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隊兵馬約二百來人,皆攜短兵,為首者兩將。
夜空烏云籠罩,星月無光。出了營后,為首兩將朝前眺看。早晨開始下的雪,下到現在,已下了一天,雪雖不大,路上、原野上也已然薄薄地覆蓋一層,遠近皆白。
隨著刺骨的風,細碎的雪花飄到了這兩將的臉上。
卻見這兩將一個闊臉龐,高顴骨;一個粗眉大眼,相貌質樸。
二人俱蓄須,身高相仿,都是七尺余。
闊臉龐那將說道:“齊奴,等會兒開打,我帶甲士先上。”
粗眉大眼那將說道:“孫犬,你是今夜襲營的主將,我先上。”
兩人邊帶部曲於雪夜中朝西而去,邊小聲爭執。
粗眉大眼這將態度堅決,闊臉龐那將只好讓步,說道:“好,你先上,我把甲士都給你。”叮囑說道,“氐虜的援兵快要到了,這下邳城必須趕緊拿下。”回顧黑漆漆的營中,說道,“戴將軍部就在轅門等著你我先登,今晚襲營此戰,只能勝,不能輸!”
粗眉大眼這將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放心吧。”
卻這兩將,都是北府兵中的參將。被喚“孫犬”那個,大名叫做孫無極;被喚“齊奴”這個,則便是去年張實父子逃跑時候,正好被他撞上,因一并死在他手的徐州流民宗帥朱雋。
朱雋殺了張實父子后,率領部曲南渡江淮,果然去投了軍府設在京口的北府兵。有張實父子的兩顆腦袋做功勞,加上他本人驍悍,乃被北府兵的府主謝崇任為了參將。
孫無極也是流民帥,不過他和朱雋不同,非是從徐州南下來投北府兵的。他和他的部曲南遷到揚州的較早,此前是在晉陵郡既陽縣(江陰)。既陽位處長江南岸,與徐州隔江相望。
這次北府兵和賀渾豹子聯攻徐州,是北府建軍以后的頭場大仗,為確保勝利,可謂精銳盡出,府主謝崇親為主將,朱雋、孫無極等前后來投的勇健之士悉數從軍出征。
自上個月渡江,展開進攻后,起初的攻勢頗為順利。與賀渾豹子部分從南、東夾攻,數日間就攻克了臨淮郡。打下臨淮,休整了數日,隨之謝崇、賀渾豹子兩部分兵各進。賀渾豹子率本部羯兵北上,進攻蒲獾孫坐鎮的東海郡;謝崇率北府諸將西進,攻打下邳、彭城。
下邳的秦軍守將是屠公。
此人系蒲獾孫帳下的頭號大將,久經沙場,兼之所部將士都是秦軍的精銳,再加上下邳縣城位處在泗水和沂水的交匯處,南是泗水,西是沂水,兩面臨水,實易守難攻之地,又再加上秦軍早就在城的外圍近郊筑了幾座可以彼此支援、同時翼護城池的營壘,故此下邳郡其余的縣盡管很快就看北府兵盡克,而獨此下邳一城,謝崇已圍城十余日,到現在還沒能將之拔除。
要想攻克下邳縣城,重點顯然是在其城外的那幾座壁壘上。
所以,謝崇也就把第一階段的進攻重點放在了這幾座秦軍的壁壘上。
經過這么些天的鏖戰,倒也不是毫無進展,但一則秦軍這幾座壁壘中的守兵悉為秦軍老卒,敢戰;二來,每當北府兵進攻的時候,它們就互相支援;三者,有時屠公還會從城中派兵出援,這就搞得北府兵挺難受,打來打去,進展委實不大,打到今日,總共也只拔掉了一個秦軍的壁壘而已,還剩下三座。
就在昨天,接到的最新情報,可能是幽州那邊進擊慕容炎部的秦軍茍雄部取得了大的勝利,基本已經奠定了與慕容炎此戰的勝局,一直未有遣援徐州的蒲洛孤,因此開始遣派兵馬來援徐州,計算路程,至多半個月,這批援兵就能抵至東海郡或者彭城郡。
