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時人婚姻,門閥士族為自高身價,最重門第,門第不符,此謂有失倫常,“倫”者,調理、順序也,莫說士族與黔首結為姻親了,便是同為士族,一等士族若與二等士族結親,這就叫做“亂倫”,亂了上下次序。唐艾家雖是寓士,僑居在隴,然其族原先在關東頗有聲名,算得上二等上流的士門了,唐艾本人早年的鄉議品等是三品,也是不折不扣的上等,而杞通家不過是個尋常的小民門戶,其家素無名譽,連士族的邊兒都摸不上,他兩人的這個成婚,當真是門不當、戶不對,此事如果傳出,恐怕隴州的士族,十個里邊九個半都會對此極為非議,但唐艾何許人也?他卻是壓根不在乎這些東西。莘邇又何許人也?前世的觀念至今影響著他,亦是對唐艾娶了個“民女”不以為意,且對他兩人的這樁婚事大為賞嘆,認為是風流佳事。
羊髦、張僧誠、張龜三人,沒有唐艾的瀟灑不羈,也沒有莘邇的“包容心胸”,聽著莘邇娓娓講說杞通的故事,在知道了杞通竟是個普通的民家女子后,三人面面相覷,尤其張龜,他雖寒門出身,但性格忠正,一向是最重尊卑人倫的,更是瞠目結舌,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了。
這些暫且不提,只說就在莘邇給羊髦三人講故事的時候,遠在谷陰東南兩千里外的鄴縣,蒲茂的愛奴青鳥這時來到孟朗住帳傳旨,說蒲茂已起,召他進見。
孟朗也是一夜沒睡,當下喚下人取來涼水,洗了把臉,精神頓為之一振,漱了漱口,又換了身才熏過香的新衣,然后出帳,即趕往蒲茂的宿帳。
——鄴縣是魏國的都城,城中鮮卑各部的王公貴酋眾多,城內的居民中,鮮卑、匈奴等各族人亦為數不少,宮中的內宦、宮女等等,也多是鮮卑人,出於安全考慮,打下鄴縣后,蒲茂沒有進城居住,仍住在城外頭的大營里,孟朗因也沒有進城,跟他一起,亦還是在營中暫住。
今日蒲茂一睡起就召見孟朗,并非是蒲茂主動召見,是孟朗於今早先派人去蒲茂住帳請求晉見的,那時蒲茂尚酣睡未起,故等到睡醒起來,聞得從侍上報,就立刻請孟朗過去了。
孟朗到得蒲茂帳外,帳外頭已有個七八個有軍政事務奏稟的文武官員在空地上等待蒲茂召見了。這七八個官員多是秦國的要臣、重將,基本上俱是氐人、羌人,唐人只有一個,此外還有個鮮卑人。這鮮卑人四十多歲,孟朗自是認得,非乃別人,正是新降蒲秦未久的慕容瞻。
慕容瞻盛名在外,數遍魏國現今的貴臣,只有他,是最被蒲茂、孟朗重視的,換言之,之前只有他是最為蒲茂、孟朗忌憚的,他兵敗投降以后,蒲茂大喜過望,待之甚厚,專門於他投降的次晚,設宴款待。宴會的當晚,孟朗以下的秦國文武畢集,給慕容瞻的臉面不可謂不大。
酒過三巡,慕容瞻起拜謝恩,蒲茂親把他扶起,執他之手,親切而殷勤地與他說道:“天生賢杰,必相會以共成不世之功,此自然之數也。孤要當與卿共定天下,告成岱宗,然后還卿本邦,世封幽州,使卿從秦不失為子之孝,歸朕不失事君之忠,不亦美乎?”
“還卿本邦”者,這說的是把慕容瞻送還棘城、龍城,這里是慕容氏的祖地。“世封幽州”者,棘城、龍城俱屬幽州,這是許諾慕容瞻,等到天下砥定之日,就把他的祖地封給他。
對蒲茂的這個許諾,慕容瞻無有懷疑,畢竟蒲茂繼秦主之位以來,向來是信義昭昭的,但他身為慕容氏的宗室,於今魏主慕容炎的叔父,此次的投降於秦他實是逼不得已,是為了存此有用之身,以待將來,所以蒲茂的這個許諾,其實沒有說到慕容瞻的心里邊去,但作為一個敵國的敗兵降將,卻能得到蒲茂這般厚重的禮敬與如此慷慨的許諾,慕容瞻也不免內心感動,他當時伏拜謝恩,說道:“敗軍之臣,免罪為幸。本邦之榮,非所敢望!”
