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畏問道:“大王何意已決?”
“令洛孤、茍雄為孤攻滅慕容炎!”
蒲茂此言一出,崔瀚、季和俱皆驚訝,仇畏等則頓時心頭一喜。
卻是為何崔瀚、季和驚訝,而仇畏欣喜?
話要從小半個月前拓跋倍斤那道給蒲茂的上書說起。
盧水之戰打完后,茍雄撤回薊縣,后不久蒲洛孤的援兵趕到。兩部兵馬會合,茍雄遂率之出擊廣寧、上谷兩郡。拓跋倍斤沒有與他大打,小規模的接觸戰打了兩場,隨之,拓跋倍斤就放棄了已攻下或正在圍攻的廣寧、上谷兩郡南部的諸縣,一邊分兵把搶掠到的民口、羊馬送去代北,一邊召趙落垂、紇骨萬部與他匯合,帶著部隊退縮到了兩郡之北部。
接著,拓跋倍斤的上書就送到了蒲茂的案上。
拓跋倍斤的上書,述說的當然就是這回進犯幽州,慕容炎實為背后主使云云;他向蒲茂懺悔,說他現下已然知錯,於上書中還肉麻至極,或可用“不要臉”來形容地寫道:“大單於對我的恩典,我時刻不敢忘。每當望見朝陽東升的時候,我都仿佛看到了大單於慈善的面孔。我聽孫敏說,天子是四海臣民的君父,請求大單於原諒兒子的過錯,讓兒子繼續孝順大單於吧!”
論年齡,倍斤足能做蒲茂的父親了,卻在上書中自稱兒子。
蒲茂看到倍斤這道上書中的此等言語,會是何種的情緒,就算當時不在場,沒有看到他表情的人,大概也能猜出。
看過倍斤上書,蒲茂便召仇畏、崔瀚、季和等人來議。
季和以為,拓跋倍斤上書中的卑辭不足信,輕蔑說道:“倍斤狡詐反復之徒,其上書中所言,欺詐大王的話語也,斷然不可信之。大王不聞倍斤前時重奉慕容炎為主之事么?他如是真的忠誠於大王,怎么會一邊上書大王自責有罪,一邊卻奉慕容炎為主?…大王,臣料之,倍斤這么做,不外乎是想挑起大秦與慕容炎間的戰爭,他好從中得利。”
蒲茂當時說道:“那以卿之見,對於此回拓跋、慕容的犯境之舉,孤宜何以應對?”
季和說道:“臣前獻策大王,‘先滅拓跋,再滅隴,取蜀中,然后江左可圖’,大王,臣愚見,此滅拓跋之時也!”
“滅拓跋之時?”
季和說道:“然也!”
蒲茂遲疑說道:“拓跋倍斤號稱控弦十萬,恐不易滅。”
“大王,臣言現為滅拓跋之時,是因為現有三利在我。”
蒲茂說道:“卿言來孤聽。”
季和侃侃而談,捧笏說道:“拓跋倍斤雖號稱控弦十萬,然其部少甲械,非我王師之敵,此第一利;慕容炎新敗盧水,損兵折將,士氣沮喪,今我如攻代北,慕容炎定不敢援,此第二利;拓跋與柔然世仇,雙方彼此攻掠不斷,於今秋末,草黃馬肥之時也,大王如遣使赴柔然,與約共擊拓跋,柔然必不會拒絕,此第三利!
“三利在我,今借其無故犯境,殺戮士民,致幽州百姓對其怨恨之機,滅之易哉!”
凡是季和、崔瀚提議的,於情於理,仇畏自是都要反對。
等到蒲茂問自己意見的時候,仇畏說道:“季和言之在理,然臣有兩憂。”
蒲茂問道:“何憂也?”
仇畏說道:“如果進攻代北的話,我王師取勝當然不在話下,但要想全殲倍斤的十萬胡騎只怕也不太可能;倍斤今又重奉慕容炎為主,那么倘若倍斤竄去遼東、昌黎,與慕容炎會攏一處?大王,慕容炎的實力就會得到極大的恢復啊!…幽、冀、豫、并諸州,目前仍然頗有慕容氏的舊臣、故將,慕容炎的實力一恢復,他們又會不會因此與慕容炎潛通?此臣之一憂。
“莘阿瓜小戇好戰,我王師今如大舉攻代北,他會不會借機再次犯我天水?此臣之二憂。”
仇畏的這兩個擔憂,都有道理。
蒲茂就問仇畏,說道:“那以公之見,拓跋,孤是不能打的了?可拓跋、慕容犯孤王土,害孤子民,孤又豈能置之不理!”
仇畏說道:“臣愚見,代北雖不宜攻,然慕容可取;只是在打慕容之前,需先做好萬全之備。”
“哦?”
仇畏說道:“臣敢請先奏陳慕容可取之因。”
“公請言之。”
仇畏說道:“如季和所言,慕容氏敗於盧水,士氣沮喪,此可取之一也;慕容炎自竄逃到昌黎、遼東后,為穩固其權,他比以往更加地重用慕容干,慕容干貪權竊柄,善妒英才,慕容氏內部現是危機重重,此可取之二也;慕容瞻,是慕容暠的顧命之臣,慕容炎的從父,在慕容諸部頗有聲望,大王如令他去信招降,定會有許多的慕容諸部之酋率愿降我大秦,此可取之三也。
“相比拓跋部,慕容氏久據中原,無論是在中原諸胡中的名望,還是在幽州北地的名望,都遠高於拓跋部,今我王師若能犁庭掃穴,一舉把其余孽盡殲,則北地那些懷有二心的諸胡,也就一定會畏懼我大秦的兵威,不敢再生異念,…如此,只一個拓跋部,復何足論哉!”
