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犗、程遠等這次出使定西是秘密而來的,定西朝中的大臣、谷陰的吏員們,絕大部分不知他們的到來,甚至就連令狐樂、左氏都沒有接見他們,從他們到谷陰起,到他們現在離開谷陰止,總共也只有莘邇、麴爽等寥寥數人見過他們而已,故是那往秦州送檄文的官員,不認得他們,更不知他們是什么來路,因見這支隊伍人員混雜,各族人等俱有,雖然多看了幾眼,然而看過也就罷了,自管催馬,帶著從騎們,自其邊上經過,匆匆忙忙地奔往秦州而去。
——刁犗隊伍中的那些羯人,早已換過衣服,個個戴上了胡帽,不復再是那種唐、胡、羯相雜的古怪外觀,因而這傳檄之吏倒是沒有疑心他們的來歷,只把之當做了是西域胡人的商團。
目送那傳檄之吏帶著十余騎士卷帶塵土,奔馳行過,刁犗略作注目,顧與程遠說道:“老程,瞧他們中為首那人的衣冠穿戴,是定西的官兒,余下的則俱為虎狼之士,應該是定西軍中的精銳,彼等這般匆忙南下,卻也不知是為何事?難不成是定西國中或邊地發生了什么要緊的大事么?…你猜他們是要去東南八郡,還是要去秦州?”
程遠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抬眼瞅了瞅過去的那隊人馬,敷衍答道:“是啊,是啊。”
“是啊什么?”
“長史適才所言甚是。”
“我適才說什么甚是了?我適才問你,你估摸著他們是要去東南八郡,還是要去秦州。你怎么給我這么個回答!…老程,這幾天我都覺得你似有心事,你是怎么回事?想什么呢?”
程遠回過神來,注意到了刁犗不滿的態度,刁犗雖非羯人,然比之唐人,刁犗所屬的匈奴人於徐州的政治地位,當然是要高上一頭的,而且刁犗現仍是賀渾邪軍府中官位最高的一人,程遠哪敢得罪了他?趕忙賠笑,回答說道:“下吏是有點心事,沒有聽清長史適才說的什么,怠慢之罪,尚敢請長史恕之。”
“你有什么心事?”
程遠不好把自己在想的東西告訴刁犗,遂編個瞎話,露出忠君憂國之態,嘆氣說道:“天王把與定西結盟的重任,交給了長史與下吏,然而下吏與長史今至定西,卻未能達成任務,有辱使命,…乃至連定西王太后、定西王的面,長史與下吏都沒有能見著,只得了莘邇不冷不淡的一見,就把你我打發走了!使命未能達成,或會誤了天王的大事,我徐州未來的大業,下吏每思及此,便不禁輾轉不安。不瞞長史,這幾天,下吏是茶飯不思,覺也睡不好。”
刁犗點了點頭,說道:“猜你就是為此發愁。”
“長史對此不發愁么?”
刁犗亦嘆了口氣,說道:“該說的,你我都對莘幼著說了,可他就是不為所動,不肯與我徐州訂盟,咱倆請求晉見定西王太后、定西王,可定西王太后、定西王也又不肯見咱倆,事已至此,咱們而今且已被莘幼著逐客,不得不踏上歸程了,你我又還能有何辦法?愁也無用啊!”
“長史,下吏一憂你我未達成使命,或會誤天王大業,二來,下吏亦憂,你我兩手空空地回到徐州,如何能向天王交差?萬一天王因此大怒?…長史,你我可該怎么應對才好?”
賀渾邪作為一方霸主,自也是個能用人的,但他的用人與蒲茂、莘邇的用人卻截然不同,莘邇用人是屈己待士,對所用之人非常的尊重,“己所不欲”,絕不會施用於人;蒲茂用人則是以仁義當先,也稱得上禮賢下士四字,卻賀渾邪用人,是喜則重賞,怒則殺戮,說白了,就是把他用的人當奴仆、豬狗一樣地看待。刁犗、程遠兩個,雖為賀渾邪之所素來信用,可往日里,因為兩人沒辦好差事,他倆實也是受過不少賀渾邪的懲罰的,痛罵、鞭打哪個都不缺。
正如黃榮的推測,賀渾邪這次遣刁犗、程遠出使定西求盟,的確正便是因他起了叛秦之意,想要趁著蒲秦北打幽州、南打南陽,大約暫顧不上徐州,同時他又剛剛大敗殷蕩,繳獲極多,兵威正強的絕佳良機,舉兵自立。有道是“成王敗寇”,“自立”的成功或失敗關系到賀渾邪將來的命運,而與定西結盟能否可成,又是發動“自立”中較為重要的一環,卻未曾想到,刁犗、程遠居然有失賀渾邪的重托,無功而返,想當回到徐州之后,只怕賀渾邪必然會勃然大怒,——較以刁犗、程遠之前沒有辦好的那些差事,這件差事的重要性顯然更高,會有怎樣的懲罰等著他倆?說不定就不單只是辱罵、鞭打!
盡管“一憂、二憂”云云,只是程遠隨口說出的應付之語,可話語出口,說到此處,程遠還真是因之升起了濃濃的擔心,不敢多往下想了。
刁犗默然片刻,說道:“你我已然盡力,天王總不至於會因此殺了你我吧?”