蒲茂說給慕容瞻的那番話,細細品之,又是“封禪泰山”、又是“忠孝”,全然是唐人的那一套,只從話意,哪里能看出是個胡人所言?慕容瞻王族出身,打小就學習唐人的經典,他的這兩句回答,用的唐話,也是用詞妥帖,堪稱文質彬彬,又豈有分毫普通胡人的粗野之風?
一番對答,蒲茂越是欣賞慕容瞻。
於是,就在宴后,蒲茂下旨,封慕容瞻冠軍將軍,拜賓徒縣侯。賓徒,是幽州昌黎郡的一個縣,位在棘城的南邊、龍城的東南邊。拜慕容瞻為賓徒侯,既是提前實現“還卿本邦,世封幽州”的承諾,也是蒲茂在向北遁到幽州薊縣的慕容炎宣示,幽州早晚是大秦的地盤。不過,賓徒縣現不在秦國的管轄下,因此,割華陰縣的五百戶給慕容瞻,作為他的食邑。
慕容瞻的兒子慕容美等隨他一起投降了,蒲茂的年歲與慕容美相差不大,很喜歡這個相貌俊美,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亦給以封賞,賞賜的財貨以巨萬計。
等候在蒲茂帳外的一干群臣,看到孟朗來至,不管是不是真心的,都上前相迎。
孟朗客氣地一一還禮。
末了,到慕容瞻處,孟朗不動聲色地察其神容,時值上午,風頗冷寒,見他雙頰都被風吹得紅撲撲的,頷下的胡須亦稍凌亂,知他定是在帳外等了不短時間了,就橫羽扇於胸前,從容地說道:“君侯為何在此?是大王召見么?那就請君侯與我共進帳吧。”
慕容瞻的冠軍將軍、縣侯爵位,俱是三品,便在帳外這一群秦國的重臣中,亦足可排序居前,與孟朗現下“尚書令”的官職是為同級,但他對孟朗卻執禮甚恭,儼然以下僚對長吏的姿態,下揖說道:“回令公的話,大王并無召見下官,是下官有件事,想要奏稟大王,請大王指令。”
“何事?”
慕容瞻恭謹地說道:“大王日前令下官去書慕容武臺,示人心向背、天命在秦的大勢與他知曉,望他能知進退,獻城反正,如此,以大王之寬仁,不失顯爵之賞獲。慕容武臺給下官的回信,昨夜剛到,下官不敢耽擱,故是今日前來,求見大王。”
“他信中怎么說?”
“下官沒有拆信,不知他是何言語。”
孟朗瞧了他眼,心道:“回信到了,卻不肯自拆,果然是個謹小慎微的。”
卻那慕容武臺不僅是敵國的宗室大將,且還是慕容瞻的侄子,慕容瞻的去信慕容武臺,雖遵從的是蒲茂的令旨,但他現今降了秦國,到底與慕容武臺已是敵我了,因是為了避嫌,為了免得引起有心人的趁機中傷詆毀,慕容武臺居然是小心到了這個份上,回信都不肯自拆。
孟朗心中那樣想,臉上神色不動,說道:“既如此,你把信給我,我替你呈給大王。”
慕容瞻自懷中取出個小信匣,奉給孟朗。
孟朗拿住,正好青雀從帳中出來,傳旨召他入內,便就微微沖慕容瞻點了下頭,自入帳去。
帳中溫暖如春。
蒲茂沒有穿袞袍,一身閑適的白色鶴氅,也沒有束發,散發肩上,足著木屐,立在帳中,看孟朗進來,止住了他的下拜行禮,笑道:“孟師,一大早的你就求見,昨晚是不是沒睡?”
“大王,這是慕容武臺給慕容瞻的回信。”
“怎么在你這里?”
