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茂知莘邇身在武都郡,其消息之來源自是姚桃。
姚桃棄營北遁以后,知道兵敗的事情是沒辦法隱瞞的,與其晚報,不如早報,或許還能憑此早報的“忠誠”,得到蒲茂的原諒,故於北遁的當天上午,他就遣騎奔往襄武城外的秦軍軍營,把莘邇“再度迂回奔襲武都”,以及他“臣一時不慎,中其伏兵之計,雖力戰不屈,奈何冉僧奴先敗,臣陣遂潰”的戰敗經過,“一五一十”地詳細稟與蒲茂。
蒲茂是於昨天下午接到的姚桃的此道軍報,獲知的此事。
接到軍報,蒲茂即召從在軍中的孟朗等文武諸臣到其帳中,商議對策。
他的庶長子蒲廣也應召而來。
孟朗一病,至今未有痊愈,面色灰敗,本已是五六十的老人,病態之下,越發精神不振,竟有些佝僂的樣子露出了,坐在榻上,不時地咳嗽兩聲。
蒲茂一邊與諸臣略略講說姚桃的軍報內容,一邊擔心的數次去看孟朗。
說完了姚桃所報,蒲茂沒有先問諸臣的意見,而是馬上跟著就問孟朗,關心地說道:“孟師,身子怎么樣啊?若是撐不住,要不孟師就先回帳休息?等孤與他們議出個對策出來,孤再去孟師帳中,征詢孟師的高見?”
孟朗嗓子發癢,努力地把這癢癢勁忍住,將那到喉嚨的又一聲咳嗽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強自打起精神,直了直身形,盡量將語聲放得平穩,說道:“大王,臣無事,盡能撐得住。”
“真能撐得住?”
蒲茂的關心態度絲毫不假。
對待蒲茂,孟朗的感情是復雜的,既視蒲茂為君,然因蒲茂少時他倆的那一段師生之情,孟朗同時又隱隱地是把蒲茂視作了自己的高足弟子,換言之,視作了自己晚輩子侄的。
見蒲茂這般關心於他,孟朗深感自己半輩子的心血沒有白費,臉上綻出來笑意,說道:“大王派來給臣診病的幾位醫官,皆是名醫,藥方開的都很好,很對癥。臣這病雖還沒有全好,但比前些時,已是好得多了。大王放心,臣無恙的。”
“好,那就好。”蒲茂稍微安心,便問孟朗,“孟師,莘阿瓜故技重施,又用上了‘奔襲武都’這一招,而今姚桃、冉僧奴已敗,姚桃得脫,冉僧奴生死不知,…接下來,孟師以為,咱們該怎么應對?”
孟朗雖病,思路清晰,他說道:“要想議論下邊我軍該怎么應對此變,臣以為,首先須得搞明白一件事,即是莘阿瓜打完武都之后,他接下來會干什么?”
蒲茂頷首,說道:“孟師所言,正孤所思。如此,則孟師以為,莘阿瓜接下來會干什么?”
孟朗伸出了左手的兩根手指,答道:“不外乎兩個選擇。”
“兩個選擇?”
孟朗曲起食指,說道:“北上攻天水郡,以擾我軍糧道,這是一個選擇。”
然后,他曲起中指,說道,“帶著武都、陰平等各郡兵,還隴西郡,攻襄武城外的我軍大營,以求解襄武之圍,這是一個選擇。”
蒲茂想了想,贊同孟朗的判斷,問道:“這樣的話,那孟師覺得,我軍怎生應對為好?”
“他的選擇兩個,我軍的應對之策自然也就是兩個。”
蒲茂說道:“敢聞其詳。”
孟朗將曲起的中指重新豎起,沖著蒲茂晃了一晃,說道:“分兵一部,與天水等郡的駐兵呼應配合,護衛糧道,使其縱北擾天水,而終徒勞無功,此對策之一。”
接著,他不僅將曲起的食指也重新豎起,而且把大拇指也一起豎了起來,說道,“至若莘阿瓜也許會攻我襄武大營的這個可能,臣則有具體的兩策應對。一個是,從明天開始,攻城轉為佯攻,等莘阿瓜兵到以后,咱們先把他打敗,隨之再對襄武城展開最后的總攻;一個是,明天再對襄武進行一次大舉的進攻,爭取趕在莘阿瓜兵到之前,便把襄武攻下。”
“這兩個對策…”
孟朗把手指收回,手也放回到了膝上,說道:“此二對策各有利弊。”
蒲茂問道:“皆利弊何在?”