同時,應該是得到了關中秦軍的補充,駐守洛陽的秦軍亦有部分開動,往徐州方向來。
——秦軍在北地的駐兵大致可分為三個軍區,徐州是一個、豫州是一個、幽州是一個,冀州位處此三州之間,則是秦軍在北地軍事上的中樞。徐州、幽州不說,豫州防范的敵人自然就是荊州的桓蒙。故是,徐州方面開戰以后,為防備桓蒙的趁機再攻南陽,豫州那邊的秦軍駐兵并無對徐州的援助。而現在,洛陽的秦軍也派出了援兵。
一旦冀州、豫州的秦軍援兵到達,這場徐州之戰可想而知,就沒法再打,北府兵只能撤軍了。
於此背景下,謝崇召集府吏,經過討論,最終做出決定,不能再拖了,必須要盡快把下邳縣城打下,於是,就有了今晚孫無極、朱雋的夜襲城外秦營。
城外尚有三個秦營,其中營將為齊黃須的秦營最為堅固,這個齊黃須也最為悍勇,孫無極、朱雋夜襲的便是此營。
今天的雪不在謝崇等的預計中,但這場雪對孫無極、朱雋今晚的夜襲,卻沒有什么壞的影響,反而可以說,有好的影響。烏云掩月,有利於掩護孫無極、朱雋部兵士的潛行。
他兩人所率的這二百人,都是他兩人部中的勇士,沒有穿紅色的戎裝,本來計劃是穿黑衣黑甲,下雪后,謝崇又撥給他們了白色的披風。
這會兒於濃黑夜下,積雪之上,風雪之中,著黑衣黑甲,外掛白色披風的兩百健兒悄然疾馳,持盾腰刀,緊隨孫無極、朱雋后,奔行數里,三更前后,到了齊黃須營外。
齊黃須營的轅門、營墻上火光通明,影影綽綽的守卒身影遠遠地落入孫無極、朱雋眼中。
兩人伏身於地,探頭觀察敵營的守備情況。
看了會兒,二人不約而同地說道:“攻轅門!”
彼此對視了眼。
孫無極說道:“齊奴,你帶著甲士去打轅門,等吸引住守卒的注意力后,我帶兵卒從南邊營墻上翻過去,然后,你我里應外合,奪下轅門。”扭臉在黑壓壓伏於他倆后頭的兵士群中找到一人,低聲令道,“客奴,你準備好,咱們一沖到轅門處,你就放火。”
被喚“客奴”此人,年紀不很大,約二十余,但神態沉穩,應聲答諾。
簡單的幾句話,孫無極、朱雋定下奪營計劃。
朱雋率五十甲士,離開大隊,借雪夜的掩護,往轅門摸去。
孫無極率領余下的百五十人,匍匐向轅門南邊的營墻。
接連幾天的激戰,在北府兵的連番猛攻之下,營外的四座堅營,僅僅損失了一座,又日前得知,冀州、豫州的援兵已經陸續開拔,齊黃須這兩日的心情輕松了很多。
唐兵圍城以來,攻勢不休,卻今日未有攻營。
中午時候,他巡了趟營墻,遙遙望東邊和北邊的兩座唐營。兩座唐營皆安靜地矗立於紛紛的雪下,不見有兵士在外。齊黃須判斷,這一定是因為久攻自己的營壘不克,天又下起了雪,不利進攻,因是唐兵打算作些休整,等雪停了再攻。
如他的預料,從中午等到傍晚,唐兵果然都沒有出營進攻。這支號為“北府”的唐人新軍,雖是新組建的部隊,戰斗力著實不差,這些天的進攻,盡管只打下了一個秦軍城外的據點,可齊黃須營兵士的折損著實也不少,將士都很疲憊了。為了振奮士氣,齊黃須便於傍晚時,命令宰羊殺牛,讓兵士們飽飽地吃了一頓。
一頓飽飯下去,人不免困倦,夜雪天氣,又冷,故而孫無極、朱雋於三更前后,帶兵潛行到齊黃須營外的時候,轅門也好、營墻也好,守卒正是昏昏欲睡,大多避風於墻后。
竟是朱雋和那五十甲士已經到了轅門外溝塹處的火光范圍內,才被幾個守卒發現。
驚慌大叫的氐語傳來。
朱雋猛地竄起,叱聲呼道:“上!”