“臣在帳外碰見了慕容瞻,聽他說慕容武臺的回信送到,就順道代他拿了進來。”
蒲茂接住信匣,瞅了一瞅,說道:“還沒拆啊。”
“大王,臣有一言進諫。”
蒲茂一邊拆信,一邊說道:“孟師請說。”
“敢請大王先屏退左右。”
帳中無有太多的奴婢,只有青雀和一個正要伺候蒲茂束發結辮的女子。這女子是青雀的姐姐,是因了青雀,而被蒲茂收入后宮的。蒲茂便揮了揮手,叫青雀與他姐姐離開。
等青雀兩人出去,孟朗說道:“大王,慕容瞻奉王旨,招降慕容武臺,武臺回信到,他卻不拆,這說明什么?”
蒲茂敲掉了信匣上的印泥,把信匣放到案上,展信觀看,同時隨口問道:“說明什么?”
“這說明慕容瞻不是真心降我大秦!”
蒲茂抬起頭,說道:“孟師,此話怎講啊!”
孟朗說道:“大王請試想之,慕容武臺的是否肯降,關系到我王師能否不戰而取全冀,也就是說,對我大秦、對大王而言之,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此信如是在臣的手中,臣必定會在第一時間就拆信觀閱,以知分曉,可慕容瞻卻沒有這么做!表面看來,這似乎是他謹慎小心,可正是他的這個謹慎小心,恰恰說明,他心中有鬼,說明他降我大秦不是真心的!”
蒲茂聽到此處,不覺失笑,說道:“孟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畢竟是降將,慕容武臺又是他的從子,謹慎點是難免的,不拆信也是情有可解,豈就能說明他心中有鬼!”
“大王,他要心中無鬼,如臣一般,坦坦蕩蕩,別說一封慕容武臺的回信,就算是慕容炎的來信,也大可自拆觀之!他越是不拆信,越是謹慎小心,越是證明他猶心在偽魏!”
“孟師,你怕是對慕容瞻有偏見吧。”
“大王,臣對慕容瞻沒有偏見。臣所慮者,慕容瞻,偽魏之戚屬,世雄東夏,寬仁惠下,恩結士庶,燕、趙之間咸有奉戴之意。觀其才略,歷往用兵,權智無方,罕有敗績,兼其子慕容美明毅有干藝,人之杰也。此人誠蛟龍猛獸,非可馴之物。臣愚見,不如除之!”
“不可,不可!”
“大王!”
蒲茂散發大氅,身姿軒然,踱步帳內,走了兩轉,到榻前坐下,朗目如星,慨然說道:“今鮮卑、羯等諸胡暴虐,欲定北夏,宜行仁政,此孟師之教孤也。孤方欲行孟師之教,以義致英豪,建不世之功,何能輕戮降者?且慕容瞻初降時,孤告之至誠,今而害之,人將謂孤何!”
“大王,不從臣言,恐慕容瞻必為我大秦的后患!”
“孤觀慕容瞻,義士也,孤以仁義待之,何來后患?”見孟朗還要再說,蒲茂笑道,“孟師,前你請孤斬姚桃,孤未聽之,今何如?攻洛、取鄴,姚桃戰功頗著,已是孤倚重之才!孟師,我大秦立國關中,記得孤年少時,孟師嘗給孤講戰國時的秦國故事,秦所以得滅六國,商鞅、呂不韋、李斯等六國俊杰之力也,孤今欲蕩平海內,亦當博納眾用,不可固步自封矣。”
孟朗無奈,只得說道:“大王如定不肯殺慕容瞻,則臣還有一言,乞請大王務必思酌!”
“何言?”
“萬不可使慕容瞻獨領重兵,以當方面!”
洛陽、鄴縣相繼攻克,豫州、中州、并州已入秦土,蒲茂這些天心情很好,昨晚青雀姐弟倆又把他伺候得很好,他此時心情舒暢,不愿與孟朗起爭執,遂笑道:“好,此言,孤聽你的!”慕容瞻的話題告一段落,他低下頭來,繼續看慕容武臺的回信,不多時看完,把信給孟朗,叫他也看看,說道,“果如孟師所料,慕容武臺不肯降孤!長樂此戰,看來是非打不可了。”
孟朗將回信看了,還信與蒲茂,說道:“大王,臣一早求見,正是為長樂此戰。”
“哦?孟師可是有攻取長樂的方略了?”
“臣昨晚想了一夜,愚以為,長樂,現下尚未到攻打之時。”
蒲茂訝然,說道:“孟師,趁勝北上,攻取長樂,以掩有全冀,這不是咱們已經定好的下一步的用兵計劃么?孟師緣何忽言,現下未到攻長樂之時?”