孟朗說道:“第一個對策,其實也就是‘圍城打援’,其策之弊在,莘阿瓜會不會帶兵來攻我襄武大營?此尚是未知之事。他如不來攻我大營,而卻去攻擾天水郡的話,則此策就無用矣。是我軍之‘佯攻設伏’,實際上只是在白白地浪費時間。
“襄武城防甚嚴,我軍圍城至今,已然兩次猛攻,然皆不得寸進,就算明天再進行一次猛攻,勝算幾何,能否一戰功成?現下都還不好說。而萬一莘阿瓜果真來攻我襄武大營,正好趁我軍攻城不克之疲,突襲我營的話,則第二個對策之弊,便在我軍或許會因此吃上些虧。”
蒲茂沉吟斟酌。
孟朗等臣俱皆安靜,等待他做出主張。
不多時,蒲茂做出了決定,說道:“針對第一種可能,襄武到天水等郡間的糧道,今天,孤就分兵去守。針對第二種可能,…孟師,孤覺得‘圍城打援’此策雖佳,然正如孟師之所憂,若是莘阿瓜不來犯我大營的話,則此策就是在白白浪費時間,是在給定西遣援襄武的時間!故是,孤意采用孟師的次一個對策,明日再對襄武展開一次全面的進攻,何如?”
慕容氏、賀渾氏悉已被大秦攻破。
一個襄武縣城、一個只不過領了區區數千兵游擊於外的莘邇,又如何會在蒲茂的眼里?
蒲茂的這個選擇,在孟朗的預料中。
孟朗心道:“就算莘阿瓜當真來襲我營,只要我軍有備,最壞的可能也不過是,莘阿瓜無功而退;而戰機如果抓住,我軍且會有趁勢把之殲滅的可能!”對蒲茂的此個選擇,就無勸阻之言,回應說道,“若是大王決意明天再對襄武進行一次大舉進攻,那便有兩件事,需要提前備好。”
“哪兩件事?”
孟朗說道:“我軍兩攻襄武不下,明日攻前,須得提振士氣,嚴肅軍法,此其一也;攻城之際,須得留夠預備隊,以防莘阿瓜部偷襲,此其二也。”
“孟師言之甚是!”
就按孟朗的這兩個建議,蒲茂當日傳令全軍,做明日三打襄武的戰備。
已是七月底,即將序入八月。
秋老虎的炎熱,漸漸不在,隨著秋深,天氣逐日轉涼。
坐於高高的城樓上,遠眺城外野地,近觀城中街、里,入目盡是青黃之色。
秋風吹過,可以看到城內街邊樹上的黃葉,隨風飄落,如似蝴蝶,翻飛起舞。
襄武縣城的中心地帶、每條街道的兩側、每一個里內,現下臨時俱立的有望樓,全副武裝的兵卒們值守其上;并主要的幾條街道上,現皆各屯駐有數十的軍士。
這些望樓、值守兵士、街上屯駐的兵士,都是負責維持城內治安的。
唐艾下達了嚴格的命令,在守城戰爭期間,百姓不許擅自出街,更禁止三五私聚,是以,盡管這會兒天時尚早,但那城內所有的街上、里中道上,全是冷冷清清,幾無人行。
輕輕地撥了一下琴弦,唐艾惆悵地嘆了口氣。
陪坐他身邊的杞通,給琴邊香爐續上新香,舉起羽扇,搖了搖,讓那香氣溢開,隨后放下羽扇,斂袖膝上,問道:“夫君,無緣無故的,怎么突然嘆氣?”
“我這一嘆,是為陳君。”
“陳君”也者,即是奉唐艾之命,給莘邇送信的那個秦州州府吏員。
卻是於昨天晚間,此吏摸回到了襄武縣外,但在朝城下來的時候,被城外巡邏的秦軍騎士發現,秦騎圍追堵截,此吏和莘邇派出護從他歸城的那幾個勇士,拼死搏殺,此吏盡管最后在那幾個勇士的舍命掩護之下,總算是奔到了城墻下邊,也坐上了城頭緊急放下的吊籃,可他也受了重傷,於是竟連再見到唐艾一次都沒等得上,便即身亡。
他死后,守卒軍校從他身上找到了莘邇給唐艾的回信,趕忙送呈給了唐艾。
信到唐艾手時,被此吏的鮮血已然浸透。
杞通說道:“陳君忠勇之士,今之死,確實可惜!”
