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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王成請殺子 良知狗吃了

  姚桃的長史王成從冀縣出來,馳馬疾行,前有數羌騎開道,把路過的唐、胡農人嚇得四散躲避,行有數里,回到西面河邊的軍營,跳下馬來,入進轅門,急匆匆地奔到姚桃帳外求見。

  不多時,帳門打開,兩個年輕的女子跪拜門后兩側,迎他入內。

  此二女子雖著滿是胡風的窄袖小衣,卻是唐人,乃隨軍的營妓,俱打扮得花枝招展。

  王成瞅也不瞅她倆一眼,打望帳中,見帳中除這兩個婦人之外,只有正坐在榻上獨自飲酒的姚桃一人,再無別個,便直接令道:“你倆出去!”

  這兩個女子顧看姚桃。姚桃點了點頭,她兩人遂就膝行著倒退出去。

  王成回身,探頭帳外,吩咐外邊的親兵侍衛:“不許任何人接近!”

  親兵侍衛應命。

  王成這才下揖,沖著姚桃行了一禮,說道:“明公,成有急事上稟。”

  姚桃端著酒碗,喝了一口,說道:“什么急事?這么興師動眾的?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打擾我的酒興不說,還把陪酒的小婢給我趕走,又叫親兵守緊帳門,到底何事?”

  “竺法通的那封來信,燕公已經知道了!”

  端著酒碗的手頓在半空,姚桃的面立刻大變,很快,他反應過來,驀然起身,從榻上跳下,三步并做兩步,到了王成身前,因為這個消息太使他驚駭,他竟是忘了手中還有酒碗,伸手去抓王成肩膀的時候,酒碗掉在了地上,碗中的酒水濺射,頓把他與王成的襪、鞋弄濕。

  這個時候,卻也顧不上這些了。

  姚桃倉急問道:“燕公知道了?”

  “是啊!”

  “燕公怎么會知道的?”

  “這…,成不知。是燕公軍府的參軍劉君,私下告訴成的,說燕公已然知曉此事。”

  王成口中的這位“參軍劉君”,是專管軍中后勤供應的。今天王成奉姚桃之令,去冀縣州府求見蒲獾孫,請蒲獾孫撥下月的糧秣給他們,照例這種事,自是不需蒲獾孫親力親為,都是由這位劉參軍負責的,因是,王成實際上見到的人就是這位劉參軍。為了能夠每月得到足額的糧秣、軍械配給,王成沒少給這位劉參軍送禮,兩人的關系還算不錯。

  姚桃說道:“你聽劉參軍說的?”

  “是啊,明公!劉參軍是燕公的親信,這件事出於他口,應該不假!”

  姚桃放開了王成的肩膀,下意識地搓著手,在帳中轉來轉去,一邊轉走,一邊不停地喃喃說道:“燕公怎會知曉此事?”與王成說道,“難不成,被你料對了,是定西在天水的細作將此事散布出去的?”

  王成面色沉重,說道:“明公,現在不是‘燕公怎會知曉此事’,也不是成有無料對,而是咱們該怎么辦!燕公既已知此事,那他一定是不會為明公保密,是必會上奏大王的,若再被大王知曉?明公,萬一因此引起了大王對明公的懷疑,可就不妙了!”

  姚桃止住腳步,饒他素來多謀機智,這時也是心亂如麻,他問王成:“你說,咱們該怎么辦?”

  “明公,當斷則斷!遇事不斷,反受其害。竺法通這賊禿,既然不忠不義,用這封涂抹過的信來陷害明公,那明公何必再對他仁義?成還是那個愚見,不如殺掉其子,以表明公之心!”

  卻是,釋法通照抄莘邇原文的那封信,於數日前被送到了姚桃的手上。姚桃何等聰明?當時信未看罷,就從信中到處涂抹的痕跡上,猜出了竺法通送這封信來的真實用意,他應變亦快,當即就令在場的王成等人,誰也不許把此信的事情泄露,甚至為了保密,把送信的那個定西信使也給殺了。卻渾然沒有料到,此事到底還是被泄露了!

  ——而對這一點,王成,其實是早有預料的,他認為竺法通,或者莘邇既送此樣的一封信來,那為達成其“險惡”的目的,就必定會用其它的方法,把此事宣揚出去,因此,為了斷絕后患,他建議姚桃,最好是把竺法通留在咸陽的兩個兒子殺掉,以表自己絕無通敵之意。

  只是,姚桃那會兒沒有同意王成的這個建議。

  故是,現下王成又將此議提了出來。

  至於竺法通的那兩個兒子,他娶妻多年,當然不會無子,跟著姚桃投降了蒲秦后,他在咸陽安了一個家,他的那兩個兒子年紀都不大,沒有入仕,也沒有從軍,便都留在了其咸陽家中。而又至於竺法通的妻妾,為何不留在咸陽其家?此乃因竺法通陽火旺盛,一日不可無女,此一妻一妾,確然又是他的最愛,故是不管他隨軍去哪里,這一妻一妾都會從其左右。

  姚桃的思緒漸漸沉定了下來,他於帳中再又踱了兩圈,說道:“不可!”

