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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鑒教揚長去 丹上劾奸書

  “宋君”何人?宋鑒是也。

  要說這個宋鑒,不愧高門子弟,少有聲譽,其人確有才華,尤其擅長玄談,故而在得讀莘邇的《持久論》之后,於短短的一兩天中,他竟是就寫出了針鋒相對的此一篇《自然論》出來。

  顧名思義,《自然論》所述者,自然興衰之理也。

  他沒有仿照莘邇《持久論》的文體,虛構兩個國家,來闡論自己的觀點,而采用的是當下論文通常之文體,——基本類如后世的論文文體,通篇讀下來,字面上的意思,他似乎只是在論述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等等之類的自然之理,然有心人卻分明可以從中讀出他內含的深意,即:現在的蒲秦正處於上升階段,換言之,日漸興盛的時期,當此之際,作為“衣冠委地、權臣當國”,而卻與蒲秦正好相反,如今則是江河日下,“國家不國”的定西,那么在面對蒲秦,在與蒲秦打交道時,最好的選擇當然不是“昏聵”地進攻,而宜當是“以柔克剛強”。

  在這篇論文中,宋鑒廣征博引,不但老莊之言,常現文中,孔孟之語,亦數次出現,乃至釋家之文,他也有引用。當真是文采飛揚,而且單從這些引用之語,便足可見其人之學識淵博。

  莘邇的《持久論》與之相比,就顯得有些大白話了。

  這些且不必說,只說祈姓士人道出“宋君新作之《自然論》”此話之后,堂中群士,有那與宋鑒、氾丹友善的,與這祈姓士人一樣,也已經看過宋鑒的這篇《自然論》了,就相繼接口,無不對宋鑒此文稱贊有加。

  傅喬還沒有讀過,遂說道:“宋君此新作,祈君可有攜帶?愿賜一觀。”

  祈姓士人伸開手,伺候於其榻后的小奴,即取出一卷文稿,奉給了他。祈姓士人卻是不接,麈尾前揮,示意小奴把文稿直接呈給傅喬。小奴便彎腰碎步,上至傅喬榻前,把文稿奉上。

  傅喬拿住,展開而讀。

  觀前邊諸語,多是司空見慣之語,也就罷了,卻於后邊,一句話入到其眼,傅喬心頭不覺一跳,想道:“這話…,哎呀,這明明是在和明公的《持久論》唱反調啊!”

  莘邇所作《持久論》之主要觀點,即是祈姓士人所總結的,“守之”、“相持”、“攻之”,這一個“三段論”,但還有兩個細節,祈姓士人沒有說,兩個細節便是:在“守之”階段,不能只單純的守御,單純的守御只會造成絕對的被動,所以還應當於有利之時,主動進行一些小規模或中等規模的進攻作戰,此其一;到了“相持”階段,進攻作戰應當逐漸增多,此其二。

  很顯然,莘邇“應當於有利之時,主動進行一些小規模或中等規模的進攻作戰”云云,是在從理論的層面,向士人們解釋為何他會發動秦州進攻天水和張韶進攻上郡這兩場戰事。

  卻傅喬在宋鑒《自然論》之后文中看到的那句話,說的是:“月盈則虧,水滿自溢,此人皆周知也,而值月尚未盈,陰云驟雨,或可遮其色,終不能損月之盈也;復值水未滿,千夫舀之,或可擾其煩,終不能損水之滿也。僧家云‘深信因果,不謗大乘’,因果也者,自然之理也。唯順因果,乃得大乘。三代以降,歷朝古賢,豈有背自然之道而竟成事功者?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是以自然不可逆也,不識此者,不亦愚夫也哉!”

  “陰云驟雨,或可遮其色”、“千夫舀之,或可擾其煩”,這兩句,明明顯顯,針對的就是莘邇“應當於有利之時,主動進行一些小規模或中等規模的進攻作戰”此個論點。

  宋鑒想要表達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你再進攻,也無濟於事,也擋不住蒲秦的興盛勢頭,不僅擋不住,反而還會給定西招來災禍。這就叫“不識此者,不亦愚夫也哉”!

  祈姓士人問傅喬,說道:“傅公,看完了么?”

  “看完了。”

  祈姓士人問道:“傅公以為宋君此文何如?”

