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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智差三十里 不在視野內

  天水郡,冀縣,蒲秦秦州州府。

  便在唐艾接到定西朝廷密旨的第四天,一封密報,呈到了蒲秦秦州刺史秦廣宗的案上。

  密報不是被裝在信匣里送來的,是被塞進了一根細小的管中。秦廣宗拆開管口的蠟封,從中抽出了一卷紙,打開瞧看。那卷紙又窄又短,其上只寥寥地寫了幾個字。秦廣宗很快看完。看完之后,他面現大喜之色,抬頭朝堂中從侍的幾個親近吏員說道:“太好了!”

  一吏問道:“是何好事,使君這般歡喜?”

  “莘幼著果中了孟公的離間計,於日前殺了三個盧水胡的酋率!”

  幾個從吏聞言,各個又驚又喜。

  秦廣宗撫須笑道:“卿等說,這是不是好消息?”

  一個聲音適時響起,說道:“是啊,明公!”

  卻有一吏,生性多疑,驚喜之外,猶存狐疑,他說道:“明公,這個消息確切么?”

  秦廣宗揚了下手中的密報,笑道:“這封密報,你知是誰送來的?”

  “不知。”

  “是趙勉送來的!”

  “趙勉?”

  秦廣宗頷首說道:“不錯,正是趙勉。”

  狐疑的那吏姓薛,單名一個猛字,與秦廣宗是老鄉,家在河東郡,——事實上,此時堂中的這幾個吏員,除了兩個是秦廣宗的族中子弟以外,余下的,家都是在河東郡,也就是說,他們要么與秦廣宗有血緣關系,要么就是秦光宗的鄉里之人。

  薛猛聞得秦廣宗說此密報是趙勉派人送來的,狐疑之色盡去,說道:“既是趙勉所送,那這道情報應是真無誤了。”卻才消退的狐疑,又浮現於面,緊接著說道,“然而卻是怪了!莘幼著絕非粗莽之徒,他素著智名,卻怎會這般輕易的就中了孟公之計?明公,不對,此事可疑啊。”

  “不可疑。”

  “為何?”

  “趙勉此密報中尚有下文。”

  “什么下文?”

  秦廣宗再次看了下密報上“令下半日而悔,遣吏追之不及”這一句話,笑道:“莘幼著下令殺掉那三個盧水胡酋之后,不過半日,便即反悔,急忙遣吏去追先前那傳令之人,卻沒能追上,那三個盧水胡酋因此而才被殺。…莘幼著確乎可稱有智,但他的智,如今看來,比起孟公,差了三十里地是也!”半天大概可行三十里,故而秦廣宗有此一比。

  薛猛聽了,再無懷疑,他仰起臉,想了會兒,說道,“孟公的離間計成功奏效,莘幼著無罪而誅,一下殺掉了三個盧水胡的酋率,此時此刻,想必盧水胡的諸部定是怨氣沖天!孟公在隴州的細作稍作挑撥,也許盧水胡就會叛變生亂了!”

  他對秦廣宗說道,“明公,這的確是個好消息,將會大有利於我王師底下來對秦州、漢中等地的用兵!這個消息,下吏愚見,明公宜盡快馳呈孟公!使孟公知曉,叫孟公也高興高興!”

  “不止這一個好消息。”

  “莫非還有第二個好消息?”

  秦廣宗瞧了薛猛一眼,心道:“你這不廢話么?”

  但薛氏在河東郡,乃頂尖的地方豪強,其族中之人,而今任官於蒲秦朝中的雖然不多,可其族掌控著大量的人口,單只其直轄口數就達四五千家、兩三萬口,自北地戰亂以今,其族借平時耕種、戰時打仗的數千宗兵和依附他們的河東別姓、以及流民,同時,也是憑借著河東郡位處於蒲秦的東部邊境,與慕容魏國接壤的地理優勢,一直都與河東另外的兩個右姓一起,牢牢地把控著河東此郡,其家族勢力在河東之強,便是蒲茂,對之也不得不容忍三分。

  而秦廣宗之所以就任秦州前,數顧薛家,親把薛猛辟除到帳下為吏,正是思欲借薛家不僅勢強財雄,并且與河東另外的那兩個右姓相比,其族尤尚武風,他們家的宗兵敢戰善斗這一點,幫助他能夠更好地在秦州這個多戰之地,發展己身的仕途,因是,他心中這樣嘀咕,臉上卻滿是和藹的笑容,親切地呼薛猛的字,說道:“道武,你猜得很對,確實是有第二個好消息。”

  “如此,敢問明公,第二個好消息是什么?”

  “第二個好消息是:趙勉言說已取得了唐艾的深切信任,唐艾甚至已經給他定了門親事,給他挑好了成婚的日子,至多四五日內就會給他完婚,他決定就在看新婦的當天,刺殺唐艾!”

