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馮宇,拜見征西。”那面色黧黑之人下馬拜倒,說道。
莘邇聽領馮宇等騎過來的那軍吏給他介紹。
那軍吏說道:“明公,他們是太原李基的部將,李基有書信呈給明公。”
莘邇心道:“李基?李基書信?”
莘邇早前給李基去過幾封信,李基沒有回過一封,可卻在這時,遣他的部將送信來至?莘邇不覺心道:“李基這是什么意思?”隱約流露出了個念頭,然又不太敢相信。
把自稱名為“馮宇”的這人扶起,莘邇上下打量,竟是覺得有些許眼熟,好像此前在哪里見過也似,一時想不起來,也就罷了,問他,說道,“足下是李君部曲?”
馮宇對莘邇是久仰大名,這回尋找莘邇,來回輾轉,終於於此地找到了莘邇,此時此刻,他相當激動,亦很想仔細看看莘邇的長相,然因尊卑有別,卻是不好抬著臉直勾勾去看,便態度恭敬,回答說道:“是,我等正是李公部將,奉李公之命,呈李公密信與公。”
“李君有何密信與我?”
馮宇解開腰帶,卻他的腰帶上有個暗格,乃打開暗格,小心地從中把李基的密信拿出。
接住李基此信,掩住疑惑和不太敢相信的猜測,莘邇打開觀看。
信紙不大,信的內容很短。
短短的幾句話:“蒙公不棄,屢致書仆,仆因身在秦土,故不得便回書。今聞公與秦戰於襄武,秦兵十萬,其勢浩大,公如需助,仆愿提兵而赴。”
看完了信,莘邇又驚又喜,種種因此而生的情緒、念頭,此起彼伏,雜錯胸臆。
先涌出來的念頭是:這是真的么?
繼而涌出的念頭是:李基要反正?
然后涌出的念頭是:他不會是哄我吧?
最后涌出的念頭是:李基若肯反正,襄武之圍解矣!
說來話長,其實時間很短,這些個念頭幾乎是不分先后,同一時間涌現出來的。
內心諸念橫生,莘邇面色不變,他借把李基的信疊住,放回信封的空兒,調整了下思緒,隨之,一邊把信交給麴令孫,一邊笑與馮宇說道:“馮君,李君這封信都說了什么,君可知曉?”
馮宇有一說一,老實答道:“李公寫此信時,在下就在邊上。李公此信所書內容,在下盡知。”
莘邇沉吟稍頃,命令魏述,說道:“周圍設置警戒,百步內不許任何人靠近。”
魏述率親兵,馬上在附近設置警戒線。
莘邇又令左右親兵、從騎都離開,只留下了麴令孫一人。
馮宇見狀,知莘邇是要與他談李基信中的內容,就叫跟他一起來的那幾人也退去遠處。
百步范圍之內,很快就被清空。
除掉莘邇、麴令孫、馮宇三人之外,再無別人了。
莘邇於是開口,說道:“李君在信中說,愿提兵前來助我,馮君,此話何意?”
馮宇答道:“明公,李公這話的意思,是在說他愿意率并州乞活本部前來相助明公抗秦虜!”
“秦虜?”
馮宇意態慷慨,言辭堅決,說道:“不敢相瞞明公,李公與在下等如今雖是委身於秦,可這是迫不得已的。在下也好,李公也罷,無時無刻都沒忘掉吾等本是唐臣!…并州乞活與六夷胡虜有血海深仇,李公焉肯真心附秦?在下投李公之前,曾是徐州羯奴之囚,在下多少的親朋、好友都被羯奴殘殺於在下眼前,在下與六夷胡虜亦是深仇血恨!
“之所以明公早前的數封賜書,李公沒有回復,是因為李公擔心走漏風聲,自家身死事小,未能為明公盡上一份滅虜的微薄之力事大!明公‘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的壯志,李公與在下都是久聞、久仰至極的!故而,在今次聞到秦主蒲茂親統大軍,侵犯襄武之后,李公與在下俱憂心忡忡,并皆氣憤填膺!遂乃李公寫下了此書,令在下給明公送來。”
在馮宇說話的時候,莘邇不動神色地觀察他的表情、辨聽他的語氣,等到馮宇把這通話說完的時候,莘邇基本也已經做出了判斷,那就是:馮宇的這番話是真心話。
莘邇顧視麴令孫,有感而發,說道:“猛奴,此即所謂之‘得道多助’!但凡我華夏英豪,當此膻腥遍滿中原,我華夏衣冠淪喪之際,又會有哪個不心存‘驅逐胡虜,恢復中華’之志呢?”
