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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鳴盜俱得用 張龜小想法

  黃榮、張龜的到來,打斷了傅喬底下要說的話。

  卻見黃、張兩人皆是身著官服,頭戴文冠,入到堂中,分別下揖行禮。沖莘邇行禮過了,兩人再向傅喬行了一禮。傅喬早已下榻,趕忙回禮。

  等這一套禮節完畢,莘邇說道:“景桓、長齡,落座吧。”

  黃榮心思細密,於乞大力通知他莘邇召見他時,就已經提前問過乞大力,莘邇這次都召了誰人去見,并向乞大力打聽過,莘邇這次是為何召見他。

  乞大力不知道莘邇為何召見他,但瞧在平日黃榮對他客客氣氣,特別自其被莘邇正式調入莘公府當差長值以后,黃榮更是逢年過節,都會叫家中奴仆給他送些“薄禮”的“情分”上,卻是如實地回答了黃榮的第一個問題,告訴了他,莘邇只喚了他、張龜、傅喬三人往見,并把午前唐艾的上書被送到莘公府,莘邇一直看到命召他三人來時這件事,亦告與了他知。

  故是黃榮,在來莘公府的這一路上都在琢磨,或言之,都在“揣測上意”,猜測莘邇臨近傍晚,忽然召其來見之緣由。

  想來想去,他估摸著,莘邇召見他的最大可能,應是與唐艾的上書有關,而唐艾的上書,則又必應是與秦州前線的戰事有關。

  所以,此時聽到莘邇叫他們落座的吩咐后,黃榮沒有立刻落座,而是為了表現他與莘邇的“心意相合”,從容笑道:“明公,下官正尋思明天求見明公,卻今日便得明公之召。”

  “哦?你準備明天來見我?見我何事?”

  黃榮一本正經地說道:“下官今日午休小憩,做了一夢,夢見天之東南,有鷹攫羊,鷹啼清亮,如凱歌之音,夢醒忖思,東南者,秦州也,羊者,羌也,此夢似於方下的秦州戰事有關,會不會是千里打了勝仗?或者將要打勝仗了?下官十分欣喜,所以想著明天過來拜見明公。”

  莘邇失笑,說道:“景桓,你這夢,做得倒是應景。”

  黃榮大喜,說道:“明公,果是千里在秦州打了勝仗么?”

  “勝仗倒還沒打,不過我今天召你們來見,卻正是與我剛收到的千里的一道上書有關。”

  “是么?敢問明公,是何上書?”

  莘邇說道:“你先坐下。”

  荊州出使歸來以后,黃榮常常為他在荊州辦下的那兩件“錯事”,尤其是拒絕了程晝之召而感到不安,莘邇雖是沒有怪罪於他,可越是不怪罪,他反而越是難以釋懷,而下“揣測上意”成功,見到了莘邇的笑容,他心中高興,當下輕快地應道:“諾。”

  張龜是個真正的老實人,只知踏踏實實干活,一心報效待他恩深義重的莘邇,沒有黃榮那種心機,他既沒有想起問乞大力莘邇都召誰了,也沒有問乞大力莘邇為何召見,然他主責的情報工作,有關蒲秦方面的,卻剛好出現了一條值得注意的,他是正打算找莘邇稟報的,便於是索性借著今暮莘邇召他之機,把此情報給拿了來。他瘸著腿,上前幾步,呈給莘邇。

  莘邇拿住,翻了一翻,問道:“長齡,這是什么?”

  張龜瘦削的臉上,透出疲憊之色,他打起精神,說道:“明公,這是關中細作才報上來的一則情報。”

  “什么情報?”

  “一個多月前,龜曾向明公報上過一條來自關中的情報,偽秦司徒仇畏之子仇泰等人,向蒲茂彈劾崔瀚,說崔瀚昔日所撰的私史中,頗有對偽秦先祖的不恭之言。”

  “不錯,但后續的情報中不是說,仇泰等人的彈劾,蒲茂沒有理會么?其對崔瀚,依舊禮重。”

  “明公,這則情報就是最新的后續。”

  莘邇低下頭,細細看了一遍,抬起頭來,驚詫說道:“孟朗的主簿向赤斧建議崔瀚,把其所注之五經及所撰之私史,盡刊刻石上,擇咸陽佳地,立造碑林?”

  “是啊,明公。”

  “這情報從哪兒來的?向赤斧對崔瀚的建議,必是私下之建議,報上此情報的細作是如何得知的?長齡,這道情報準確么?”