  ——如前文所述,當下戰亂年間,婚俗時興拜時婚,“六禮悉舍”,簡潔明了,因而那頭親事定下,這邊快者幾天之內就能成婚。

  “唐千里給趙勉定了門親事?”

  “是啊。唐千里日常出入,身邊每每有魏咸等扈從,趙勉找不到下手的時機,但婚后三天看新婦,於看新婦之時,魏咸等總不能還跟在唐艾的左近,是以,趙勉計劃於這一天動手!”

  薛猛問道:“成婚此事確切么?”

  “襄武縣中的一個細作,昨天給我送來了一道情報,說是聞聽唐艾親自登門,到襄武冠姓王家,為趙勉提親,王家答應了這門親事。…綜合這兩道情報共看,確切無疑。”

  薛猛的父親便是薛氏的今之宗主,他排行第三,而下的年歲不算太大,二十四五,到底年輕,況其家尚武,本也就不甚講究養氣,聽秦廣宗說到這里,他有點按按不住,不由下榻到地,在堂上轉了一轉,說道:“明公,此事若確定無疑,那這可是比前一個消息更好的好消息啊!”

  秦廣宗故意問道:“更好在哪里?”

  “趙勉如果能順利地刺殺掉唐艾,隴西等郡無主,我軍就可趁機攻之!大王下到我州的令旨中說,依按孟公、季和的獻策,目前定下的方略是佯攻隴西、南安等郡,實取漢中等地,等蒲公等率部到我州后,就按此個方略用兵行事,…明公,比起漢中,顯然隴西、南安等郡更是一塊肥肉!且這幾個郡與我天水間并無天險阻隘,也更好打。

  “明公,與其打漢中,何不如索性打隴西、南安等郡?”

  秦廣宗拊掌說道:“道武,卿所言者,正我所思!”

  “明公這是贊同下吏的意見了?”

  “但就像你說的,要想改變大王已經定下的這個方略,必須要有個前提,便是趙勉能夠順利地刺殺掉唐艾。現下趙勉還沒有動手,他最終能否刺殺成功,尚是未知之數,所以…,你適才‘宜盡快把莘幼著殺了三個盧水胡酋的消息,呈報孟公’這個建議,我暫還不能聽取。”

  “明公的意思是?”

  秦廣宗穩坐榻上,從容不迫地說道:“且等數日,待至趙勉成婚,看他究竟能不能於看新婦那日刺死唐艾,若能,我就當即上書,急奏大王,請求改變已定的方略,全力轉攻隴西、南安諸郡!順便,再把莘幼著殺掉了三個盧水胡酋此事,亦報與大王、孟公知。”

  較之刺殺唐艾,莘邇殺掉盧水三個盧水胡酋這件事,明顯的就不是那么重要,只能淪落到捎帶稟奏的地位了。

  薛猛忖思稍頃,贊成秦廣宗的想法,說道:“明公言之甚是!”

  秦廣宗問堂上的余下諸吏,說道:“卿等以為呢?”

  諸吏皆無異議,都說道:“明公高見,合該如此!”

  秦廣宗沉吟了下,問一吏,說道:“趙勉的幼弟現在何處?照看得怎樣?”

  “回明公的話,已把他的幼弟從平陽郡接到了本縣,好吃好住地安置著,下吏安排了一隊兵士監管,保證不會有事。”

  “他幼弟識字么?”

  “識得些字。”

  “那你就叫他的幼弟,給他寫封信,隨我給他的回文一道,給他送去。”

  那吏應道:“是。”

  卻原來,趙勉就是秦廣宗之前報給孟朗書中所云之“已遣刺客接近唐艾”的那個“刺客”。

  趙勉倒也不是主動要做這個刺客的。

  此事說來話長,簡短點說,趙勉會成為這個刺客,全是因為他的弟弟。

  趙勉的幼弟是他撫養長大的,俗話說,長兄如父,名為兄弟,情同父子,他被俘投降以后,日日夜夜,無不都在擔憂其弟無他照顧,會在關中此個氐、羌胡種魚肉、欺凌唐人百姓的地方,難以生活下去,因此時刻都在尋找機會,想要逃回天水,正好聞知了唐艾尋秦廣宗的親筆,於是他計上心頭,就給曹惠獻上苦肉計,言云自愿回天水郡,盜取秦廣宗親筆,——不錯,他獻給曹惠的這個苦肉計,其實不是為了盜取秦廣宗親筆,而正是為了借機逃回天水。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曹惠是被他騙住了,結果回到天水之后,他被秦廣宗的一個府吏盯上了,那府吏壓根不信他“越獄逃出”的假話,一番嚴刑拷掠,他不得不吐出真言,那府吏遂將此事稟與了秦廣宗。秦廣宗方在為刺殺唐艾找尋合適的刺客,聽到了這件事后,便起了念頭,就以趙勉的幼弟為要挾,逼迫趙勉再返回南安,并為了他能夠接近唐艾,還偽造了一份自己的親筆與之,讓他交給曹惠。隨后,乃有了曹惠把趙勉介紹給唐艾相識等等之事。