  “洋洋灑灑,大筆如椽,是篇好文章。”

  祈姓士人搖著麈尾,說道:“如此,傅公是贊成宋君此文中的論意了?”

  傅喬是相當贊成的,可他不能表示出自己的觀點,“理解中執行”五字再次浮上他的心間,他努力把思路轉回《持久論》上,想了一想,說道:“今日我請君等來,是為了談論征虜的《持久論》,宋君此篇雖佳,不在今日的談論之列,且先到一邊,來日再作討論,好不好?”

  祈姓士人說道:“傅公此言大謬矣!”

  “何處謬了?

  祈姓士人說道:“較以征虜與宋君的此二論,征虜小遜文思,我好有一比,征虜之文與宋君之文相較,那簡直就是螢火難與皓月爭輝!宋君這等佳文在此,吾輩不作議論,反去談論征虜之文,…傅公,你這很有拍征虜馬屁的嫌疑啊!公不擔憂公的清名會因此受損么?”

  傅喬怔了怔,說道:“我斷無此意!”

  祈姓士人說道:“傅公,若無此意,那今日咱們就議宋君之文!”

  傅喬是個溫良脾氣的好人,缺少機變,今天他請這些士人來家,是莘邇給他的政治任務,他卻委實沒有想到會有一個祈姓士人這樣的人,在高會清談剛開始之時,就出來“攪局”似的,搞出這么些東西來,一時無了應對之法,面現為難,手里的麈尾也忘了再揮,說道:“這…”

  祈姓士人說道:“傅公不愿么?”

  “宋君此文,我看咱們還是改日再議…”

  不等傅喬說完,祈姓士人猛然起身,揮著麈尾,點向傅喬,鄙夷地說道:“我此前以為傅公你是個清正的長者!卻今日乃才知道,傅公你赫然是個溜須拍馬、趨炎附勢之徒!吾雖不才小子也,不屑與公為伍!”收起麈尾,向堂中諸士作了個禮,說道,“在下告辭。”

  說完,他顧視賈姓士人,問道,“賈君,你是留下,還是跟我同走?”

  雖然傅喬現下名冠王城,是清談的領袖,賈姓士人不欲得罪,可一則,賈姓士人是與祈姓士人同來的,二來,兩人素來交好,王城士人俱知,因是,如不與祈姓士人同走的話,未免會有污己名,只能選擇與他同走,也就起身,向傅喬和諸士行過禮,遂與祈姓士人一起離堂。

  卻走到堂門口的時候,祈姓士人略停下腳步,勾頭朝下,伸手入袴,摩挲了片刻,捉出一物,隨手拋到地上,然后繼續前行。堂中諸士看去,見那被他丟落的,是個肥大的虱子。

  出了堂門,祈、賈兩位士人穿上他倆的高跟木屐,自去了。

  到了傅喬家外,兩人鉆入車中。

  賈姓士人埋怨祈姓士人,說道:“傅公清正君子也,你適才堂上,如何能辱傅公阿諛?又一言不合,就揚長而去。祈君,傅公乃我王城清談之首將也,你這樣做,對咱倆怕無好處!”

  祈姓士人笑道:“是我的錯,沒有提前告訴你。我不瞞你,今日面責傅公,揚長而辭,這其實不是我的主意。”

  “不是你的主意?那是誰人主意?”

  祈姓士人說道:“自是宋君所教。”

  “宋君?”

  “我得了傅公的邀柬之后,便謁見宋君,宋君於是教我今日到傅家后,不妨如此言行作為!”

  “…祈君,宋君教你這么做,是為何故?”

  祈姓士人說道:“還能有什么其他緣故?自然是為了‘再使一把勁’!你我在到傅家前,於車中我不是對你說到,吾輩當把王城輿論搞得再熱烈一些么?賈君,我今日做下此舉,你且待之,明日王城輿論必皆盡是言說此事之聲,…那這王城輿論,不就熱鬧起來了么?而且賈君,你我之名也定然會隨著此事,傳遍國內士林,自此名聲大噪,豈不一舉兩得,兩全其美!”

  賈姓士人聽了,說道:“原來是這么個緣故!君所言甚是!”笑道,“若果能名聲大噪,你我從此躋身一流,此皆君之功也!”