  王成說道:“明公!竺法通此信,顯與孟朗的那金刀毒計一樣,亦反間計也!大王或會不信,但如被孟朗得悉,孟朗卻必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是肯定會再次向大王誣陷明公的!明公,值此隴西戰敗,再被孟朗誣陷,事急矣,不可復懷婦人之仁了!”自告奮勇,請纓說道,“明公若念舊情,不忍殺竺法通之子,成愿代勞,今日成就帶人去咸陽,殺其二子!”

  “我不殺其二子,倒非是因念舊情。”

  “那是為何?”

  “謠言止於智者,我宜以不變應之,如殺其二子,豈不欲蓋彌彰?”

  “明公的意思是?”

  姚桃說道:“我清者自清!隨他孟公金刀也好,由他莘阿瓜涂信也罷,都盡請來吧!自臣我大秦以今,凡有王令,我無不謹從,打隴西、打洛陽、打鄴縣,大小十余戰,我哪次不是迎冒敵矢,奮勇當先?我的忠心,大王不會看不到的!我就不信,大王會因此信就降罪於我!”

  一番話說得慷慨,究其話底意思,又盡是悲憤,再深究之,還有點“強裝自信”的味道。

  王成見勸說不動,細細思之,姚桃“欲蓋彌彰”之話亦有道理,便也就不再建言殺竺法通二子,卻終是意憤難平,恨聲說道:“竺法通這賊禿!先將軍與明公待他都是極厚,他前與明公失散,明公尚數次遣人,潛回戰場,搜尋找他!也曾想過,他是不是被定西俘虜了?明公還打算把他贖回。卻萬是沒有想到,他這般貪生賣主,被俘之后,轉過頭來就給明公潑臟水!”

  看著王成激動憤怒的表現,姚桃收拾住心中的擔憂和驚懼,反過來,安慰了他幾句。

  姚桃能用的謀士,此前主要是王成、薛白、竺法通三人。現今薛白被蒲茂任做了太原郡丞,已經上任去了,竺法通又被俘投降了定西,唯一可以依仗的謀主只剩王成一個了。

  想當年跟著其兄出江左,結慕容氏,攻關中,其軍也曾聲勢浩大,引得蒲秦震動,卻而下,萬余精卒僅存三兩千人,智臣謀士,也只余一人,兄弟中最能干的姚謹也枉死洛陽,比之往昔,可稱孤影單吊了。這些也就算了,還時刻被蒲秦的權臣孟朗惦記,現在惦記他的人,且又加上了定西的權臣莘邇,眼望前程,漆黑一團,越想,姚桃的心情越低落,不禁悲從中來。

  沒注意,一腳踩到了地上已經破碎的酒碗。

  姚桃俯身,拾起了一塊碎片,回到榻前,提起案上酒壺,往這碎片上倒了點酒,一飲而盡。

  “明公,碎片已臟,何不換個酒碗?”

  “此碎片甚佳,不換!”

  在姚桃的心目中,這碎片就好比是他。他雖非國破之人,卻亦無枝之鵲,便如此碎片,雖是好玉,可碗破成碎之后,下場就只有墮入污泥,只能任人輕視、欺辱。

  他想道:“憑我之才,不能成大業於亂世,乞食於秦,朝不保夕,時也,命也?”

  王成說道:“明公,不殺竺法通二子,那下邊咱們怎么辦?總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有道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姚桃要是出事,王成身為他的長史,跟著他一起投降蒲秦的,很明顯,更難有好下場,因此,對於釋法通之信被蒲獾孫知曉此事,他比姚桃還焦慮。

  “你想辦法,探清燕公對此事的態度。不錯,燕公肯定是會將此事上奏大王的,但燕公上奏的疏文里,他會怎么寫,卻很重要。等你探清之后,我便親去拜見燕公。”

  “諾!”

  姚桃帳中,充滿緊張、憂慮的空氣。

  差不多同一時刻,東邊冀縣州府后院,秦廣宗的書房里,也是相似的空氣。

  “太無恥了,太無恥了!”

  “是啊,明公,太無恥了!”

