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戎裝是白色,當未開戰之際,觀望之,冉僧奴陣潔凈如雪。
如同是被滾燙的熱水劈頭澆上。
姚桃看到,那二百定西甲騎撞入到冉僧奴的陣后,冉僧奴陣地的西部登時就被融化開來。
融化出來的凹陷,從中間向西陣的兩邊擴展,旋即朝東延伸。
只一兩刻鐘,沃野之上、長寬數里的冉僧奴主陣之西翼就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分向南北馳射的那兩隊長蛇也似的定西輕騎,借機張開獠牙,向內逼壓。
雖是瞧不見冉陣的戰況,姚桃也能想象得出,冉僧奴西陣兵士在前為猛獸一般的甲騎槊沖、兩側則進退靈活的輕騎箭雨之下,同時還受著胡人輕騎游戰時慣用的鳴頰唿哨之音的、此起彼伏的刺耳沖擊,此時此刻,會是何等的驚恐,會是何等的喪膽。
甲騎、輕騎后邊的千余定西步卒,從小步走、到大步走,再到快走,最終持槊、挾刀,喊殺奔跑,布滿野地,涌入到了已然露出潰散兆頭的冉僧奴西陣。
戰至此時,半個時辰而已。
姚桃面現驚疑,目光緊盯冉陣戰場,雙手無意識地抓緊了欄桿,心道:“不對頭!隴兵盡管敢戰,可這支兵馬未免也太過驍悍了吧?…莫非,這是莘阿瓜從他全軍中選調出來的精銳之卒?可是,他若把精銳之卒都帶到這里,那襄武縣城,他還怎么守?不要了?”
姚桃帳下諸將,氐人強多最為悍勇。
見冉僧奴陣陷入險境,強多說道:“明公!老冉真不中用!這才半個時辰,他就撐不住了。明公意欲以冉陣來隴賊銳氣,如此看來,只靠冉僧奴,怕是不成的了。末將請令,愿率騎往助冉僧奴,好歹再把隴賊拖上一拖!以便明公隨后據陣與戰。”
照眼前這情形,冉僧奴的陣地最多再過半個時辰就會宣告全陣失陷。
一個時辰的功夫,兩千多步騎組成的陣地就被敵人攻克?
這種情況若是發生,那就不是用冉僧奴陣先耗費一下隴兵的銳氣,而是反過來,首先,將會使隴兵的士氣更高;其次,亦將會使現下正在觀戰的姚桃本陣、副陣等陣之兵士士氣低落了。
姚桃無有別策,只好允了強多之請,說道:“定西太馬,素號精銳,你率騎到后,不要與其甲騎纏斗,只把其甲騎、輕騎后頭的步卒沖散即可。”
強多應諾,行了個軍禮,震動渾身衣甲,奔下望樓,引了那駐於姚桃主陣側翼的三四百騎兵,往冉僧奴陣馳去。
兩陣之間,盡是田原。
廣闊的田土是黑黃色的,田上遺留的短短麥稈等是黃色的,田邊道側的草地猶尚帶綠,幾種顏色的襯托下,奔行於其中,或披白甲、或穿白色褶袴的數百秦騎極是顯眼。
“姚桃坐不住了!”釋法通說道,“明公,冉賊之陣馬上就破,這個時候,不能讓姚桃的援騎擾到高將軍、趙將軍、李將軍他們!貧僧愚見,明公宜即遣騎出,迎截那數百姚騎!”
莘邇伸出手,攤開手掌。
從衛在側的魏述知其意思,立刻把一個錦囊呈給了他。
此囊正是點將囊,囊中所裝,正是點將卡。
乞大力幫忙,把魏述捧著的錦囊囊口的帶子解開,露出了里頭的十余張帖片。
莘邇隨手抽了一張出來。
此貼片北面繪著只青色的雄鷹,俯下疾沖之狀,鷹爪攫向白兔。
正面豎著書寫了兩個字:拔列。
“拔列”,禿發勃野的小字。
莘邇展卡示與諸將,目向禿發勃野,問道:“破此來賊,需騎幾何?”
點將卡頭次用,點到了禿發勃野,勃野精神抖擻,朗聲答道:“百騎足矣!”
“我給你三百騎。”
禿發勃野接令,上馬馳回本部,點鮮卑義從騎三百,呼其弟禿發勃耀及其帳下諸胡、唐悍將呼衍磐尼、呼衍熾、夔遲、宋金、封崇等,令之俱皆從戰,便出陣東迎援冉陣之敵騎。
宋金、呼衍磐尼兩人,關系近似高延曹、羅蕩,彼此看不順眼,隔三差五就會打上一架。昨晚,為了爭條羊腿,兩人剛又打了一架。
呼衍磐尼鼻青臉腫的,催騎趕上禿發勃野,叫道:“大人,我帶五十騎繞到那股賊騎后頭,包抄夾擊,咱們爭取把這股賊騎全殲,怎么樣?”