  祈姓士人哈哈大笑,手摸入衣,又摳捉了起來。

  他這身上的虱子,居然像是捉之不盡。

  卻說祈姓、賈姓二士離了堂上,本來傅喬對莘邇的這個“政治任務”就有抵觸心理,於下更是因被祈姓士人這么一鬧,弄得他也是臉面無光,干脆就破罐子破摔,草草結束了這場清談。

  待到各懷心思前來,最終大多“盡興而返”的那些士人們辭別之后,傅喬轉入后宅。

  沒能完成任務,又掉了臉面,深懷郁悶,傅喬到妻妾屋中,逗弄了會兒子女,卻那郁悶之情,終是難以排解,遂去到書房,喚常用的那個俊俏小奴進來,剛扎好架勢,正要泄泄郁氣,門外一奴稟報:“大家,乞君來了。”

  “他來干什么?”

  “說是征虜召見大家。”

  傅喬忙不迭穿回衣服,沒再穿那背帶袴,換了衫子大氅,收拾整齊,先讓那小奴出去,自己在室內又靜坐片刻,穩下了心神,乃褒衣博帶,緩步而出,到至前院。

  乞大力已經等他多時了,見他出來,說道:“傅公,怎么這么半晌才出?”

  傅喬說道:“我剛才在作畫,繪了一幅山水隱士圖,正到關鍵之時,不好丟筆就走,故是稍有耽擱,勞君久候了。”

  “趕緊走吧!”

  傅喬跟上乞大力的步子,邊走邊問,說道:“明公召我,是為何事?”

  “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乞大力罵罵咧咧,說道:“氾丹那狗東西,今天上書朝中,污蔑明公,說什么明公奸佞,誤國欺君!又說什么明公其實沒病,所以稱病者,是欲以此來威嚇大王和朝中諸臣,…他娘的!這狗東西,真是狗膽包天!除此以外,又有十幾個各官寺的狗官,跟著他一同,亦上書朝中。”

  傅喬大驚,說道:“氾丹何時上的書?”

  “上午時候。”

  “今天非是朝會之日!”

  乞大力一臉怒色,說道:“這狗東西前呼后擁的,帶著那十幾個小官兒,去了四時宮外,興師動眾的,親自捧書,太后聞之,特地從靈鈞臺趕到了四時宮,於是接了他的這道上書。”

  “那十幾個官吏上書的內容為何?”

  乞大力啐了一口,說道:“無外乎河溝里撒尿。”

  傅喬不解其意,問道:“此話怎講?”

  “隨大流!與氾丹那狗東西上書的內容大差不差。”

  傅喬憂色滿面,說道:“這可真是一件大事!”

  因為太過擔憂,他走路的步伐不覺變慢。

  乞大力雖為胡夷武夫,跟著莘邇這么久了,政治眼光當然還是被影響出來了些的,也知這確是件要緊的事,唯恐耽誤了莘邇的時間,急著帶傅喬到莘邇家,向莘邇復命,嫌他磨蹭,扭頭催促,說道:“你快點!”見傅喬面色發白,汗水涔出,說道,“老傅,你又虛了?”逢人就送肉蓯蓉、枸杞,早成乞大力的慣例,下意識便要探手入囊,及時反應過來,把手收住了。

  出了傅家家門,乞大力扶著傅喬上到隨他而來的車中,自則騎馬,立刻出里,往莘邇家去。

  到了莘邇家中,乞大力帶著傅喬,直奔堂外。

  傅喬到時,見堂中坐了七八人,黃榮、孫衍、羊髦、羊馥、張龜、張僧誠等人俱在。

  乞大力留在外頭廊上。

  傅喬脫去鞋履,進到堂中,下揖行禮,說道:“喬遲來晚到,敢請明公恕罪。”

  堂上主坐,坐著的正是莘邇。

  但見莘邇氣色極好,卻哪里有半點生病的樣子?

  氾丹說他裝病,這話還真是絲毫不錯。

  莘邇并無異狀,從容一如平日,說道:“老傅,不必多禮,入座吧。”

  傅喬起身,尋了個榻,坐入其上。

  他來之前,莘邇正與黃榮等人說氾丹上書此事,他這一來,打斷了莘邇等人的話,莘邇暫時也就不再繼續方才的話題,笑問傅喬,說道:“老傅,我知你今天召請谷陰士流高會,本不該找你來的,可有些事,非得問你才能知,故遣大力往去相請,沒有擾到你們清談的雅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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