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僧奴的部曲不多,約兩千多步騎,便於蒲獾孫軍令下達的當日,他率先領部出營,往西南方向二百多里外的臨洮而去。
秦廣宗亦遵蒲獾孫的軍令,一邊命駐於天水別縣和鄰郡略陽的州兵,立刻南下始昌縣,與始昌駐軍會合,一邊他於當天離開上邽,趕回冀縣,準備率冀縣的那四千州兵攻打南安。
——蒲秦的秦州原本下轄四郡,即天水、略陽、南安、隴西,如今南安、隴西被定西占據,因是只剩下了天水、略陽這兩個轄郡,要說起來,而下卻是比定西秦州的轄區面積還要小。
至於蒲獾孫,則在第二天上午,引姚桃、屠公等部,出了上邽縣,沿渭水西行,徑赴隴西郡。
東西長不到二百里,南北二百來里的天水郡內,一時間,三支秦軍,共兩萬多兵,步卒萬余,騎兵七八千,打著不同的主將軍旗,將士悉著白色的戎裝,朝著三個不同的方向急行。
正值仲春時節,河流清澈,山巒漫綠,五顏六色的野花遍布路邊,和風拂面,日光溫暖,而於此美麗的景色中,這三支兵馬卻把整個的天水郡都給驚擾了起來。
行軍沿途,那田中春耕的氐、羌、唐百姓,盡皆止住農具,遙相觀望。便有老者不免喟嘆:“寧當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上次孟公親麾大軍,與隴兵鏖戰隴西,距今才過去了多少時日?到當時的戰場上,尚能見到白骨累累,卻今又生起大戰!”看著黑黃色田中才露出頭未久的麥苗,憂心忡忡,深恐會受到戰斗的波及,那樣的話,今年就又要是一個食不果腹的年景了。
忽有哀哀的歌聲響起,老者傾耳去聽,聽到唱的是:“兄在城中弟在外。弓無弦,箭無㭘(guo),食糧乏盡若為活?救我來!救我來!”
這是一首時下的民歌,寫被圍困城中的兄長,面臨糧盡援絕的危險處境,向城外的弟弟求救的故事。㭘,是箭末端扣弦處;若為,是如何,怎么之意。而今這個亂世,尤其敵我接壤的地帶,時不時會有兄弟分離,分別被敵我軍隊擄掠,被迫從軍的事情發生,這首歌,可以理解為是唱被困城中的兄長呼喚城外的弟弟來救,也可以理解為,兄弟分處敵我,被圍攻的兄長,請求屬於攻城一方的弟弟救他。不管哪種理解,都可謂是道盡了尋常百姓的悲慘境遇。
老者與田間的各族百姓,聞此歌聲,不覺都想到了自身,燦爛的陽光下,野上卻頓愁云慘淡。
而立功心切,渴望功名的秦廣宗,對田間這些百姓,他治下這些細民的感觸,卻自是毫無了解,也不想了解,他到冀縣以后,點齊了兵馬,於這天下午出城,先是渡過了冀縣北邊不遠的渭水,隨之,順著渭水一路向西,行百余里,出了天水郡界,入到南安郡。
進到南安后,行軍的速度不僅沒有慢下來,秦廣宗反而令諸部,加快速度。
從在軍中的薛猛等吏,別的都對此無有異議,薛猛生性謹慎,卻離開本部,——他不是獨身一人到秦廣宗州府中任官的,如前文所述,秦廣宗辟除他,是為了借重他本人及薛氏宗兵的驍悍,故隨他在秦州的還有幾個他的族中兄弟,以及數百薛氏的宗兵,平時由州府養之,戰時便充作是他的部曲,他騎馬馳到中軍,找秦廣宗,想要當面進言,提出意見。
秦廣宗沒在中軍,薛猛問中軍的軍吏,軍吏答道:“使君去后頭檢視糧秣、軍械了。”
薛猛就在中軍等秦廣宗,等了會兒,秦廣宗乘車回來。
“使君。”
“道武,你怎么在這里?”
“聽說明公去檢查輜重了?”
“兵法有云,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此攻南安,雖是短程行軍,輜重亦不可輕忽,因我剛才去看了一下乙兵、民夫,令他們運輸糧秣、軍械的時候,務要仔細,禁止拋灑、損壞。”
“明公熟知兵法,此攻南安,必勝之也。”
秦廣宗撫須笑道:“道武,你來找我有事么?”
“明公,兵法亦有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今我軍已入敵境,以下吏愚見,萬事當以謹慎為要,似不宜再兼行疾馳,而應一面廣撒斥候,一面徐徐進之。”
“道武啊,兵法確是這么說的沒錯,但運用時,還是得看具體的情況嘛。唐艾遇刺身亡,消息此時一定已經傳到南安,郭道慶等現在必然是震恐不安,我軍正該趁此機會,長驅直入,不給他反應的時間,否則,如我軍緩緩而行,一旦被他布置好了守御,我還怎么輕取南安呢!”