  “明公,報上此情報的細作是我定西的一位僧人。這位僧人現在偽秦小有名譽,較得偽秦朝中達官貴人們的尊重,因是他有機會接觸、認識向赤斧等。這道情報應該是準確的。”

  “僧人?”情報工作既然交給了張龜負責,莘邇相信張龜的能力,所謂“用人不疑”,且張龜確實亦干得不錯,他因便也就很少過問具體的情報運作、獲取等事,這會兒聽到居然有一位定西的僧人不僅充當了張龜的細作,而且在蒲秦還小有名聲,不覺好奇,便隨口問了一聲。

  張龜答道:“是。道智遵明公之令,編成了僧尼戒律以后,又遵明公之令,為在南北僧尼中光大、推行此律,擇選了十余我定西佛法精深的唐、胡名僧,或北上柔然,或南下江左,或東入關中、河北、河南等地,宣傳、普及之。這位報上此個情報的僧人,就是其中之一。其人乃是西域鄯善人,因非華人,又精通佛法,…明公知道的,并且西域的胡僧與那祆教的薩寶之流相同,俱皆擅長‘神術’,極能炫人耳目,蠱惑人心,故此僧入到關中后,沒用多久就成了一些氐羌諸胡貴種、大人們的座上賓,時至於今,其在關中也是號能神通的了。”

  莘邇笑道:“蛇有蛇路,鼠有鼠用。昔孟嘗君門下食客三千,雞鳴狗盜者,俱得其用。…長齡、景桓、老傅,古人誠不我欺,今吾知矣!”

  “雞鳴狗盜”云云,說的很不中聽,這分明是把那個鄯善的和尚比作了雞鳴狗盜之徒。黃榮等人作為莘邇的親近左右,知道莘邇一向來都是不信胡僧們的“神通法術”,并對玩弄“幻術”、欺騙百姓的這種胡僧行徑相當的反感,因是,雖然聽到了莘邇這話,倒是都不奇怪。

  黃榮笑道:“雞鳴狗盜,固然皆有其用,但若非主為孟嘗君,只怕他們也是空有鳴、盜之能,而終不得用也!就正如這位鄯善的僧人,也只有在明公的麾下,他大約才能得施其能吧。”

  莘邇放下那卷情報,說道:“既然情報應當不假,…長齡,這個向赤斧看來對崔瀚是不懷好意啊!”仰臉想了一想,又說道,“怪哉!我聞孟朗對崔瀚那可是極其的推崇、看重,稱崔瀚為北士之冠也,聽說崔瀚比孟朗小十來歲,看架勢,孟朗可乃是有意要培養崔瀚做他的接班人的啊。向赤斧身為孟朗的主簿,卻怎與孟朗反其道而行,竟給崔瀚出了這么個餿主意?”

  “向赤斧是孟朗的心腹,赤斧之父,是孟朗舊時求學時的同窗。向赤斧、季和、呂明,此三人,一掌機要,一長於謀,一剛勇能戰,是孟朗最為信任、倚重之門下也。明公,向赤斧料應是不會背叛孟朗的。”

  “那他為何會給崔瀚出這么個主意?”

  刊刻《五經注》於石,倒也罷了,把崔瀚所注之五經刊刻石上,立碑為林,任人觀讀,這對崔瀚揚名關中、揚名蒲秦,為他日后在蒲秦的仕途發展,確然是大有好處的,但把含有對蒲茂祖上“污蔑之言”的崔瀚所撰之私史,也刊刻石上,隨人觀看,這卻很明顯是會造成不良影響的,輕者會激起更多的氐羌貴族來彈劾他,重者,也不是沒有崔瀚被治罪下獄的可能性。

  張龜說道:“向赤斧此人,性子誠厚,以龜料之,此事的背后或許還是仇泰等人在使勁。”

  “你是說?”

  “也許是仇泰或者誰,花言巧語,哄住了向赤斧,騙得向赤斧給崔瀚提出了此一建議。”

  莘邇略作忖思,頷首說道:“不無可能。”

  張龜說道:“明公,龜有個小小的想法。”

  “什么想法?”

  張龜說道:“龜以為,咱們是不是也可以使使勁?”

  “也可以使使勁?”

  張龜說道:“是啊。”

  “使什么勁?”

