地呼吸了兩口濕潤的空氣。

  侍立其側的慕容美已經等了好一會兒,沒有等到慕容瞻的回答,終於忍不住,又再問了次他適才的問題,說道:“阿父,兒之愚見,慕容炎的信委實不能拖了。阿父如果不想給他回信,他的信使,最好早點處理掉!要不然他三天兩頭的來家里,太危險了。”

  慕容瞻仍是未有開口。

  慕容美說道:“阿父?”

  “…你的意見呢?慕容炎的信,我是回他好,還是不回他好?”

  慕容美說道:“阿父,慕容炎現連遼東,連咱們的祖地都保不住,狼狽竄逃到了高句麗;他那信使雖然說,他在高句麗深得高句麗王的敬重,高句麗王不僅不理大王‘交出慕容炎’的令旨,并且答應了慕容炎,愿意給他兵馬,助他復國,但高句麗王野心勃勃,從他繼位高句麗后,一直到前兩年,沒少侵犯遼東、樂浪、玄菟等郡,昔年,阿父還曾帶兵擊討過他,這樣的一個人,他怎么可能會對手下已無多少兵馬的慕容炎禮敬?就算他果然是答應了慕容炎,肯給其兵馬相助,他的所圖也不一定不是助慕容炎復國,而是試圖以慕容炎為旗號,進侵吞占遼東等郡!…阿父,兒之愚見,慕容炎復國之念,癡心妄想罷了!”

  “那么你的意見是,不給慕容炎回信?”

  慕容美說道:“是的,阿父。兒之愚見,沒有必要給他回信!”

  “信使呢?你剛才說‘處理掉’,你想怎么處理?”

  慕容美說道:“阿父,孟公雖然去世,但仇公對阿父似亦忌憚,兒之愚見,不如把慕容炎的信使獻給大王,以示阿父對大王的忠心?這樣,是不是也可以減輕掉仇公的忌憚?”

  慕容瞻又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慕容美說道:“阿父,為何不說話?是兒子說的不對么?”

  慕容瞻長長地嘆了口氣,從石凳上站起,負手亭邊,舉目望向無盡的夜空,說道:“你說的不為錯。高句麗王是靠不住的,其人不可信,其國處苦寒之地,守境或足,外擴無能,也沒有對抗大秦的實力,指望高句麗王相助復國,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阿父不打算給慕容炎回信了么?”

  慕容瞻緩緩地點了點頭。

  慕容美說道:“阿父,若不回信,那就早些把慕容炎的信使獻給大王吧?”

  “莫賀,慕容炎是咱們父子的故主,從親情上講,他是我的從子,你的從兄,咱們父子與他,既是曾經的臣與君,也是一家人啊。他的信,我不回;他的信使,我卻不忍獻給大王。”

  慕容美怔了下,說道:“阿父,可是如不獻給大王,萬一消息走漏?”

  慕容瞻沒有回復慕容美的此問,順著自己的思緒,接著適才的話,又說道:“大王仁義無雙,待咱們父子恩重如山,如不把信使獻給大王,…莫賀,我給你說實話,我又覺不安。”

  “那阿父究竟是何打算?”

  慕容瞻默然片刻,做出了決定,說道:“莫賀,你明天去把那信使送出咸陽罷!”

  “送出咸陽?”

  慕容瞻說道:“就這樣定了!此事不必再提。…莫賀,后天我就要領兵南下,我出征南陽的期間,如果慕容美再有信使來,你仍按此處分。”

  慕容美偷看慕容瞻的神色,看不出他的喜怒,不再多言,應道:“諾。”

  “阿父,數年前,桓蒙以萬人而定蜀地,其人不可小覷,阿父今援南陽,可定要小心!”

  “其雖梟雄,我何懼也?爭雄疆場,他未必是我敵手。況大王令我,只要保住南陽不失即可,更無須憂我。你在咸陽,萬事多加謹慎才是!”

  父子兩個低語的話聲隨風飄遠。

  濃黑的夜色中,石亭的陰影遮掩下,慕容瞻高大的背影,仿佛同樣給人以莫測之感。

  也許是年歲大了的緣故,桓蒙的覺於今是越來越少。

  昨晚快三更睡的,卻天還沒亮,他就醒了。

  沒叫侍從進來,桓蒙自披衣而起,就著帳角的涼水,略洗了把臉,步出帳外。

  三兩點星光,掛在天邊。

  月色明亮,如同輕紗,籠於偌大的營地上頭。

  四天前到的南陽城外,昨天筑好了營寨,按照計劃,明天便要對南陽城進行一次嘗試攻擊。桓蒙前兩天就下達了命令,今天他將會巡視各部,鼓舞士氣。

  起來的太早,還不到巡營的時辰。

  桓蒙欣賞了稍頃夜下連營、篝火點點的兵戈之氣,生起雄壯之情,正要還帳取劍出來,舞上一趟,驀然不遠處的一個帳中,傳出了一陣動靜。

  那座帳,是謝執的住帳。

  桓蒙訝異心道:“昨晚睡時,我聽無執帳中尚有飲酒作樂之聲,他飲了一夜酒么?”召帳門處的親兵近前,問道,“謝司馬獨自飲酒一夜?”

  親兵說道:“回明公的話,不是謝司馬獨自一人。昨晚夜半,謝參軍命吏,把孟長史、郝參軍強請到了他帳中,是司馬和長史、參軍飲酒一夜。”

  孟長史、郝參軍,前者是孟賀,他本是參軍,后來遷任長史;后者自是郝盛。

  軍中不許飲酒,然對謝執這樣的狂士,桓蒙是相當容忍的,聞了親兵答話,他不怒反笑,說道:“吾之狂司馬也!”邁步過去,想要去瞧瞧謝執喝成什么樣子了。

  卻到至謝執住帳外頭,尚未進帳,正聽到謝執在說:“我跟從明公多少年了?今日之明公,已非昔時之明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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