“臣昨天接到了秦廣宗的一道密報。”
“是何密報?”蒲茂登時略微緊張起來,說道,“可是定西有了什么異動?”
“定西於軍事上眼下沒有什么異動,但是唐艾在隴西、南安等郡,大舉行施新政。”
“什么新政?”
“遷南安等郡的豪強、胡酋至隴內地;遷隴東南八郡的唐、胡入南安等郡。”
蒲茂說道:“遷徙民戶,不算什么新政吧?孟師前日上書,不也奏請孤,遷河北、豫州等地的唐、胡入關中,以充關中人口么?…孟師,你怎么不坐?坐下說。”
孟朗謝恩,坐到了蒲茂下手的榻上,接著往下答道:“遷徙民戶,確然不算新鮮事,但唐艾推行的新政,還有別的幾項。釋南安等郡的官私奴婢、佃客、兵戶為編戶齊民,是其一;收徠流民,分給田、牛,是其二;設郎將府,廣募府兵,是其三。”
蒲茂作為一國之君,政治上的敏感強是相當強的,他立刻從唐艾的這三項新政中,嗅到了危險的味道,皺起眉頭,說道:“這幾項政措,一定都是莘幼著令唐艾辦的!”
“臣也是這么認為。大王,這幾項政措,皆是向民入手,若從之由之,不加理會,無須三年兩載,臣憂之,只恐不久以后,定西就會在南安等郡站穩腳了!是以,臣竊以為,收復南安、隴西等郡此事,不能再等到我大秦掩有全冀以后了!宜及早謀劃,及早攻復。”
“可是攻打長樂的計劃已定,若是臨時改變?”
孟朗搖著羽扇,撫須說道:“大王,臣前兩天獲悉了一事,慕容權被慕容炎召至薊縣后,偽魏的丞相慕容干上書進言,要求嚴懲慕容權,慕容武臺亦上書指責慕容權,說鄴縣之失,都是因為慕容權指揮不力,但被慕容炎、慕容武臺、慕容權的嫡母可足渾氏阻止,慕容暠的托孤重臣劉冀伯、馮文勃等也紛紛上書,給慕容權求情。薊縣現而今,偽魏朝廷彼此攻訐,亂成了一團。
“臣斷言之,遲則半年,短則三月,偽魏內必生亂!臣以為,與其現在進攻長樂,不如稍改計劃,候其亂時再攻!到時,不僅長樂易取,一鼓作氣,打下幽州也不是難事!”
蒲茂思索不語。
孟朗說道:“大王,長樂現今是幽州南邊的最后一道屏障了,我王師如果急攻之,慕容炎為了存身,定會傾力與我相持,合長樂、幽州的偽魏步騎,總計猶有數萬之,拓跋倍斤雖受王旨,然此人狡狐貪婪之屬也,慕容炎若割地與之,他說不定就會背叛大王,援助偽魏,代北控弦十萬,不容小覷,…這樣的話,長樂此戰,勢必會將是一場惡戰。
“而如我王師暫不急攻,外部沒有壓力,則如臣預見,其內部就會必定生亂,何樂不為?”
蒲茂沉吟說道:“若真能如孟師所料,孟師此策故自佳,咱們改變計劃,且緩用兵,等上些時日,看偽魏內部會否生亂,卻也無妨,唯是孟師…,我軍主力現下皆在河北,如果回師關中,十之八九,會被定西提前知曉,唐艾,智士也,莘幼著,善用兵者也,一旦被莘幼著、唐艾事先預備,孤只怕南安等郡不易速克,萬一因此耽誤了我軍取冀、攻幽的大局?”
孟朗胸有成竹,說道:“秦廣宗廣布細作於隴西、南安等郡,隴西等地的定西駐兵情況,他大致已經摸清,南安等郡內的羌酋、豪杰,亦有愿為內應者,且秦廣宗已遣刺客入隴西,伺機刺殺唐艾。
“如此種種,攻復南安等郡,臣以為,只要我軍能夠做到出其不意,實際上,就不需要太多兵馬,亦即,我軍在河北的主力不需要調動過多,這樣,當長樂有機可趁的時候,不管南安方面的戰況如何,都不會影響大王取冀、攻幽的全局。”
“兵馬轉調,即便不是主力悉歸,亦難盡掩行跡,孟師,如何才能做到出其不意?”
“臣已思得一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