麴令孫年輕的臉上顯出激昂的神色,他大聲說道:“這既是‘得道多助’,明公,下吏愚見,此亦是天命猶在我唐,是天不絕我定西!”
——麴令孫突然在這個時候冒出來一句“天命”云云,倒不是無緣無故的,他此話之所出,是因為那蒲茂在最近一段時間里,不斷地在隴西、南安等地散播謠言,用些牽強附會的讖緯言語,來向定西的軍民宣示,天命而今已經從江左唐室轉到了他關中大秦的頭上。麴令孫對此是早懷憤恨,因而就於這會兒,說出了這么一句話來。
在有識之士眼中,“天命”實際無非就是政治上的輿論戰,許他莘邇對關中百姓發動輿論攻心,難道就不許蒲茂對定西的百姓發動輿論攻勢么?當然也得允許。
故此,對於近日風聞到的盛傳於隴西、南安等郡之“天命已然在秦”之類的這等話語,與麴令孫不同,莘邇是沒有什么負面的情緒的。
聽了麴令孫此話,莘邇微微一笑,沒有接著這個話茬繼續說。
莘邇將目光轉回到馮宇身上,上前半步,握住了他的手,暢懷笑道,“李君家自唐室南遷以來,累世抗胡,李氏之名遠揚海內,我對李君之名亦是久仰,…也正因此,我才會數次去書李君,如今看來,我的預料沒錯,我與李君、與君,果然可以說是同道中人了!”
莘邇的手溫暖有力,他的話語親切隨和,馮宇越發激動。
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忽於此時從莘邇的腦中閃過。
他想起來馮宇像誰了。
卻是馮宇那黧黑的膚色、頗顯棱角的面頰,與他前世時某個叫“小寶”的演員有四五分像,只不過,比起那個演員,馮宇的身形高大及魁梧許多,外顯的氣質更是與那個演員截然不類,端得豪雄。
“馮君,請坐。”
與馮宇各在胡坐上坐下。
莘邇略作思忖,目注馮宇,說道:“馮君,李君在信中說,他愿意提兵來助,我聽說李君現屯兵上郡,離我襄武數百里之遠,中隔關中數郡,他打算如何前來助我?”
馮宇回答說道:“在下來前,李公就此事已與在下細細商議過。李公的意見是,他可以和膚施的趙將軍部聯手,里應外合,先擊破秦軍仇泰部,隨后與趙將軍部聯兵,殺來襄武!”
莘邇點了點頭,說道:“若是里應外合的話,仇泰無備,勝之不難,李君此策甚佳。不過如按李君此策行事,卻會有一個問題,不知李君與足下可有考慮到?”
“敢問明公,是何問題?”
莘邇說道:“上郡距襄武,八百里遠,等到李君與趙染干合力打敗仇泰,再援到襄武之時,最快,只怕也得多半個月后,——這還是忽略掉了李君在率部從上郡到襄武來的路上時,可能會遇到的沿途諸秦郡之阻擋這個因素,如是再加上這個因素,那極有可能等到李君率部到至襄武,已是一個多月后了!按襄武目前的形勢,萬難再守一個月。”
馮宇問道:“如此,明公必是另有高策了?”
莘邇說道:“馮君,足下看這樣行不行,…我現在就飛檄朔方,傳令張韶,叫他盡起朔方精壯,南下上郡,與李君、趙染干并力擊破仇泰部,然后,暫不來襄武救援,對外放出話去,就說要南攻咸陽!”
“南攻咸陽?”
莘邇撫短髭,笑道:“正是。”
馮宇遲疑說道:“明公此策,是圍魏救趙之策也,固然佳策,唯是明公…”
“怎樣?”
馮宇說道:“拓跋倍斤正在攻打朔方,張將軍若於此際領兵南下上郡,朔方豈不危哉?”
“足下有所不知,拓跋倍斤非久居人下者也,他之今攻朔方,非是出其本意,且我與他已定盟約,因而今其代北胡騎雖在河北,但張韶留些兵馬守境,以防生變,便即足矣。”
馮宇恍然,說道:“原來如此!難怪在下從李公屯兵於圜陰之時,聽說朔方那邊竟是兩下無戰,頗有點相安無事的意思。”
“馮君,我看你似是仍有疑慮?”