蒲茂頻頻點頭,說道:“公言甚是。”
仇畏說道:“臣敢再為大王奏陳需先做好萬全之備。”
“公請說。”
仇畏說道:“正如臣剛才所說之‘我王師如攻拓跋之有兩憂也’,我王師如慕容也有兩憂。一憂是拓跋部或許會馳兵援之;一憂仍是隴地莘阿瓜。
“是以,臣愚見,首先,季和所言之‘聯絡柔然’此策可以用之,大王可遣使柔然,先通過柔然來牽制拓跋,除去一憂;其次,隴地今春夏遭遇蝗災,料隴地現下的內部形勢一定會不太穩當,大王可細細打探隴地虛實,等待用兵慕容的機會。”
蒲茂想了想,問季和、崔瀚,說道:“崔公、季卿,以為仇公此議何如?”
季和不贊成,說道:“大王,拓跋、慕容兩部相比,現下是拓跋強而慕容弱,若是先攻慕容,則就等於是給了拓跋部進一步積蓄力量的機會;并且,拓跋倍斤此獠,狡詐多端,能屈能伸,遠非慕容炎可比之也,今不及早抓住機會滅之,必為我大秦之后患!”
仇畏察言觀色,已經看出蒲茂傾向於他的建議了,因是對季和的反對,他微笑應之而已。
卻是果如仇畏所料,盡管那天蒲茂沒有定下是接受季和的建議,還是接受仇畏的建議,只是於當日遣了使者趕去柔然,與柔然議共謀拓跋倍斤之事,但於今日,在前后幾天接連聞報隴地近期發生的那三件事后,他終於說出了他在季和、仇畏兩者建議間的選擇。
仇畏以老成穩重的風度,摸了摸頷下花白的胡須,說道:“大王,赴柔然之使,現下應該是還沒有到達柔然,隴地那邊好像也無有什么大的變故,大王卻為何此時決定攻慕容氏?”
蒲茂揚起新接到的那道河州情報,笑道:“孤還沒有來得及給你們說,就這幾天,孤接連收到了好幾道隴州那邊的情報。一個是張道將被麴氏子弟圍攻;一個是河州州治正在遷往金城;一個是黃榮上書令狐樂,請求令狐樂不要急於給令狐婉和麴爽之子完婚。…仇公、崔公、季卿,這三件事,說明了什么?”
崔瀚說道:“回大王的話,這三件事說明,莘邇和麴爽的爭斗日漸激烈了。”
“早在莘阿瓜把他的兩府設在金城的時候,孤記得,孟師就對孤說過,莘阿瓜與麴爽必會因爭河州而產生內斗,果如孟師所料啊!他倆現在不但斗起來了,而且斗得不亦樂乎!都鬧到谷陰去了!…仇公,你現下知道孤為何決定即攻慕容炎的原因了吧?”
仇畏說道:“是,臣知道了。莘阿瓜、麴爽生起內斗,則隴地現必是已無外顧之力,此確乎是我王師攻滅慕容炎的大好機會!只是大王,柔然那邊?”
蒲茂眼中閃爍明睿的光芒,說道:“季卿日前的分析不錯,柔然屢受拓跋倍斤的欺凌,孤約之共擊拓跋,柔然必不會拒絕。咱們這邊先做兵馬、糧秣的調動,等到咱們部署的差不多了,柔然那邊的答復應該也就能到了。這叫做兩不耽誤,哈哈。如何?”
崔瀚目轉季和,卻見季和垂首恭立,默不作聲,沒有再反對進攻慕容氏。
崔瀚贊同季和的建議,也認為先打拓跋部才最好,可是仇畏那天提出的那幾個先打慕容氏的原因,他又無從辯駁,故此沒有辦法,只好亦不作聲。
仇畏保持穩重的風姿,說道:“臣以為,大王高明!”
蒲茂乾綱獨斷,一錘定音,說道:“事不宜遲,調兵、征集民夫等務,明天就著手開辦!”
出了宮城,崔瀚叫季和與他同車。
兩人坐到車中,崔瀚埋怨季和:“卿先打拓跋此議,我亦贊成,卻今日殿中,大王決定先打慕容,卿緣何默然,不作反對?”
“大王圣意已決,反對何用?”
崔瀚愕然,說道:“這叫什么話?我等為人臣者,理當盡忠直言,怎能因為大王圣意已決…”
左邊耳朵進,右邊耳朵出,崔瀚埋怨責備的話語聲中,季和的思緒飄遠。
他想道:“自滅魏、滅賀渾氏后,大王是越來越剛毅果決,孟公在世時,還有孟公的話,大王肯聽,然孟公逝后,朝中就再也無人能像孟公那樣影響大王的決策了。”
一個果決的君主,對臣子是好事,還是壞事?
季和拿不準。
他又想道:“大王聽仇畏的進言,選擇了先打慕容。先打慕容就先打慕容吧,反正先打慕容也好,先打拓跋也好,總歸我大秦都不會打不贏。只是會給日后的再打拓跋造成更大的難度。”
冀州、并州、豫州等地秦軍各有部分兵馬調動入幽的動作,迅速地傳聞江左、徐州、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