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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殺人不見血 小說崔處看

  婁提智弼猶未明白過來,納悶問道:“君侯,為何說這是莘阿瓜在害你?”

  慕容瞻惱怒說道:“我等以亡國降人之身,本已為朝中諸公猜忌,現下又起此謠,甚么‘千軍萬馬避元寶’,若是傳到朝中,你我豈不就會更被猜忌了?此謠看似贊我,實欲殺我也!”

  “君侯的意思是說,這謠是莘阿瓜遣人散布,流入我天水的?”

  慕容瞻說道:“你沒有聽聞‘多謝輜重秦廣宗’這句也是最近也興起的謠言么?這兩句謠言,一個戲辱秦使君,一個抬高我的名價,一貶一高,對應相反,如此明顯的用心,還用再想?除了是莘阿瓜編造出來的,還能是誰!”

  “多謝輜重秦廣宗”此句謠言,因為散播出來的時間早,所以在天水郡,乃至蒲秦秦州,也即包括略陽等郡在內的地界內,於民間流傳開來的時間也就比“千軍萬馬避元寶”更早一點,慕容瞻、婁提智弼於一兩天前就已聽聞到過這一句謠言了。當時,他倆沒有多想,如婁提智弼者,本就瞧不大起秦廣宗的,還為此在私下里大笑了好一陣,覺得此句謠甚妙。

  卻這時聽了慕容瞻的話,婁提智弼深服慕容瞻的智謀,當即接受了慕容瞻的判斷,之前嘲笑婁提智弼的心情不但沒有了,剛才喜悅的表情也不翼而飛,他啞然半晌,然后說道:“若如君侯所料,此兩句謠果是莘阿瓜所編造出來的,則此人當真陰險卑鄙之人也!”后知后覺,驀然反應過來,說道,“哎呀,君侯,如此說來,前時莘阿瓜、郭道慶分兵犯我州界,莘阿瓜之意卻非在攻城略地,而竟是在為這兩句謠言的傳播創造前提了!”

  “可不是么!”

  “真、真、…,動用近萬之眾,只為傳此二謠,真是勞師糜餉,無恥之尤!”

  口中如此罵著,婁提智弼到底也是個聰明人,卻是深知確如慕容瞻所言,他們作為降人,特別慕容瞻,且還是魏主慕容炎的叔父,在慕容鮮卑中的名望巨高,素來被視為是慕容鮮卑的當代戰神,本已為蒲秦朝中忌憚,現如今,再有了這一句“千軍萬馬避元寶”的謠言,——何謂“千軍萬馬”?當然指的就是莘邇統率的定西精卒,亦即,這句謠言暗含的意思乃是:以莘邇之用兵如神,以定西精銳之敢戰能戰,尚還害怕慕容瞻,自認非慕容瞻之敵,要避開慕容瞻,那這謠言一旦傳入到咸陽,只怕定就會如慕容瞻所憂,這是莘邇欲借刀“殺他”。

  婁提智弼不覺顯出了惶恐神色,暫止住了大罵莘邇,問慕容瞻,說道:“君侯,莘阿瓜如此無恥,那咱們該怎么應對才好?”

  過了一會兒,慕容瞻回答說道:“只有一法可以應之。”

  “什么辦法?”

  “便是趕緊上書大王,自請兵敗之罪,懇求大王把我從秦州調回到咸陽去!”

  “調回咸陽?”婁提智弼在得到慕容瞻重用前,只是前魏湖陸縣的一個城大,也就是縣令加上守將之類,人再聰明,究竟在政謀上的經驗是不足的,故是沒有很快就明白慕容瞻的意思。

  “大王以仁義示人,并且大王明智之圣也,想來就算是聽到了這句謠言,他也一定會能猜到此是莘阿瓜在用‘離間之計’,不至於會因此而就猜疑於我的,唯孟公此人,以姚桃部曲僅數千眾之降身,他都用‘金刀計’來陷害姚桃,致使姚桃之弟姚謹后來身死洛陽,對於我,不算你我部眾,僅被大王徙入咸陽的我各部百姓現就已近十萬數之多,孟公必然是更加欲除之而后快的!盡管大王明睿,然畢竟你我遠在邊地,孟公則日日從於大王左近,而且孟公深得大王信賴,如果孟公劾我不斷,時日一長,我恐以大王之智仁,不免亦會生疑!所以,當下應對之法,只有自舍兵權,以示忠心,便即我適才所說之懇求大王調我回咸陽!”

  孟朗的那個“金刀計”,在蒲秦境內早前時還僅為傳言,因為此事的主要人物姚謹上當,逃去魏國了,所以蒲秦境中雖是有此一說,到底無有真憑實據,可是慕容瞻是什么人?他是魏國的降臣,他是見過姚謹的,對姚謹為何奔逃魏國的來龍去脈,他清清楚楚,故此孟朗的此個“金刀計”在他這里卻絕非只是傳言,他是明確知道,乃實有其事的。

  ——說來莘邇現在用的這個“流言計”,其實倒是與孟朗的“金刀計”有異曲同工之妙,兩者都是“離間計”,兩者都是不動刀戈,卻毒辣至極,置人於死地,可謂殺人不見血者是也。

  婁提智弼聽了,尋思稍頃,認同了慕容瞻的應對辦法,說道:“惟今之計,也只有如此了!”

