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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本公先見明 吃個啞巴虧

  饒以桓蒙的見多識廣,——想以他而今的地位、名望,江左的各色士人,他還有哪個,或言之哪類沒有見過?卻聞了程勛此話,亦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

  桓蒙心道:“程勛生長北地,后奔逃回唐,其人浸染胡風,輕於廉恥,我早聞他貪暴卑劣,果不其然。”

  江左的士人不管怎么說,大多還是顧及自己、家族的名譽的,貪財聚斂、樂生怕死是一回事,光明正大的說出來,不顧臉面地說些無恥之語是另一回事,而這程勛從小在慕容鮮卑統治下的北地長大,卻是深受重利益、看實質之此胡風的影響,因此,該低頭時絕不逞強。

  畢竟程勛是宗室,而且又已這般服軟,聽了他這話,桓蒙便就也沒用再多說,只是順著他的話風,撫須笑道:“如此,那我就多謝你了。你的家訾著實豐裕,送這么多錢貨給我,我不好不作些答禮,…程君,你就暫且先在我江陵住下罷。”

  “在江陵住下?”

  桓蒙笑道:“足下既有雅興泛舟緣江,出梁遠游,光臨鄙地,加以足下又贈家訾與我,以充我荊軍實,於情於理,我都得好生地款待一下足下。足下就在我江陵踏實住下,等朝廷再下詔命,任了新的梁州刺史后,足下再還建康不遲。”

  程勛聽懂了桓蒙話中潛含的意思。

  意思有兩層。

  首先,他這個梁州刺史是干不成了,桓蒙將會上表舉薦新的梁州刺史。

  其次,桓蒙不確定他的上表舉薦,朝廷會不會同意,剛好程勛自送上門,於是他便作出了把程勛先給扣留下來這個決定,要是朝廷居然真的不同意他的表舉,那他就拿程勛作些什么文章,以與朝廷抗衡,最終逼迫朝廷不得不接受他的舉薦。

  程勛心思轉動,嘴上不停,伏拜地上,大聲說道:“督公的吩咐,在下豈敢不聽?那在下就在江陵踏實住下了!”遲疑說道,“只是督公言‘等朝廷再任梁州刺史’,在下愚鈍,卻是以為有個難處。”

  桓蒙瞧他眼,問道:“是何難處?”

  程勛趴在地上,舉脖仰頭,說道:“此個難處便是,梁州刺史現今尚是在下。”

  “哦?那該怎么辦?”

  程勛自告奮勇似地說道:“在下德涼效薄,自被朝廷任為梁州以后,一直都深深知道,在下實無治民之能,不瞞督公,早懷掛印之念,…督公,要不然公看這樣可行?在下今天就上表朝中,請辭梁州刺史之任,督公善識人才,想來定是有合適的繼任人選,在下於上表中,便也推舉督公所舉此人,繼任梁州。督公,公看這樣可以么?”

  桓蒙不禁對程勛另眼相看,說道:“好,你這個主意不錯。”

  “那在下今天就上表!”

  “不,你且等等,我請你上表時,你再上表。”

  程勛痛快應道:“諾!一切悉從明公之意。”說完,臉上露出為難之色。

  桓蒙安坐從容,笑問他,說道:“可是不舍刺史權勢?”

  程勛說道:“‘德不配位,必有災殃,人不配財必有所失’,在下盡管愚鈍,也是知明此理的。今辭梁州,對在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在下怎會不舍?”

  “那你為何面現為難?”

  程勛說道:“督公誤會了,在下的為難,不是不舍權勢,是、是,…”吞吞吐吐地說道,“只是督公欲留在下居荊,可在下在江陵并無屋宅?”

  桓蒙大笑,說道:“原來你是為難這個啊,這有何為難?君就放心吧。”

  桓蒙召府吏進來,令撥州府官產的宅院一所給程勛暫住,又令道:“程使君說把他的家訾都送給我荊,做糧餉用,美意難辭,然我適才聽夷陵縣吏稟報,說程使君這一趟遠游,隨行帶的妾婢、家奴甚多,人吃馬嚼,日用耗費定然很大,程使君的家訾咱們因卻也不能全要,你取出一分,還給程使君。…再把好的庖夫、歌舞伎等官奴,選些出來,去服侍程使君。”

  那府吏應諾,自去辦事。

  程勛也退出堂外,由人看著,回到了他妾婢們現下所在的州府客舍。

  一邊等領命給他安排宅院、庖夫、歌舞伎等的那個府吏辦好了事,來引他去看,程勛坐入榻上,一邊沾沾自喜,與鶯鶯燕燕、圍著他站了一周,個個膽戰心驚,驚慌害怕的十余妾婢說道:“本公之先見之明,爾等焉知?”