七八個甲士扛著梯子快步飛跑,到溝塹邊,把梯子鋪起。
其余甲士持盾挺刀,跟從朱雋,沿梯沖過溝塹,吶喊著殺向秦營轅門。
火光通亮,雪花飄飄。
轅門守卒手忙腳亂,引弓射箭,并及拉開強弩,射擊弩矢。
起初敵人的箭矢稀疏,然快到轅門時,敵箭已頗密集。
朱雋等皆披厚甲,弓矢不能透;粗大的弩矢挾風呼嘯,破空而來,對朱雋等具有威脅性,但因發現朱雋等人的時間太晚,弩矢引射的也就太晚,兼以甲士隊形分散,卻是一人也無射中。
箭矢、弩矢射到地上,箭桿顫動。
一支敵箭剛好射到了兜鍪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掉落下去,朱雋下意識的偏了下頭,找到了射出此箭的那個秦卒,拾起落箭,反手拋擲過去,那秦卒側身躲過。轅門已在眼前。他絲毫不顧掛在他鎧甲上的數支敵箭,握持環首直刀,大聲再呼:“梯子!”
扛梯子的甲士悶頭前沖,將梯子架到轅門邊的營墻上。
朱雋銜刀在口,當先攀附。
秦營,齊黃須住帳。
伴隨混雜了氐語、唐話的喊殺聲傳到,兩個軍吏撞入帳中,叫道:“參軍!唐兒襲營!”
齊黃須才睡著未久,睡意頓去,從榻上跳下,展開手臂,喝道:“我的甲!”
軍吏把掛在架子上的白甲取下,盡快地為齊黃須披掛。
帳門沒關,風撲進來,齊黃須打了個哆嗦,精神更加振作,他投目門外,看向殺聲起處的轅門,問道:“多少唐兒?”
“四五十人,悉為甲士。”
“區區數十甲士,就想奪我的營?”齊黃須披掛整齊,提起蘭锜上的鐵槊,大步出帳。
秦營轅門南,溝塹外。
孫無極目不轉睛地望著不遠處轅門那里的戰斗。
方才接受了孫無極放火命令的那叫做“客奴”之人也在看,“客奴”是小字,這人名叫劉豐。
身在雪下黑影里,觀望通徹火光中的對我戰況,看得十分清楚。
劉豐看到,當先附梯的朱雋就像是迎著驟雨前行似的,轅門上秦軍守卒的箭矢、弩矢幾乎半數都射向了他。雖然聽不到箭矢射到他鎧甲上的聲響,劉豐能想象得出,此時此刻,必定是叮叮當當,響個不停。然而朱雋除了偶爾躲避下弩矢外,半點無有停頓,奮勇直上,——下頭扶梯子的甲士同樣淋在箭雨中,竭盡用力地穩住梯子不倒。
大約幾個呼吸的功夫,朱雋沖上了轅門側邊。此際,他已渾身若刺猬。
劉豐帶著贊嘆,大喜說道:“參將,朱參將上去了!”
“再等等。”
孫無極、劉豐等的視線都緊緊地跟著轅門側邊高處的朱雋。
十余個秦軍兵士持槊、刀圍住朱雋。
朱雋揮左臂,擋住砍來的一刀,右手環刀下劈,先砍翻了一敵;右肘外擊,擋住了另個秦兵刺來的槊,轉身抓住這支長槊的槊桿,向后拽拉,那秦兵吃力不住,踉蹌往前,朱雋環刀刺出,中了此個秦兵的肋部,鮮血噴出,這秦兵丟掉步槊,捂住傷口,朝后退開。
朱雋把長槊掉了個個兒,左臂挾槊,右手捉刀,槊掃刀砍,如秋風卷落葉,把圍住他的剩余秦兵打得不能招架,散開四走。
跟在朱雋后頭攀附云梯的甲士一個接一個的沖了上來。
甲士們迅速地三五結陣,很快就在此段營墻上站穩住了腳跟。
轅門兩邊營墻上的守卒在各自軍吏的帶領下,急忙往這邊支援。
瞧見轅門南邊近段營墻上的守卒數量急劇減少,稀稀拉拉的不剩幾個人了,孫無極知道攻擊的時候到了,抽刀在手,當即喝令:“咱們也上!”
扛梯子的兵士奔向溝塹。
孫無極等各持兵器,隨在其后,沖出了黑暗,殺向南營墻。
秦營,轅門內。
齊黃須帶領緊急召集到的一隊親兵趕到。
轅門邊上的喊殺聲,震耳欲聾。
他仰頭視之,暗淡的夜空下,飄舞的雪中,一支支火把匯聚起來的通紅火光里,那丈余高的轅門邊側營墻上頭,黑甲白色披風的唐軍將士,正在與多著白色戎裝的守卒混亂激戰。
他仰頭視之,暗淡的夜空下,飄舞的雪中,一支支火把匯聚起來的通紅火光里,那丈余高的轅門邊側營墻上頭,黑甲白色披風的唐軍將士,正在與多著白色戎裝的守卒混亂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