宋金哪肯示弱,拍馬也干將上去,叫道:“將軍,我只需三十騎繞后,便可策應將軍把那股賊騎全殲!”話說得很豪氣,唯是頂著個烏黑的眼圈,不免略有失色。
該如何迎截這股敵騎,禿發勃野自有主意。
他令道:“你倆各引騎五十,分向左右,從兩邊包抄它,我率余騎從正面突破!”
宋金、呼衍磐尼大聲接令,即各帶了五十騎,脫離大隊,一向東北,一向東南,朝所來之敵騎的兩翼包圍過去。
胡人頗能歌善舞,禿發勃野就是個喜歡唱歌的。
當此點將卡頭回用,就點到了他,并且那邊進攻冉陣的諸將士也好,西邊主陣中觀戰的諸將士也好,又無都不是定西軍中一等之選的這時,禿發勃野壯氣滿懷,當真是激昂勃發。
情緒積累胸口,非得唱歌不足以表達。
禿發勃野眼盯越來越近的來敵,控韁捉弓,迎著撲面的秋風,竟是高聲歡唱起來:“前行看后行,齊著鐵裲襠。前頭看后頭,齊著鐵兜鉾!”
二百從戰、將斗之鮮卑義從騎,馳馬夾弓,齊聲應唱:“前行看后行,齊著鐵裲襠。前頭看后頭,齊著鐵兜鉾(mou)!”
“兜鉾”,即兜鍪之意,頭盔。
歌聲飄於身后,戰馬奔騰,面朝相對奔來的數百敵騎,眾騎緊從禿發勃野,電掣而迎。
距敵騎數百步之遠而已了,歌聲轉變,從高昂轉為悲壯,禿發勃野換了首歌,唱道:“兄在城中弟在外。弓無弦,箭無栝。食糧乏盡若為何?救我來,救我來!”
這歌亦是時下廣為傳播的一首北地民謠,講的是兄弟兩人,分處敵我兩軍,被圍困城中的哥哥,面臨糧盡援絕的境地,向城外的弟弟發出呼救之事。
歌詞的意思十分悲慘,但禿發勃野唱來,卻帶出了殺伐之氣。
尤其最后六個字,“救我來、就我來”,唱到此處,他簡直是在吶喊了。
與敵騎已經近不到兩百步!
吶喊的歌聲,濃濃的殺伐之氣,“救我來,救我來”,這兩句歌詞把二百鮮卑義從個個激得熱血沸騰,風從耳邊呼嘯過,地面如似倒影,飛速后退,駿馬向前,他們應之喊唱:“兄在城中弟在外。弓無弦,箭無栝。食糧乏盡若為何?救我來,救我來!”
禿發勃野重喊末句:“救我來,救我來!”
離敵百步。
禿發勃野取箭,挽弓而射。
箭去如流星,掠過田上半空,伴隨著第二遍“救我來”的唱出,正中東來的敵騎其一。
二百鮮卑義從,俱皆抽箭引射,同聲大呼:“救我來,救我來!”
左右包夾到至的宋金、呼衍磐尼兩部騎,聽到了戰友們的呼喊高歌,亦一起叫喊:“救我來!救我來!”各自搭箭放射。
宋金射術精良,箭無虛發,連環三箭,兩中敵騎,一中敵馬。
旋即,他俯身馬鞍側,避開敵騎對射過來的箭矢,轉動馬向,與奔來欲戰的兩個敵騎擦肩而過,抓起鞍邊掛著的鐵槌,起身回砸,砸到了來不及改變方向的一個敵騎的馬頭上。那戰馬哀鳴一聲,轟然倒地。宋金把鐵槌收起,復挽弓射,將另外那騎射落馬下。
“救我來,救我來!”宋金馳馬從掉到地上的那兩個敵騎身近行過,口中這般呼唱,隨手朝之射了兩騎,各中此兩個敵騎的脖頸。
鮮血噴涌如泉,兩個敵騎抽搐身子,顯是不得活了。
將死之際,陷入無盡黑暗的時候,落到這兩個敵騎耳中的最后是“救我來”三字。“救我來”本是唱歌之人的求救之聲,可卻成了他倆的奪命之音。再聽此歌,似是諷刺十足。
隨著敵騎的馳近,於禿發勃野部即將與之將戰的檔口兒,釋法通終於看清楚了這支敵騎所打的將旗,他驚道:“是強多!”
莘邇說道:“強多?”
釋法通說道:“姚桃部中諸將,數強多最勇!明公,此人賁、育之類也!”
強多睚眥欲裂,怒聲吼叫:“打仗就打仗,唱你娘的歌!當這是干什么?喝酒玩樂的么?”