  最受他寵的那婦人問道:“大家說的‘先見之明’,是什么?”

  “若非我盡起家財,悉數帶來荊州,獻給桓公,桓公待我豈會這般禮敬?”

  那婦人疑惑問道:“這家訾,大家本來就是要獻給桓公的?”

  辛辛苦苦許多時,總算弄到了這么多的錢貨,一轉眼轉手奉人,想起來,程勛的心中就滴血,他臉上則笑顏頗歡,回答說道:“還用問么?這是自然!”

  瞥了眼守在門外的荊州吏,他故意提高聲音,滿是贊佩語氣,說道,“要說來桓公當真仗義,執意不肯要我十分家訾,竟非要還我一分!視錢財如糞土,此等湖海豪氣,今之世間,誰可比哉!噫嘻!今之世間,誰可比哉!”嘖嘖不已,感嘆再三。

  程勛的這些阿諛,那門外的荊州吏是否會報與桓蒙,非是現下可知。

  卻府內堂中,程勛才走沒多久,一道軍報送至。

  軍報是周安、戴實、蕭尊儒等遣吏送來的。

  報中無有別事,自是他們的先頭部隊已入梁州州治江州,基本掌控住了巴郡的形勢。

  程勛作為梁州的一州之主,他不戰而逃,江州的梁州兵士氣已衰,桓蒙又是威震東西,最后再加上荊、益、梁同為唐土,原非敵國,梁州刺史府的府吏中,實亦不乏因為仰慕桓蒙的盛名,而傾向於他的,由是,周安、戴實、蕭尊儒等遂一矢未發,其部曲已入據江州。

  附此軍報同至的,還有一道軍報,是陳如海寫來的。

  軍報中所言,正是巴西郡西漢水以東三縣,為陰洛、張景威竊據此事,并在軍報中,陳如海稟報寫道:“偵得武都、陰平兩郡兵,已入漢中、梓潼,將入巴西郡北、東。”

  第一道軍報是好消息,第二道軍報是壞消息。

  桓蒙一喜一怒,當即喚桓若、郗邁來見。

  桓若、郗邁到了,桓蒙把此兩道軍報給他倆看。

  兩人看罷。

  桓若蹙起眉頭,說道:“江州已為我軍所控,固是好事,然這莘幼著卻趁機占了巴西三縣,西漢水以東地界盡為他竊,這卻不太利於梁州日后之穩。敢問阿兄,打算如何應對?”

  桓蒙問郗邁,說道:“嘉賓,卿何見也?”

  郗邁想了想,回答說道:“漢中兵入巴西境前,明公就猜到莘幼著可能會借機搞些事端出來,果被明公料中。這陳如海屬實無能,已得了明公的提示和命令,結果還是被陰洛、張景威搶了三縣。明公,邁之愚見,當下之策,可以有二。”

  桓蒙對陳如海的觀感還是不錯的,挺喜歡他的驍武,先替陳如海解釋了兩句,說道:“這不怪陳如海,只能說是陰洛、張景威太過狡詐。陳如海,我是了解的,其性爽朗,沒有什么彎彎繞繞的心機,對陰洛、張景威又有昔日相救之恩,一時失察,未有想到陰洛、張景威竟會忘恩負義,不慎被他倆騙住,亦可諒解。”問郗邁,說道,“何二策也?”

  郗邁說道:“下策是,蕭尊儒部現鄰巴西郡,明公可即刻檄令之,命他率部急入巴西,與陳如海部合兵,在武都、陰平兵到之前,奪回巴西三縣。”

  桓若聽到這里,插口問道:“此策為下?”

  “正是。”

  “征西侵犯我土,正該發兵,把失地奪回。卿之此策,卻為何反而為下?”

  郗邁答道:“因為一旦發兵奪巴西三縣的話,與征西不免就要反目。而下北有虜秦這個強敵窺伺,東有建康朝廷組建北府、屯兵豫州、收用賀渾豹子,對我荊而言,現今可謂內憂外患。我荊所能借用的唯一強援,便是征西。如果因此而與征西反目,是我失一強援矣!”

  桓若思索稍頃,點了點頭,問郗邁,說道:“上策為何?”