程遠伸手想去按刁犗的嘴,伸出一半,才覺不妥,就把手收回,按到了自己的嘴上,說道:“長史!話可不能亂說啊!豈不聞‘一語成讖’之言乎?”
聽了程遠此話,刁犗亦懊悔方才自己說的話。大好的夏日,烈日當空,卻又如似有烏云壓頂,周邊的空氣好像頓成了低氣壓一般,令人壓抑得難受。刁犗、程遠二人遂不再多言,俱閉口無聲,頂著日頭,帶著隨從們,揮汗如雨,悶頭趕路,繼那傳檄之吏的后頭,朝東南方行去。
這支裝成商隊的隊伍,在隴州境內行了三四天,到至東南八郡的邊境。
之前來時,程遠已經細細地觀察過了沿途郡縣隴州百姓的生活情況,這回返程,雖因使命未成,心憂諸事,他非是專門有心,但既然扮作了商隊,少不了遇縣而入,逢大鄉而停,路上各郡、各縣、各鄉的當地人物、風土等等,又再次入其眼中。
不免與徐州的情況對比,程遠心道:“論及民口,隴地郡縣的人口,固是不如我徐州郡縣,別的不提,只說這東南八郡,說是‘八郡’,郡多只有一縣,總計的轄縣加在一起,頂多能與我徐州的一二郡可比,八郡之民口總數,也不過相當於我徐州的一二郡民數,可若比以耕桑之廣見,比以百姓之蓬勃,比以唐胡之和睦,我徐州卻是大不如之啊!”
耕桑這一塊兒,徐州的確比不上隴州。徐州河網交錯,本多良田,可自諸胡入侵竊據之后,許多的田地要么因為唐人民口的急劇減少,有的死了,有的逃去了外地,而被荒廢,要么被匈奴、鮮卑等族胡人搶占,改成了牧場,以致而今徐州的農業大不如昔;反過來,隴州本多草場,卻令狐氏建國於此以后,一邊保持羊馬牧業的發展,另一邊,為安置成千上萬的外來避亂之唐人士民,則長期不懈地開拓荒地,并引水造渠,就是遠在東南邊地的敦煌郡中,也不惜人力、財力,開鑿出了幾條掘於地面上的明溝和為抵擋風沙而挖於地下的暗渠,用以灌溉田畝,漸漸發展如今,凡有唐人所居之郡縣,現下是無不遍見阡陌,桑樹成林。
莘邇對此狀況,曾有過一個總結,說:“胡入中原,而中原皆牧;唐入隴州,而隴州農興。”
這一句總結,不能說全對,畢竟胡人如氐、羌者,包括早年久為唐人徒附,為唐人豪紳們種地的羯人,此數族中亦不乏農耕之俗,但大致在理。
百姓的蓬勃、唐胡的和睦這兩塊兒,就不用多說了,莘邇的諸項新政多是面向中下層的寒士、“細民”,在僑郡之中正基本皆已換為僑士擔任,土郡之中正亦有僑士、寒士出任,武舉、健兒、勛官等制已然廣泛施行數年,文考、府兵等制正在莘邇的親自督促下,於各郡縣積極推進的這一整體背景下,隴地各郡的寒士、豪強、百姓,差不多都被囊括入了此數政當中,他們的精神面貌而今當然都是相當不錯,莘邇新政中又有旨在解決唐胡矛盾的提倡唐胡聯姻、招收諸胡子弟入學等幾條,加上莘邇重用、信任禿發勃野等諸胡貴種,及他一再嚴令地方主官不得欺壓諸胡,隴地的唐胡關系,現下也可稱良好,——這兩方面,徐州更是不如隴州。
出了東南八郡,入到秦州。
經過秦州州府所在的襄武縣時,程遠隱約地感覺到了一點異樣。
也說不上來是哪里異樣,可也許是生在亂世,久見戰事的緣故,程遠隱隱約約地覺得,好像有兵戈之氣,盤旋於襄武縣城的上空。
私下里,程遠與刁犗說道:“觀襄武縣城,似乎外松內緊,長史,定西是不是又準備與氐秦開戰了?”
刁犗懶得理會這些閑事,說道:“打也好,不打也好,關咱們何事?打才好呢,最好再叫定西吃上幾個虧,也省得莘幼著打了幾個勝仗,就目中無人,驕傲自大,竟是把你我置之門外!”
程遠沒話可說,唯能應道:“是,是。”
在襄武縣待了一日,次日,一行人繼續啟程,沿著渭水,轉往東去。
出了定西的秦州,便是蒲秦的秦州了。
在定西境內,還可輕松一些,入到蒲秦境內,即需打起全副的精神,萬一被蒲秦的官吏、兵士看出破綻,程遠、刁犗等人人頭難保,且是小事,如果出使定西的消息被蒲茂獲悉,免不了會引起賀渾邪的暴怒,他們留在徐州的家人,說不定會被賀渾邪盡數殺了,乃是大事。
打著西域商團的旗號,過了關卡,入到蒲秦秦州,行前數十里,至了蒲秦秦州的州治薊縣。
在薊縣,程遠又隱約察覺到了一點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