他分辨迎斗已至的隴騎,找到了衣甲最為鮮明的一人,斷定這人定是此支隴騎的主將,遂喝馬挺槊,帶了七八個從騎,舍棄余下來敵不顧,徑從數十敵騎中疾馳穿過,去斗那人。
強多的馬好,奔速快,那人的馬雖也不錯,但他沒有料到強多會直奔他來,反應得慢了些。
直到強多殺到近處了,他才意識到強多是沖他來的。
此時他手中拿的還是弓矢,沒功夫換刀、槌了,趕緊撥馬就走。
強多追之不舍。
先后有附近的十余鮮卑義從騎試圖上來救援,可這些鮮卑義從騎都是輕騎,無人披甲,用槊的也極少,哪里是既披重甲、又挾丈八鐵槊的強多對手?
被強多接連挑刺殺傷。
那衣甲最麗、被強多緊追不放的那人,奔逃倉皇,連聲叫嚷:“阿兄!阿兄!”
這人卻非是禿發勃野,而是禿發勃野的弟弟禿發勃耀。
禿發勃耀年輕,今年才二十來歲,正是好出風頭的年紀,其兄深得莘邇重用,其姐又做了莘邇的小妻,故是不管走到哪兒,如今都有人巴結他,他自也就難免的越發高調,衣甲上下飾金戴銀的,平時倒也罷了,這個時候,卻是被強多把他當成了主將。
數個隴騎從側沖來。
當先之人,正是禿發勃野。
勃野與那數騎射箭不止,箭去連珠,強多仗著甲厚,毫不刻意躲避。
片刻功夫,只見那強多的鎧甲上,已是矢如猬集。
然而真正傷到強多的,幾乎無有。
“這是個鐵烏龜!”禿發勃野馬上改變策略,令從騎去掩護禿發勃野撤走,自撥馬而還,不再理會強多,依舊率別騎,進擊強多所部的那數百敵騎。
強多只當禿發勃耀是敵人主將,滿心以為,只要殺掉此將,敵騎自然便亂,卻是做出了禿發勃野截然不同的選擇,不去管正在和隴騎激斗的本部騎兵,一個勁的追趕禿發勃耀。
敵我兩隊數百騎兵交戰的情形,遠處觀戰的莘邇、望樓眺看的姚桃,都看得清清楚楚。
莘邇搖頭說道:“我早就對素和說,戰場之上,切莫衣甲奢華,他不聽我言,你們瞧瞧,結果如何?今卻是被那強多追得落荒四竄。”
素和,是禿發勃野的小字。此鮮卑語也,意為白。
鮮卑人喜歡白色,以此做禿發勃耀的小字,可見其父母對他的喜愛。
強多盡管緊追不放,但在掩護禿發勃耀的那十余鮮卑義從騎的牽制下,一時間倒還是追不上禿發勃耀。既然禿發勃耀沒有大的危險,莘邇也就不再關注於他。
他的目光再次投到了指揮本部主力進戰敵騎的禿發勃野那里。
“阿弟為敵將追趕,而卻以破敵為先,勃野,果我之良將也。”莘邇滿意地想道。
姚桃隱含怒意,心中罵道:“先把那賊騎擊潰,還愁再追不上那賊將么?強多這個蠢貨!”
“明公,冉將軍陣要破了!”參軍薛白驚聲說道。
姚桃急忙去看冉僧奴陣。
冉僧奴陣中。
陣地的西部已然盡數失陷,中間地帶也漸漸多是隴兵的身影。
西陣、中陣的潰兵不斷地往東邊奔逃,敵人尚未來攻,東陣已開始動搖。
眼瞅著鐵甲如獸的隴州太馬出現中陣,驅殺逃跑的秦卒如似殺羊,身在東陣最東邊的冉僧奴當機立斷,催促親兵牽他馬來,下達命令,說道:“放火!走!”
東陣和中陣間每隔一段距離,就積了一堆澆有膏脂的雜草、枝葉,——以火燒敵,此策其實不是冉僧奴想到的,是姚桃想到的,冉僧奴在剛才去姚桃陣中時,看到了姚桃的火攻部署,回到本陣后,就趕緊照樣來學,只是時間緊張,只備下了十余片的草葉堆。
冉僧奴的命令下到,兵士們點燃了草堆、枝葉堆。
熊熊大火燃起,黑煙冒騰。
“明公,虜將這是在學公的故計啊。”羅蕩笑道。
莘邇微微一笑,沒有接腔,往東南邊的姚桃主陣望了一眼,心道:“冉陣火勢不大,顯是準備不足,只未知姚陣中可有用來火攻的預備措置?”
姚桃怒色難抑,破口大罵:“他娘的!偷學老子火攻也就算了,卻用在此時,這老冉何止愚蠢透頂,他這不是在讓莘阿瓜提前警惕么?”
先見到隴兵的精銳悍勇,姚桃已起擔心,“火攻”是他的殺手锏,這會兒又被冉僧奴提前暴露,不妙的感覺滋生而起,望著馬上告破的冉陣,再望著轉圈子追敵騎將的強多,再看向穩穩立在遠處的莘邇大旗,這股不妙的預感越來越濃。
緊抓欄桿的手,指甲都快刺入到了欄桿中。
姚桃心道:“此戰若敗,非我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