  秦廣宗坐在榻上,看著案上展開的一頁紙,上邊是他的親近府吏從蒲獾孫帳下參軍處聽來,轉抄呈與他的一封所謂他“親筆信”上的內容,怒不可遏,罵道:“唐千里、唐千里,我與你何冤何仇!你先用趙勉的假情報害我,現又用這封假信害我!還有沒有一點道德?”

  “是啊,明公,還有沒有一點道德!”

  秦廣宗斥罵了唐艾一通,怒火稍微宣泄掉了些,情緒稍微穩定,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紙上所書,都是他向定西表露忠誠,愿為定西伐秦內應的言語,怒火之外,驚慌恐懼的情緒浮現上來,他心中想道:“今次伐隴西、南安失利,主要的責任在我!這些天,我每次見到燕公,燕公對我都不冷不熱的,明顯是怪罪於我!如今燕公得了這封假信,他必定是不會替我瞞下,是絕對會把之奏稟大王的!大王會不會相信此信中所言?…大王神武寬仁,想來是不會信的,可朝中的許多重臣早就對我出任秦州刺史懷有不滿,他們卻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是會借機攻訐我的!所謂‘三人成虎’,攻訐我、進讒言的人多了,大王又還會不會仍舊信我?

  “大王如果不再信我,我、我,我…”

  “是啊,明公,大王也許會不再信你。”

  秦廣宗惶恐地心道:“孟公舉我出牧秦州至今,不過才幾個月,我先失南安,又敗於南安、隴西,罪責已重,若再加上此信,大王一旦不再信我,我恐怕人頭不保,甚至宗族難全!”

  “是啊,明公,沒準兒人頭不保,宗族難全!”

  秦廣宗怔怔望信,自語低聲,說道:“我可該怎么辦才好?”

  “是啊,明公,你可該怎么辦才好?”

  想起送此信內容給他的那府吏對他說的,蒲獾孫得到那封他的“親筆信”后,曾經悄悄找了幾個州府、郡府的大吏,辨識信中字跡,確認是他的筆跡無疑,秦廣宗不由滿腹疑竇,想道:“我上次叫趙勉給唐千里的那封親筆,明明是作假后的親筆,趙勉叛我,唐千里因未上我此當倒在情理中,卻他是怎么搞到我的真正親筆的?

  “…數月來,已經查出好幾個定西安插在我秦州的細作,看來查得還不夠深,別的不說,我府中,十之八九,或許就會有被唐千里收買之人!還得查!嚴查!”

  “是啊,明公,還得查,非嚴查不可!把這些老鼠統統揪出,悉數殺掉!”

  秦廣宗咬牙說道:“對,悉數殺掉!只有查出了府中何吏是定西的細作,是誰泄出去了我的親筆,我才能洗清冤屈,還我清白!…要說最有機會泄我親筆的,自當數我的主簿、主記室,不過除他們外,別的府吏,也不乏有能接觸到我親筆機會的,也都值得懷疑!”

  “是啊,明公,統統都值得懷疑!”

  州府吏員眾多,要想徹底查上一遍,耗費的時日必長,而蒲獾孫卻不會坐等他查出的,說不定現在就已經上書蒲茂,匯報此事了,故而,查細作是應對的一個辦法,但還得有第二個辦法應急,秦廣宗做出了決定,說道:“不但要查細作,我且須得馬上去書孟公,把此事原委,將這件事實乃唐千里之陰謀詭計的真相告訴孟公!好請他幫我在大王面前說話。”

  “是啊,明公,正該如此!”

  “太無恥了,太無恥了!為了陷害我,乃至不惜白送一條性命,唐千里,虧你讀圣賢書,也是個士人,夫子所教,仁義二字,你都讀到狗身上了么?你的良知,難道都被狗吃了么?”

  卻這封所謂秦廣宗的親筆是如何被蒲獾孫得到的?是蒲獾孫帳下的斥候,於日前在天水、隴西邊境,也就是蒲秦、定西的邊境地帶,抓到了定西的一個細作,從這個細作的身上搜到了此信。這個細作被抓不久,就自殺而死了。

  “是啊,明公,被狗吃了!”

  “我現在就給孟公寫信,信寫好送出之后,我再去拜謁燕公,指陳此信乃系造假!”

  不說秦廣宗、姚桃於之后數日內,接踵拜見蒲獾孫,也不說秦廣宗在其州府內掀起了“白色恐懼”,對他府中的每個吏員都開始進行嚴查,只說秦廣宗的信,於這日送到了孟朗這里。

  信到時,孟朗還在鄴縣,忙里抽閑,正與幾個從豫州、冀州各地奉召來到的唐士高聚清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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