唐艾說道:“有件事你不知。我令他出城為我送信給明公時,給他的有交代,叫他找到明公,把信呈給明公以后,就不要回襄武了。明公如有回信,可請明公另外擇吏給我送來。”
杞通問道:“夫君緣何對他有此吩咐?”
唐艾說道:“城外秦虜圍困數重,他若能成功出城,是已冒了一次九死一生之險,我如何能忍心讓他再冒一次回城的九死一生之險?是以我對他有此囑咐。卻送明公回信的人,居然還是他!不用說了,這肯定是他未有聽我的話!”再次長嘆一聲,垂下淚珠幾滴。
杞通這才知此吏去而復還之間,乃還有這等一番曲折,不禁更為此吏的身死而感到哀然。
“更叫我不好受的是,陳君既無兄弟,亦無子嗣,我縱是想酬其功,如今也是無從酬起!”
此吏的父母尚在,不過其家不在襄武,於今也只能等到此戰結束,若是能夠打退秦軍,再對他的父母作些賞賜而已了。
淡淡的香味中,唐艾操琴,即興撫曲一首,權且算是寄托對那陳姓此吏的哀思。
今日秦軍沒有攻城,城墻上的守卒多靠在垛口,享受自圍城以今,這難得的休息時光。
蕭瑟的秋風帶著那琴音,灑遍城頭。
將士們豎耳傾聽,從這琴音中,聽出了哀傷,可又不是全然的哀慟,并有慷慨的豪情,就像是看到了一位猛將獨對百萬敵軍,凜然不懼,反而馳馬揮槊,奮聲叱咤,主動前戰的情景,他們或握緊了槊柄,或有激動到戰栗的感覺滋生,不覺俱皆而癡。
寂靜的城內亦隨風而落滿琴音。
墻壁圍起來的諸個“里”中,不斷有住民從屋內出來,都把目光舉投向琴音來處的東邊城樓,也是個個悄立靜聽。不知是先從何處響起了一聲琵琶聲,繼而城內別處,陸續有琴音、笛聲響起。琴聲、笛聲、琵琶聲,無不伴和城樓琴音,——竟是於此城已被圍旬日的這個秋天下午,在沒人組織的情況下,襄武士民與唐艾默契地合奏出了一首慷慨之曲。
蒲茂的大帳離城四五里,他在帳中,聽不到城中忽然而起的這慷慨之曲。
但有前線的軍將趕緊將此稟奏給了他。
蒲茂剛剛結束和孟朗等人的軍議,聞報此訊,大起興趣,便攜蒲廣等,出帳西行,往轅門處去聽。然等到他到轅門處時,這首慷慨之曲已經結束。
蒲茂便問轅門的牙門將,說道:“那城中所奏,是何曲也?”
莫說這牙門將壓根不通音律,就是他通音律,那城中所合奏之曲,實乃是唐艾等即行發揮而奏的,也非是現有的曲子,故是這牙門將瞠目結舌,不知該何以回答。
蒲茂就再又問道:“你聽到那曲子后,有何感觸?”
這個問題,牙門將可以回答。
他回答說道:“末將聽那曲子時,沒別的什么感觸,只覺得如聞金戈之聲,但不知為何,心頭又有些悲傷之感。”
蒲茂顧看蒲廣等,笑道:“此哀兵必勝之意也。唐千里戰意猶堅!”
翌日,一早。
秦軍大出營。
城東、城南,如林的秦將軍旗立起,一隊隊的秦軍兵士至城外列陣。
蒲茂的帥旗也離開了中軍,前移到城東陣后。
唐艾得報,登城樓而下觀之。
見城東列陣的秦軍約萬人之數,城南列陣的秦軍差不多也是這個數目。城北無有秦軍的大部隊,城西也沒用秦軍的主力,但在城西,有約千余人的秦軍騎兵出現。
城東、城南列陣的秦軍后方,秦軍的營壘之側,亦有秦軍步騎組陣。
麴章、魏咸等城中守將紛紛趕到,齊立唐艾榻前,等候他的命令。
觀敵陣多時,唐艾回過身來,面向諸將,持羽扇而說道:“蒲茂的大旗立在了城東的秦虜陣后,今日秦軍攻城,大概是會以城東為主攻方向。麴將軍,你仍守城東。魏校尉,你守城南。”
麴章、魏咸接令。
唐艾揮羽扇笑道:“我在這里,為二君助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