  較以大秦的王者霸業、個人的攀龍附鳳,盡管同為唐人,然區區趙勉與其幼弟的兄弟情誼和趙勉的性命,自是不在秦廣宗的視野之內。

  他叮囑那吏,說道:“趙勉刺死唐艾之前,他的幼弟,你一定要給我看好了!冀縣城里、城外,定西的細作頗有,前天還剛抓住了一個唐艾的細作!其幼弟在我手中此事,且你亦不能走漏出半點風聲,如是叫唐艾聞知,以他之智,他勢必就會對趙勉起疑,會誤了我的大事!”

  那吏應道:“明公放心,下吏安置他幼弟的院子,‘里’中住的都是‘國人’,肯定不會有唐艾的細作,下吏敢立軍令狀,定然萬無一失!”

  “國人”也者,魏國的國人是鮮卑人,蒲秦的國人當然就是氐人。

  秦廣宗不再多是這個話題,他掐指計算,一邊問道:“蒲公他們大概還有幾日能到?”

  薛猛答道:“明公忘了么?昨天下午才接的軍報,蒲公等部已在南陽分兵,一路佯攻桓蒙部,另一路則在蒲公等的率領下,間道疾馳,向關中而來了,八九日內,應就可至天水。”

  “八九日,…差不多正趕上唐艾看新婦之時!”

  “是啊,明公!”

  洛陽城北為黃河,南為洛水。

  洛水與黃河都是從關中流淌而出的,黃河源頭在北,洛水是渭水的支流,源頭在西南。

  由南陽郡入關中,洛水是必經的一條河流。

  秦廣宗等在冀縣州府討論趙勉送去的那兩道情報之前后時辰,南陽郡的西北邊,一支約兩萬余人的秦軍步騎,沒走官道,穿行山谷,在朝西北方向行進。

  山中松樹深蒼,青草、野花布滿山體,雖時聞鳥雀鳴叫,原本的環境卻甚是雅靜,而此時,這一切都被這支行進的秦軍部隊給打破了。

  若從山頂望下,可見這支部隊前不見頭,后不見尾,迤邐於山路之上,旌旗如林,兵士盡著白色衣甲,被綠色的山野襯托得就像是一條白蛇也似,那反射日光的甲片、槊尖,仿佛便是白蛇的鱗甲。隊伍的中間部分,馳出了七八個騎士,順著往上的小徑,一路到了高處,停在了一棵高大的松樹下頭,騎士中為首的一人年近四十,穿著鎧甲,未戴兜鍪,挽辮腦后,面上濃髯,臉上現出嚴肅沉穩的神色,非為別人,正是蒲秦的燕公蒲獾孫。

  他極目朝東北眺望,透過近處的山巒、遠處的原野,一條如帶的河流躍入眼簾。

  “洛水不遠了!”

  “明公,頂多再有兩天,就能越過此山,過了山后,底下的路就好走了。”

  接話的是個衣穿褶袴,扎髻裹幘的唐人文士,便是季和。

  “路是好走了,可卻也不易隱匿我軍的行蹤了啊。”

  季和笑道:“翻過此山,三五日中,即能抵至天水,就是唐艾於此期間獲悉了我軍的情報,三五日,又夠他作些什么?況則,那隴西、南安諸郡,原也不是我軍此次的主攻方向。”

  按照計劃,到咸陽后,季和會與呂明率兵馬五千留下來,待蒲獾孫、秦廣宗發起了對隴西、南安等郡的佯攻之后,他倆便沿子午道入蜀,奇襲漢中。

  蒲獾孫想著季和與呂明的任務,下意識地轉顧西南邊漢中的方向,喃喃說道:“漢中的陰洛及梓潼的張景威部,卻也不知會否在我攻隴西、南安郡時,遣兵援助唐艾。他倆如遣兵往援,方平,你與呂將軍奇襲漢中的這場仗就會好打點;他倆如未遣援,漢中天險,這場仗,只怕會是一場苦戰啊!”

  漢中郡,南鄭縣,郡府。

  陰洛把接到未久,令他與張景威備援秦州的密旨,遞給剛趕到南鄭郡府的張景威,讓他自看。

  張景威看了半晌,抬頭起來,說了句話,陰洛聞言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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