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有怨言,但是無妨。”
“為何?”
莘邇淡淡答道:“因為臣有兵。”
豪族有怨言,莘邇有兵,所以無妨,這話聽來居然好像有那么一點霸氣,卻這不是莘邇素來以仁義示人的慣用風格,左氏聽了,怔了一怔,說道:“將軍此話莫不是在說笑?”
莘邇笑道:“太后冰雪聰明,臣此言的確調笑之語。不過此言雖為調笑,然臣說‘無妨’卻不是假話,只是‘無妨’的原因自非是因臣手中有兵,而是另外兩個緣由。”
“冰雪聰明”的稱贊引得左氏含羞一笑,她問道:“哪兩個緣由?”
“均田制下,除按口數分給田地以外,其家有牛者,每頭牛亦分給田畝若干,限以四頭牛為最上限,再此外,其家有奴婢者,亦如按口數給田一般,也分給田畝,…那豪族大姓,哪家不是耕牛多有、奴婢成群?這樣一來,首先,多數的郡縣大姓其實并無損失,其次,就算是有損失,損失也不是很大,換言之,損失的,亦即被收為官有的其家之田畝數量尚能在他們可以接受的范圍內,此其一也;為了彌補他們田畝上的損失,唐艾已令秦州各郡縣的長吏,分別辟除此等豪族家的子弟出仕官寺,如有愿意從軍者,亦按其材力,各給任用,此其二也。”
均田制這東西,比起創於本朝的占田制,存在一定的進步意義,但說白了,用后世的話講,此制既然是“統治階級”制定施行的制度,那么此制當然就不會背叛“統治階級”的利益。比之占田制,此制的進步意義在於給豪強地主“兼并土地”設置了一個上限,同時,給底層的百姓設置了一個擁有田地數量的底線,如此而已。
往根本里說,此制固然是會得罪到極少數占有土地極多的那種“超級門閥、豪強”,可對於占了“統治階級”大部分數量的那些地主、豪強,此制并無嚴重侵害到他們的利益。
——畢竟莘邇前世上學的時候,也是在課堂上學過“屠龍術”的,深知何為“統治階級”,何為“被統治階級”,在如今這么個時代背景下,在只能依靠地主、士紳來穩固統治的客觀條件下,他自然是不會蠢到去得罪整個地主、士紳階層,就算他對底層的百姓深懷同情,對底層百姓的苦難感同身受,他也不能感情用事,最多在施政上對底層百姓多加些照顧就是。
聽了莘邇的回答,左氏想了一想,說道:“將軍的意思是,一則豪族受的損失不大,二來將軍且給予了他們家族子弟能額外出仕做官的補償,因是他們雖有怨言,但未到為患的地步?”
“臣正是此意。”
左氏輕輕地吐了口氣,說道:“將軍,決定試行均田制於秦州、朔方郡等地的時候,大王還沒有親政,這道令旨是我下的,令旨下了以后,便是將軍那會兒還在谷陰之時,朝中反對的聲音就不小,…將軍離開谷陰,到金城設軍府以后,朝中對此非議的聲浪更大了,就連大王,也有些被非議說動。我這次來秦州巡視民情,來前,大王就與我說,請我看一看均田制在秦州的施行狀況。今聞了將軍此話,等我回去谷陰,便這般答復於大王罷,叫他把心放下!”
莘邇心道:“朝中對均田制的非議,我自是知悉,但張渾、孫衍等有識之士對此制都是贊成的,如此,便是那些不知趣,只看到自家碗中的短見之徒們再是反對,又有何用?”因為左氏提到了令狐樂,他不愿在左氏面前多說令狐樂,遂微微一笑,只說道,“太后可以請大王盡管寬心。”想起一事,笑道,“大王不是對臣所設立的府兵制十分贊許么?”
“是啊。大王常說,府兵此制,藏兵於民,誠如將軍建言設立此制時所講的那句話:‘耕戰一體’。無事耕桑,有時則舉國皆兵。有了府兵制,等於是國家一下子多出了十萬雄兵。”
“太后可以告訴大王,等到均田制在定西全面推行開來以后,定西就不僅僅是只多了十萬雄兵,并且在軍資供應上,還會遠比現在輕松。”
左氏問道:“將軍此話何意?”