馮宇說道:“是,明公,在下確是還有一個疑慮。”
“足下請說。”
馮宇說道:“咸陽乃是秦都,蒲氏經營至今已有數十年,而下蒲茂雖不在咸陽,可咸陽駐兵不少,此其一也;咸陽周近多氐、羌聚居,臨時征兵,旬日可得數萬之眾,此其二也,因此二故,縱是張將軍能夠領兵南下上郡,與我等匯合,宣稱南攻咸陽,可在下愚見,恐怕也難以起到‘圍魏救趙’的效果吧?”
“倘若只有君等號稱南攻咸陽,自是效果不會很好,但如果不止君等稱攻咸陽呢?”
馮宇問道:“敢問明公,此話何意?”
“早在蒲茂攻犯我境之前,我就也已與荊州桓公立下了互助的盟約。前幾天,我并又給桓公去了一封書,愿以巴西三郡為酬謝,請他出兵,反攻南陽,對外聲稱,欲光復洛都!”
馮宇說道:“光復洛都?”
“同時,對外再稱,有意經武關入關中。”
如前文所述,關東進入關中的道路,主要是兩條,一條是經咸陽東邊的潼關,另一條便是經咸陽東南邊、南陽西北邊的武關,——這也是蒲茂、桓蒙之前爭奪南陽的一個重要緣故。
馮宇大喜,說道:“桓公以萬人之卒,短短旬月,便即破滅蜀李,收復梁、益二州,威名赫赫,震懾南北,在下嘗聞,其深為蒲茂所忌。若是能得桓公遣兵攻南陽,與我部攻咸陽東西呼應,明公‘圍魏救趙’此策,就可成矣!”
頓了下,馮宇問道,“明公說幾天前才給桓公去的書?那敢問明公,桓公可有回書了么?”
“回書尚未到,不過以我對桓公的了解,桓公是一個識大體、重大局的人,且我與他盟約在先,料他一定是不會拒絕我的,遲則十日,早則七八日,荊州出兵攻南陽的消息,必然就能傳來。”
只靠“了解”,顯然不太保險,萬一桓蒙這次出乎了莘邇的意料,偏偏沒有出兵呢?
馮宇是個細致人,盡管因初與莘邇相見之故,不好把這個疑問提出,但莘邇卻也從他的眼中看出了他的這個擔心。
莘邇笑了一笑,接著說道:“除掉桓公此路兵馬以外,我另外還有一路兵馬。”
馮宇問道:“敢問明公,是何兵馬?”
莘邇說道:“便是漢中、梓潼的陰洛、張景威部。我早已去書他兩人,命他二人大張旗鼓,做出聲勢,走漢中褒斜諸道,北攻關中!”
此次隴、秦之戰打響以來,秦州、河州,包括隴州腹地的定西兵馬,多數都已投入戰中,或被調動起來,卻只有漢中的陰洛部、梓潼的張景威部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怎么動,只在不久前的武都那一仗中,有稍許的兩郡兵往援,——沒有大舉調用此兩部兵馬的原因,就在於此。
在開戰之前,莘邇就已作出決定。
打算用陰洛、張景威兩部為最后的“奇兵”,把他們用在“最后的危急關頭”,“奔襲”關中。
褒斜諸道,悉為天險,從關中經此諸道入漢中難,從漢中經此諸道入關中也難。
對此,莘邇當然心知肚明。
故而,他也十分清楚,通過陰洛、張景威的“奔襲關中”,來迫使蒲茂回援咸陽的可能性堪稱是“微乎其微”,也所以,直到他昨天決定親援襄武的時候,他都還沒有動意施行此策。
然而現在的情勢不同了。
多了李基的主動來投,那在李基、張韶、趙染干這一部兵馬南下攻打咸陽的背景下,換言之,也就等於是說,在李基、張韶、趙染干這一部兵馬成為了“攻打咸陽”的主力這一背景下,作為“策應”、作為“配合”,陰洛、張景威這一部兵馬的北攻咸陽卻就完全到可用之時了。
桓蒙、陰洛和張景威,這兩支部隊,都是莘邇解救襄武之危的最后手段。
把自己的壓箱底對策說完了,莘邇撫摸短髭,笑視馮宇,等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