  說實話,婁提智弼是不想去咸陽的。

  咸陽是氐羌貴族的聚集地,在從慕容瞻來天水之前,婁提智弼跟著慕容瞻來到關中后,曾經在咸陽住過些時日,那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見誰都要矮一頭,被那氐羌貴酋笑話戲弄也就罷了,最讓他不能接受的是,嘲笑侮辱他的不止氐羌貴酋、蒲秦朝中重將,就連那十來歲的貴酋、將校子弟們在他面前也是盛氣凌人,——他從慕容瞻參加過一次酒宴,在那次酒宴上,一個至多十三四歲的茍家少年,頤指氣使地喚他過去斟酒,對待他就如對待一個奴婢小廝一般,好歹他也是曾為城大的人,有過指揮數千兵馬擋住賀渾邪帳下統府四佐之首刁犗大軍、使之不得寸進的戰績的!居然降秦之后,受此辱蔑!他當時怒不可遏,可終也只能忍氣吞聲。

  他想問問慕容瞻,他可不可以跟著慕容瞻回咸陽去?

  但一來,他對慕容瞻忠心耿耿,只慕容瞻一人去咸陽,他放不下心;二者,蒲秦朝中皆知,他現是慕容瞻的心腹,慕容瞻回去咸陽,而他不去,仍留在邊地軍中,則不免就會顯得慕容瞻回咸陽非是真心。想來想去,他末了還是沒有問慕容瞻。

  慕容瞻就親自寫就上書,於上書中,一方面把秦廣宗兵敗的原因也都歸攬到了他的頭上,——秦廣宗是孟朗一黨的人,他暗中期望,他的此舉能討得些孟朗對他的好感,以減輕些孟朗對他的猜忌,另一方面,他以思念長子慕容美為由,誠懇請求蒲茂把他召回咸陽。

  上書寫成,慕容瞻也不給秦廣宗說,當天就遣人加急送去咸陽。

  咸陽城中,達官貴人聚住的城南區內,最大的一里,名喚“衣冠”,——此里之名原非此名,蒲茂登基以后,把咸陽城中諸里的名字大多改了一遍,俱以仁義德賢等字名之,此里便是當年改的此名,所以此里未加仁義德賢等字,偏改為此名者,是因里中所居,皆是蒲秦朝中的權貴重臣,堪稱“衣冠薈萃之所”也。卻便在慕容瞻的上書快到咸陽,尚未到咸陽之時,衣冠里中,一處最為宏大華麗的宅院內,這天,正在舉行一次宴會。

  這座宅院是蒲秦司徒仇畏的府邸。

  仇畏雖為氐人,少讀詩書,於關中士流之中,頗有儒名,其人斂持威重,雅好推賢,早前蒲茂曾經贊譽他,說他“盛名隆於江左”,此語有些夸大,但也不算毫無根由,他的名聲的確是江左亦有聞之。既然名重關中,又權重蒲秦朝內,那么此次慕容魏國滅亡,投附了蒲茂,從其來入咸陽的那些北地唐士、諸胡豪杰們,當然就有不少投刺求見於他,以望能得其青眼的,仇畏自也不是人人都見,只見了其中聲譽尤著的,今日這宴,受仇畏邀請而來的便都是仇畏見過的那些唐士、胡豪之中,他較為欣賞的,目的無它,不過召聚一堂,以作歡敘。

  受邀之人,以唐士為多。

  唐士之中,又以泰山羊胡之、太原王道玄、滎陽鄭智度三人最為族聲出眾。

  仇畏坐於堂上主位,顧盼堂下的這十余唐士、胡豪,見他們或冠帶清高,或雄健挺拔,心中歡喜,想道:“大王凱旋,還於咸陽后,曾與我等言道:他不喜得冀、豫等州,獨喜得北地群士;并對我等說道,民為國之本,江山之固,不在險,而在修德與用賢。大王此二言甚是,得地容易,治民難也,要想治理好地方,非都得靠賢人德士不可。羊胡之、王道玄、鄭智度諸士皆北地一時之選,今入我秦,必會大有助於我秦安撫北地士民。…卻可惜崔瀚、劉干、畢農夫諸士與孟朗走得親近,到咸陽以來,雖也謁見過我,然終究彼此淡淡,今我故未相邀!”