莘邇把他的長遠構想道出,回答左氏,說道:“太后,國家把地分給了百姓,百姓得了好處,那百姓來做府兵,還需要國家再供給他們軍械等物么?”
“將軍是說?”
莘邇答道:“等均田制在河州、隴州、沙州等地全面推開落實之后,再應募入郎將府的府兵,他們所用的軍械、戰馬等物,及平常集合操練所需的吃食等,就可令之自備,不需國家再出了,這不就為國家省下了一大筆的軍費開支么?…當然,臣剛才說的是平常時候,若是遇到戰時,糧餉、犒賞、撫恤等費用,臣以為國家自然還是要出的。”
事實上,莘邇原本時空中,之所以會有府兵制的出現,其經濟基礎正是均田制。只不過,現而下在定西,莘邇是先試行的府兵制,然后才試行的均田制,把兩者的次序給反了過來,所以如今定西的府兵制,軍械、戰馬等方面,多是由郎將府發給府兵們使用的,但等到均田制全面推行以后,軍械、戰馬等當然也就要如莘邇原本時空的那個府兵制一樣,由府兵自備了。
左氏到底臨朝多年,深知軍費開支,著實是占了定西每年支出的大頭,聽到莘邇此話,她眼前一亮,欣喜說道:“要能這樣,那可真是太好了!省下來的錢,…”
莘邇笑道:“省下來的錢可以用來發展民生。太后,你沒有去過沙州,那里極度缺水,農桑等業主要依賴溝渠引水,然而前朝留下的暗渠等水利泰半年久失修,這就導致當地昔日的良田而今不得不荒廢。上次臣討伐龜茲、鄯善等西域諸國,路經沙州的敦煌等郡,觸目所見,田地荒蕪,為黃沙覆蓋,看的臣真是心痛。國家若能在軍費上省下一筆開支,第一條,就可用之重修沙州的暗渠,包括隴州、河州、秦州,也都可以大興水利,并且同時建設道路,以方便商賈來往。一手農桑,一手貨殖,兩手并重,太后,苦干上幾年,等到有了成果那時,臣相信,定西一定會大變樣的,誰還敢再說咱們定西貧瘠?說不得,也是個塞上江南了!”
說著,莘邇暢快大笑。
左氏想到了可以發展民生,她信佛,也想到了可以用省下的那筆錢開鑿佛窟,但在聽了莘邇的這一番暢想以后,她記起莘邇對鑿窟、建佛像此類之事,一直都是懷排斥、反對態度的,遂也就不再提自己的這個念頭,溫順地附和莘邇的話,抿嘴笑道:“要能成塞上江南,則我定西百姓都得感謝將軍!說起江南,我還從來沒有去過,只聞那里水鄉柔情,建康名都,海內名重,城內外衣冠云集,也不知這江南、這建康到底是何模樣?”話語里透出憧憬之味。
“太后若想去江南,想去建康,這有何難?”
“哦?”
“早晚一日,臣會帶著太后,臨幸建康,江南風景,太后想看什么,臣就請太后看什么!”
建康是唐國天子所在之地,定西作為唐的藩國,左氏即便是去到江南,也是“朝覲”,何來“臨幸”之語?左氏只當莘邇這話是開玩笑,也就沒有糾正他的這個“錯誤”,便湊趣說道:“那我可就等著將軍實現承諾了!”
“臣是什么樣的人,太后還不知么?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個承諾,臣必會為太后實現。”
談談說說,不知不覺,出城已四五里地,再前行不遠,即到左氏此行視察民情的目的地,一個名叫蒼泉聚的鄉里。這個鄉里,是莘邇精心選出,供左氏巡視的。就整個襄武縣境內的諸多鄉里而言,這個鄉里算是比較富庶的一個,而且此個鄉里住的都是唐人,不像別的鄉里,都是唐、胡雜居。卻就在此時,數騎從后頭追來,到車駕近處,被扈從的殿后部隊攔下。
攔下后,那殿后部隊的軍吏問清了那數騎的來意,趕將上前,報與左氏:“秦州刺史唐艾遣吏求見征西將軍。”
莘邇說道:“太后青州再次稍等,臣去問問何事。”
左氏應道:“好。”目送莘邇驅馬離開車邊,她把車簾暫且放下,心道,“適才出城時,就有人在等阿瓜,與他說了些什么,這會兒唐艾又遣吏來追,卻不知這兩件事有無聯系?如果有聯系,又不知是發生了什么大事?”