  郗邁說道:“明公不妨去書莘幼著,試試看,能否用梓潼、涪陽兩縣,來換回巴西三縣。”

  桓若說道:“換?”

  郗邁說道:“以征西為人,他得到的地方,怎肯輕易吐出?打,眼下來說,既不可取,那想拿回三縣,邁愚見,也就唯有效戰國舊事,用此換縣一法了。”

  春秋戰國時,不同的國家間,拿對方想要的縣,換得自己想要的縣是常見的事情。

  桓若步至堂壁上掛著的地圖前,找到了梓潼、涪陽的位置,細細觀之。

  梓潼、涪陽都是梓潼郡的屬縣,正是蕭尊儒而下所駐之地。梓潼郡整體呈西北、東南的走向。此兩縣之西北,便是張景威屯戍的那梓潼半郡,東南二百多里外即是益州的州治成都。

  桓若負手看了,回頭與郗邁說道:“梓潼、涪陽乃是成都西北之屏障,此二縣若歸征西,則征西如從此地出兵,二百里即達成都!只恐到時,成都震恐難守。嘉賓,卿緣何稱此策為上?”

  郗邁年少的臉上閃爍智慧的光芒,操著公鴨嗓子,微微笑道:“請君再看一看巴西三縣。”

  桓若再看地圖。

  如前文所述,巴西郡的北部同時與漢中、梓潼接壤,巴西三縣占了巴西郡的八成地域,這也就是說,與漢中、梓潼接壤的主要地區都是巴西三縣的地界。又如前文所述,梓潼郡南北最窄之處,僅有百里遠近,這最窄之處,就正是此郡與漢中郡接壤之地。

  桓若眼前一亮,說道:“我軍若從巴西三縣出兵北上,擊梓潼、漢中交界地,其不過百里之長,我軍出其不意而往攻之,一日可盡下之!得了此處,梓潼、漢中就會被我軍從中截開,分成兩段。如此,我軍西北上,可攻漢中;東南下,合成都兵,取梓潼郡更不難也!”

  郗邁笑道:“君所言甚是。這也就是說,就算莘幼著得了梓潼、涪陽,看起來是對我成都造成了威脅,可我軍若要收復梓潼、涪陽,卻是并不困難,此是成都如危而實安也,因此,邁言用梓潼、涪陽兩縣換巴西三縣,是為上策。”

  桓若復做猶疑,說道:“可是征西會同意換么?”

  郗邁說道:“得梓潼、涪陽兩縣之利,一則在於可覬覦成都,二則在於此雖兩縣,可不管是民口數量、還是地方富庶,都遠非巴西三縣可比,是此二利極大;而至於我軍出巴西三縣,分隔梓潼、漢中兩郡之弊,目前來說,明公與莘幼著尚是盟友,於可見的相當長的將來,我荊與他是不會有什么戰事的,是此弊暫時無需多慮。”

  桓若若有所思,說道:“嘉賓,君之意是?”

  郗邁學桓蒙撫須,撫了撫自己柔軟的胡須,笑著說道:“邁之意是,這就要看莘幼著能不能頂住成都在前的誘惑,就要看他怎么判斷此個利弊得失了。”

  桓蒙靜靜聽郗邁、桓若兩人對答,他兩人對答告一段落,桓蒙也已作出了決定。

  他忍住對莘邇竊據巴西三縣的怒氣,說道:“嘉賓上策甚佳,就按此策行之!”

  桓若擔心地問道:“阿兄,嘉賓的上策確然甚佳,然愚弟憂之,征西非是貪利之士,他如果不肯接受阿兄的提議,可該如何是好?”

  程勛丟了梁州,丟了家財,吃了個大大的啞巴虧。

  莘邇若不肯換,仗又不能打,桓蒙還能怎樣?也只能和程勛一樣,吃下這個啞巴虧。

  不過與程勛的啞巴虧本質上還是不同的。

  即便莘邇不換,梁州絕大部分的地盤,至少是將會為桓蒙所得,此其一個不同;巴西三縣位處西漢水東,沒了這三個縣,也至少西漢水西還在桓蒙的控下,亦即西漢水此險,他還有一半,此其二個不同。

  便按郗邁此策,桓蒙傳書莘邇,提議換縣。

  江州既然已占,又於次日,桓蒙就叫程勛上表朝中,自辭梁州刺史此任,并奏請由桓若接替其職。桓蒙也上書朝中,舉薦桓若出任梁州。且不必多言。

  只說桓蒙的傳書,小半月后,到了金城。

  這時,已經是十月初了,金城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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