  張龜說道:“通過那個鄯善僧人,幫助仇泰,讓崔瀚接受向赤斧的這個建議!”

  “讓崔瀚接受向赤斧的這個建議?”

  黃榮眼前一亮,拊掌贊道:“長齡,卿此策大佳!”與莘邇說道,“明公,下官愚見,長齡此策,可以試一行之!”

  “長齡、景桓,你倆是想…?”

  張龜說道:“明公,崔瀚所撰的私史,龜命人尋來了幾冊,有過讀閱。其私史中,涉及氐秦、涉及蒲茂祖上的那幾篇,確實不乏所謂的‘暴惡揚丑’之言。此就史家而言,秉筆直書,固是本該,可對氐秦的那幫子貴種、大人,包括蒲氏一族來說,他們卻定然是不能接受的!

  “若是崔瀚的私史,最終果被刊刻石上,造立碑林,隨人觀看,這就等於是把氐秦、蒲氏之惡、丑,盡數宣於關中,乃至海內。崔瀚的下場,也就可想而知了!

  “崔瀚,號是北地士人的領袖,他一旦因此獲罪氐秦,下場不妙,那蒲茂、孟朗此前費盡苦心所拉攏到的太原王氏、滎陽鄭氏、泰山羊氏、渤海封氏等一干北地我華人之高門、豪強,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以龜料之,不免就會與偽秦貌合神離了!這對我定西自然是非常有利!”

  傅喬聞言,神色大驚,他正在喝水,茶碗差點掉地。

  倉促地把茶碗放到案上,傅喬撩衣下榻,急聲說道:“不可!”

  堂內三人,目光齊齊轉到他的身上。

  張龜問道:“傅公,緣何不可?”

  傅喬失了素來的晏然之態,白皙的臉上露出急切而驚恐的神情,他甚至忘記了說話前先向莘邇行禮,右手緊緊揪住袖子,左手無意識地向前展開,面向莘邇,說道:“明公,萬萬不可!”

  “老傅,為何不可?”

  傅喬大聲說道:“明公,崔瀚出自清河崔氏,崔氏者,我北地華士之著姓也!崔瀚其人,我雖身在隴州,從來沒有與他見過面,然久聞其人博覽經史,玄象陰陽、百家之言,無不關綜,研精義理,當世之士,鮮有可及,實才高德美,學冠海內,誠我北士之秀雄也!明公,這樣的名族高士,如果氐秦真要害之,我定西救之尚且不及,又焉可助紂為虐?萬萬不可啊!”

  黃榮不滿地咳嗽了聲,說道:“老傅,你這叫什么話?什么叫‘助紂為虐’?氐秦固然殘暴,然我定西,唐之藩屬也,又非氐秦之胡臣,你哪里來的‘助紂為虐’?”

  傅喬說道:“是,是。…明公,喬惶急失言,尚請明公恕罪,但是明公,崔瀚萬不得害!”

  莘邇問張龜,說道:“長齡,你怎么看?”

  張龜沒想到傅喬會這么大的反應,他敬重傅喬的風流才學,一時躊躇,說道:“明公,這…。”

  傅喬緊張地盯著莘邇,等待莘邇決定。

  莘邇端起茶碗,輕抿思慮,心道:“崔瀚的名聲,我也聽說過。這個人的確是個人才。

  “然其人才能雖高,卻先做慕容鮮卑的臣子,繼如今又為氐秦之臣,也就是說,其才再高,不能為吾用,相反,還是被敵用,從這個層面說,長齡的建議,大可用之。

  “但是,反過來想一想,先為慕容鮮卑之臣,繼為氐秦之臣,追根究底,這卻不是崔瀚本人的問題,是他身在北地,身在胡人的治下,只能如此而已,從這個層面說,老傅所言可取。

  “…當然了,卻又說了,北地現為胡人所據,不提我定西,只那江左,卻仍是我華人之土,崔瀚卻為何不投江左,甘作胡臣?此一則,與滎陽鄭氏、渤海封氏等一樣,清河崔氏重土難遷,不愿南下江左之故,二來,門戶利益重於國家,此當下士族之通病也,卻是不必深究。

  “那么,長齡此議,我是用,還是不用?”

  用與不用間,忽有一計上了心頭。

  此計若得行,則不但張龜提到的“太原王氏等就會與偽秦貌合神離”的結果會得到,并且傅喬“崔瀚萬不得害”的堅決請求也能給他得到滿足,堪稱兩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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