“這兩件事”其實無有聯系,城中等莘邇的那人不是秦州州府的府吏,是莘邇城外營中的軍吏,給莘邇稟報的是一件軍務,但唐艾所遣追莘邇此吏,卻的確是有件大事轉稟莘邇。
莘邇見到這吏,聽他說完,神色微變,盯住他,說道:“你說什么?”
這吏重復了一遍,說道:“啟稟將軍,唐使君剛接到的從關中傳來的情報,南陽失陷了。”
“何時失陷了?”
“情報是四天前從咸陽發出來的,情報上說的是兩天前南陽失陷,也就是說,南陽是六天前失陷的。”
莘邇面色陰晴不定,過了片刻,問道:“桓若現在何處?是生是死?”
“情報上沒有細說,只說南陽失陷之后,荊州兵突圍得出,然傷亡甚重,至於桓若是生是死,尚且不知。”
莘邇問道:“蒲獾孫部呢?現在何處?”
“情報上說,打下南陽郡以后,蒲獾孫目前暫停駐南陽。”
莘邇問道:“桓荊州那邊是何動靜?”
“情報上無有言及。”
莘邇說道:“你先去回去,告訴千里,就說我馬上就去州府。”
“諾。”
這吏帶著從騎,轉馬回去襄武縣城。
莘邇返至左氏車邊,說道:“太后,是一道軍報,南陽失陷了。”
車簾掀開,露出了左氏吃驚的面容。
她說道:“南陽?我從谷陰南下秦州前,也就是十來天前,將軍不是才給朝中通報過南陽的近況么?說蒲獾孫、桓若兩軍對壘城外、城內,僵持不下,卻怎么忽就失陷了?”
“南陽失陷,實則并不奇怪。”
“為何不奇怪?”
莘邇答道:“自今天子登基建康以后,江左新朝因見桓荊州日漸勢大於荊州,擔心會重演之前幾次的荊州兵臨建康,脅迫朝廷的故事,於是決定組建一支號為‘北府’的新軍,以制衡桓荊州。這件事,臣早前就已經奏報與過太后,太后是知道的。卻也正亦因此故,桓荊州不能再如之前那樣,全力支援南陽的桓若,他分了不少的兵馬駐扎荊州東界,作為對揚州的防備。桓荊州無法全力支援桓若,蒲茂卻在用兵徐州之余,沒有斷過給蒲洛孤的援助。此消彼長,南陽失陷不足為奇。…只是,臣沒有想到,會失陷得這么快!”
程晝登基以后,江左朝廷開始在揚州組建新軍。江左不像定西,還沒有廢止營戶制,兵士在江左的政治地位是極低的,被視為賤,是以江左的土著百姓寧愿依附豪強大姓為徒附,也不愿當兵。故此,江左朝廷的這支新軍,其招募的對象與荊州兵的精銳西府兵一樣,都是北下的流民,或言之,是北下的流民帥,——荊州的西府兵和江左朝廷這支還在編練的北府新軍,在招募兵卒方面,與通常的部隊不同,不是面向單個的人招募的,它們招募的對象是擁有一定武裝部曲的流民帥,從這個層面講,與其說它們是“召兵”,不如說它們是“召將”,這且不必多說。只說北人本就比南人尚武,招募的又是流民帥,也就是成建制的武裝流民集團,一旦這支新軍組成,也就是說,不用怎么操練,其戰力就必定相當可觀,因是桓蒙現如今對揚州在編的這支新軍是非常警惕的,對新軍警惕,不免對南陽就會支援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