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一回,此趟出使荊州,前后差不多兩個來月。兩個月,說短不能算短,但說長也絕不算長。入到堂中,見到端坐主位榻上的莘邇,黃榮卻眼眶微紅,如赤子見到久別的慈父,顧不上去看坐在邊上的一胡、一唐兩人,屈膝撲身拜倒,大聲說道:“下官黃榮,拜見明公。”
“景桓,請起。”
黃榮不肯起身,仰起頭來,沖著莘邇,摸了把眼。
莘邇吃了一驚,說道:“景桓,你這是怎么了?”
黃榮答道:“自建康得明公恩遇擢用以今,榮常得有幸,能見明公尊顏,聆聽明公教誨,過往平時尚不覺得有什么,這次榮遵明公之令,遠使荊州,初夏而行,季夏而歸,整整兩個月,未曾見過明公,更未曾聆聽過明公的教誨,榮卻竟是朝思暮想,一番對明公之思念充塞滿懷。”
莘邇聞言,乃知黃榮摸眼是為何故,當下失笑,說道:“景桓,何至於此!”
“明公難道就不思念下官么?”
“…,思念,思念得很。”莘邇不覺投目室外,瞧了眼雄赳赳侍立廊上的乞大力,心道,“真是近墨者黑!景桓這番言語、作態,卻怎么與大力有三分神似!”笑道,“景桓,地上磚硬,你趕緊起來吧。我給你介紹一下,此兩位是徐州的使者,這位名叫刁犗,這位名叫程遠。”
黃榮爬起身來,隨他拜倒的張道岳、陳矩也相繼起身。
三人目轉到那一胡、一唐兩人身上。
彼此打量。
莘邇與這胡、唐兩人,即刁犗、程遠說道:“這幾位都是我定西的能臣干杰,剛從王令,由荊州出使歸來。”卻沒有給刁犗、程遠介紹黃榮三人的名字。
刁犗、程遠雖族種不同,然他二人能在賀渾邪帳下手掌重權,得到賀渾邪的信任,自俱皆人精,聞弦歌而知雅意,頓明白了莘邇的意思,這是在委婉地逐客了。
兩人遂就離榻下地,先與黃榮三人見過禮,隨后刁犗代表兩人,與莘邇說道:“明公政務繁忙,在下二人就不叨擾明公了,便敢請拜辭。”
“好,我就不送了。”
“適才在下兩人轉稟給明公的吾主建議,不知明公何時能給一個答復?”
莘邇說道:“我不是已給過你們答復了么?”
刁犗與程遠對視一眼。
刁犗說道:“在下斗膽,還請明公三思。”
“怎么?你們不滿意我剛才的答復?”
刁犗答道:“在下兩人豈敢!唯是吾主所提之建議,對貴國與我徐州都有好處。想那氐酋蒲茂野心勃勃,既滅慕容氏,接下來,他要么是東寇徐州,要么是西犯貴國,是可以說秦虜如今乃是貴國與我徐州的共同大敵,在下雖然不才,亦聞…”
莘邇打斷了刁犗的話,說道:“且慢。”
“啊?”
莘邇從容說道:“你方才說‘我徐州’,我且問你,這徐州如何是‘你’的了?”
刁犗呆了一呆,說道:“在下‘我徐州’三字之意,非是說徐州是在下的,在下的意思是說在下是徐州之臣,…至於徐州,當然是為吾主所有的。”
“汝主何人?”
“明公這不是明知故問么?吾主自是天王賀渾公。”
“汝主的這個‘天王’之號,是誰人所封?是我大唐所封的么?”
賀渾邪的“天王”之號,是他早前自號的,投附歐蒲茂以后,蒲茂任他為徐州刺史,也就是說,“天王”此號,不但不是唐室封給他的,也不是蒲茂封給他的,刁犗答道:“…不是。”
“汝主賀渾氏,他是唐人么?”
“…不是。”
“既無我大唐封授,亦非我華夏族類,徐州者,我華夏世居之地也,為何就成了汝主的了?”
刁犗不知何以回答,求救似的扭臉看向程遠。
程遠說道:“明公此問,似有道理,而實無道理。”
“哦?怎么個沒道理?你說來聽聽。”
程遠叉手昂然,侃侃說道:“試問明公,今貴國所有之隴州諸郡,難道都是華夏舊地么?今西域臣服貴國,這西域諸國,難道是華夏舊地么?方今海內戰亂近百年,北地萬民無主,地雖華夏舊地,而唯有德者可居之也!吾主德愛百姓,仁沐徐州,無論唐、胡,抑或士、民,都對吾主十分的擁戴。說吾主是‘徐州之主’,在下不才,敢問明公,又有哪里錯了呢?”
莘邇笑了起來,指著程遠,顧視黃榮等人,說道:“好一張利嘴!”
黃榮盡管不知賀渾邪提出的建議是什么,但通過剛才刁犗與莘邇的對話,對其建議的內容大致也已猜出幾分,固不知莘邇為何不同意,卻這些都不重要,當務之急,是要先教訓一頓居然敢在莘邇面前無禮狂言的程遠才是,便勃然變色,怒視程遠,質問說道:“你何來的臉皮說賀渾氏‘德愛百姓’?王師圍攻下邳之日,以城內百姓為食者是何人?賀渾氏所遣援下邳之兵,半路遭伏,糧秣盡失,與部將言‘可以萬余唐卒無食’者,又是何人?做出這些事,說出這些話的,不都是羯奴么?此等殘暴,以民、以人為食,何敢稱‘德仁’二字?”
程遠語塞,強自答道:“此二事未知足下是從何處聽來的?道聽途說,謠言是也。”
黃榮冷笑說道:“你身為我華夏士人,獻女與虜,靠著你女兒的姿色,賣女求榮,當真是恬不知恥,我不想和你說話了!多聽你一字,就臟了我的耳,多看你一下,就臟了我的眼。”說完,拂袖轉身,去到了對面的榻上坐下,還真的是一眼不再看程遠。
程遠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很想以事實反駁黃榮,對黃榮說上一句:“我女兒毫無姿色,相貌肖我,如似男子。”終究這話沒法說出,只好楞立堂上。
莘邇頗是滿意黃榮對程遠的指責,笑道:“刁君、程君,我不多留你二位了。我的答復,已然告訴過你們,你們看你們甚么時候回程,就把我的原話,轉告汝主。”
程遠、刁犗無奈,只得辭拜退出。
等到他倆出去,黃榮重新從榻上下來,再次向莘邇行禮,說道:“明公,適才聞刁犗之語,似是賀渾邪遣他與程遠來,是為了與我定西商議共抗秦虜的盟約?”
“不錯。”
“刁犗剛才說,盟約定下后,對‘我定西與徐州都有好處’,下官愚見,此話倒也不算為錯。敢問明公,卻不知明公為何拒絕了賀渾邪的定盟提議?”
莘邇微微一笑,說出了幾句話來,黃榮如醍醐灌頂,乃才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