一個聲音插進了薛猛與秦廣宗的對談,說道:“是啊,明公!”
“…明公前日到州府,即下令拔營西向,下吏尚未聞明公戰策,敢問明公,此戰戰策為何?”
“我的戰策,只有五個字。”
“哪五個字?”
秦廣宗揮動手中麈尾,說道:“一路打過去!”
五個字,又可簡略成兩個字,便是“平推”二字。
薛猛說道:“明公,再往前行三四十里,便是中陶縣。偽中陶護軍王舒望,素有勇名,嘗陣斬上郡太守楊滿的義子楊伏奴,并在朔方,亦名震我軍,著實不可小覷,且下吏聞,他之前到任中陶時,郭道慶還專門撥給他了百余牡丹騎,牡丹騎者,定西之精騎也,個個一當十,我軍如果趨行,等到中陶縣下,難免人、馬體力不支,就算王舒望和中陶守軍無備,下吏只怕我軍也難以速取中陶,不如稍緩行軍,以畜養體力,如此,待至中陶,中陶則易取也!”
秦廣宗笑吟吟說道:“王舒望再勇,一人而已,牡丹騎再精,無非百余,我軍步騎四千,何憂之有?道武,你就不要回你本部了,就跟我在中軍,等到了中陶,看我如何輕取此城!”
薛猛勸不動秦廣宗,無有辦法,只好罷了,遂沒回本部,留於了中軍。
卻退下只好,他的擔憂到底未消,乃與跟他一起的從弟、族兄兩人私下說道:“唐艾雖死,郭道慶亦無知兵高名,然王舒望,隴之勇將也,曹惠,原定西太馬五校尉之一也,二人已俱非輕與,南安守卒,又足三千余之眾,并不比我軍少多少,使君求勝急躁,我憂戰恐不利!”
他的從弟叫薛虎子,族兄叫薛羅漢。
——河東薛氏,自稱是前代秦朝時兗州的大儒、著名經學家薛長卿之后,但他們的這個自稱,沒有得到現今輿論的公認,不乏有人說他們是“蜀人”,即他們其實是古蜀國人的后代,當前時代,最重家聲、門第,薛氏對這種說法深惡痛絕,但首先,從薛氏尚武輕儒的家風來看,這種說法倒是有幾分可信程度,其次,薛氏族人的名字,很多都是類似虎子、羅漢此類的,從這方面看,也的確不像是經學士家子弟會取的名。
薛虎子年紀很輕,二十四五歲,聽了薛猛的話,說道:“阿兄,那怎么辦?”
“我人微言輕,使君不肯從我建言,咱們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總之得處處小心。”
薛羅漢大為不滿,說道:“使君前辟阿弟時,花言巧語,阿弟當了這勞什子的州府吏后,咱家先先后后,又給使君送上了好鹽千余石,他現下卻不肯聽從阿弟的建言了?真豈有此理!”
河東產鹽,是關中最大的產鹽地,郡中的鹽池而下分被薛氏和另外那兩個本郡的大姓把控,薛氏與那兩家都乃富可敵國,因此薛氏也才能養那么多的宗兵。薛猛到秦州州府任吏后,薛家也是看重秦廣宗與孟朗的關系,故主動送給他了上好的鹽許多,以助他減輕財政上的壓力。
薛猛能夠理解秦廣宗不聽他建議的原因,說道:“使君任掌秦州不到月余,就失了南安郡,雖因孟公之力,到今他猶未因此受責,但等到大王從河北還都之后,彈劾他的奏書勢必會交章迭上,到了那時,就是孟公,保他也會吃力,他這般急切地打下南安,也是出於將功折罪之念。他不聽我的建言,實在我的意料中。不管如何,咱們萬需使我宗兵確保少失便是!”
薛氏宗兵,是薛氏之所以能以外來戶的身份,而與河東本土的那兩家大姓平分秋色,共掌河東鹽池的底氣,進一步講,也是蒲茂亦得容其三分的根本所在,當然是不能無故折損過多。
薛虎子、薛羅漢以為然。
三人計議定了,薛虎子、薛羅漢回到本部,把薛猛“處處小心”的命令傳給宗兵知曉。
卻戰事的發展,出乎了薛猛的意料。
傍晚時分,秦廣宗部疾行至了中陶縣外,離中陶縣城還有十幾里地,前頭的斥候就飛馬回報:“中陶城門大開,王舒望及其所部倉皇北奔!”
薛猛聞訊,與已重新回到中軍,從其左右的薛虎子、薛羅漢面面相覷。
秦廣宗大喜不已,顧看薛猛,說道:“道武,吾所料何如?”
“明公料敵如神,猛望塵莫及。”
“傳我軍令,分兵五百,入守中陶,余下的不進城,隨我星夜急行,襲赴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