  崔瀚、劉干、畢農夫、羊胡之、王道玄、鄭智度等士,皆北地冠族之秀,都是孟朗前在冀州時就曾經親自與他們見過面的。

  別的不說,只說這六人,崔瀚等三人是較為傳統的唐人儒士,所以從附秦國以后,與孟朗來往親密,而羊胡之、王道玄、鄭智度三士,羊胡之是個善於趨炎附勢的,王道玄其族乃是假太原王氏,一則不怎么被崔瀚等士看重,二來其族又多與鮮卑通婚,早被胡風浸透,天然的就親近諸胡,至若鄭智度,其家與其說是華士高門,不如說是滎陽本地的強豪霸主,和孟朗實不算一路人,故而他三人,卻是在到咸陽后,慢慢地與蒲秦氐羌貴種的代表仇畏親近起來。

  仇畏今年六十多歲了,然養尊處優,保養得當,臉上皺紋幾無,膚色紅潤,他穿著的雖是唐人袍服,發式留的還是氐羌發式,未有扎髻,結了條粗辮,盤於顱后,頷下蓄須,須發皆已花白,配上一身繡著大紅繁花的衣袍,此時從堂下,只覺他童顏鶴發,手捉羽扇,飄然若仙。

  莘邇若是此刻在此,只怕腦海中頓時就會浮現出他后世所讀一書中的某個人物形象。

  酒過三巡,宴上眾人多已微酣。

  一人舉起酒杯,喝了兩口,忽然大笑,笑得把酒都噴出來了。

  仇畏等人齊齊轉目於他,見是鄭智度。

  仇畏問道:“鄭卿,為何突然失笑?”掃視堂中,并不見眾人誰有失禮、失態之處,便猜測說道,“可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么?”

  鄭智度接過跪侍案邊之唐婢遞來的絲巾,擦去噴濺到下巴上的酒水,隨手丟掉絲巾,笑道:“不敢隱瞞司徒公,在下還真是想起了一樁好笑的事。”

  “是什么事?可否能說出來,叫諸君聽聽,大家一起樂樂?此亦‘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意也。”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本意并非如此,仇畏說錯了,但鄭智度等士卻當然是不會有哪個會那般不識趣,出來糾正於他,大家也就權且只當沒有聽到他的這個錯誤就是。

  鄭智度說道:“在下前日看了一個,十分有趣。”

  “什么?”

  “名叫《白毛男》,說的是一個關中士人,姓魯,其家在馮翊郡,此士家為當地右姓,其祖上曾仕秦、成、唐三代,世代簪纓矣,代代有德名,為海內傳譽,其本人少有才名,為郡縣所舉,因亦得仕本朝,被朝中的一位權臣姬公看重,累遷官至州刺史。本來仕途通暢,青云直上,卻也不知他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便在刺史任上,夜夜夢見他的祖先們立於清冷如鉤的月上,服前代衣冠,俯身而下,色嚴辭厲地訓斥他。他朝夕不得安寧,后來發展到竟是白晝之時,見到如鉤之物也心驚膽戰,一到夜間,更是不敢仰面見月,時日一久,遂染一疾,是為癔癥。於是有天,該到州府朝會日,府中群吏不見其來,遍尋府內,乃在廁中尋找到他,只見他的頭發已然盡白,其披頭散發,赤身蹲於坑邊,以手掏拿污穢之物,只管往自身去抹,并塞入口中吞食。群吏大驚,慌忙制止,卻他掙扎叫喊,說‘我本污穢之人,正合配於糞溺’。群吏止之愈急,他掙扎愈烈,由是失足墜於坑中。群吏救之不得,他最終卻是被糞溺淹死。”

  鄭智度興致勃勃地把這講完,然后笑道,“此的情節也就算了,一夜白頭云云,顯是學伍子胥之事也,不足論提,而其結尾,為糞溺淹死,讓我想起了春秋時晉景公‘將食,漲,如廁,陷而卒’之舊事,因不禁失笑,有失禮處,尚乞司徒公勿罪!”

  仇畏笑道:“鄭卿當真是豪俠士也!今我等酒宴席上,卻說此等,卿就不怕酒食難以下咽么?”

  鄭智度待要回答,一人卻面色難看,起身問鄭智度,說道:“這,君是從哪里看來的?”

  鄭智度看去,說話之人是羊胡之,回答說道:“羊君不曾看過么?我是在崔公那里看到的。崔公說,這是新出來的,亦不知何人所作,但已頗為傳於咸陽士人中。”

  羊胡之轉向仇畏,說道:“司徒公,這個看似荒唐滑稽,實際包藏禍心,是在蔑我國朝!”

  仇畏愕然,說道:“羊卿此話何出?”

  “司徒公,此個魯刺史,前說他家世代簪纓,仕宦於秦、成、唐三代,而當他仕於本朝以后,其歷代先祖則立於月上,俯而責之,…司徒公,仕宦於秦等三代,意指中國之臣是也,先祖者,古也,立於月上,古、月合之,是為胡也,這段的內容豈不就是在說,其歷代先祖指責他做了胡臣么?於此小書之末,這魯刺史又說什么‘其本污穢,正配糞溺’,這不是在暗示說他做了胡臣,因是污穢么?故此,在下說這個是在污蔑我國朝!”羊胡之臉上怒形於色,瘦小的身軀好像因為生氣而發抖不止,他下揖說道,“斷不容此廣泛傳開,在下以為,司徒公宜立即將此事稟與大王,請大王禁絕此之流傳,并究其撰寫之人!”

  仇畏聽了這話,想了一想,還真似乎是這么回事,他亦頓時勃然大怒,問鄭智度,說道:“你說是你從崔瀚那里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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