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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圓融遣柔然 龜茲已親政

  卻氾丹自與莘邇認識到今,氾丹自傲族聲,亦是自傲才干,從他倆頭次在建康郡的那次見面開始,雖他就一直態度傲慢,可差不多每次的見面,末了都以他吃癟告終,這回也不例外。

  飄零的雪花下,禿發勃野進到府中,迎面正撞上氾丹氣沖沖地朝外頭走。

  勃野站住腳步,恭謹地行唐禮,向他問好。氾丹理也不理,大步流星的,從躬身下揖的勃野面前而過,甩袖徑去。勃野亦不生氣,彎著腰,歪過頭,眼睛追著他的背影看了兩看,笑容浮上嘴角,心道:“瞧他氣的,跟個草原上的蛐蛐似的,這必是在明公這里又沒討到便宜。”

  對氾丹與莘邇的“交情”,勃野作為莘邇身邊的老人兼親信,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拔列,你待在院里干什么?快來,快來。”

  勃野聞聲望去,見是莘邇親自迎他,在堂門口呼他入堂。勃野趕緊應了一聲,帶著宋金,快步上前,到了堂門外的游廊上,兩人脫去鞋履,便要下拜。莘邇一把將他倆拽起,笑道:“咱們自己人,搞這些虛禮作甚?這雪下的,游廊上積了一層。…大力,你拿掃帚來,掃掃雪。”

  乞大力忙不迭地應道:“諾。”點頭哈腰地從莘邇身側繞過,一溜煙的找掃帚去了。

  勃野問道:“明公,乞令史這是怎么了?”

  “…沒怎么啊。”

  “勃野和宋金適才到府門前時,見乞令史蹲在側塾門前,雪落滿頭而不顧,如有心事。這會兒又明公一令之下,他就跑得像馬似的,…明公,往常公有什么吩咐,若此類打掃清潔的活兒,他可是外吏面前,自重身份,從來不做,只會轉而去叫下役們來干的啊。”

  莘邇笑道:“勃野,你卻還有察言觀色之能。也沒什么大事,他在市中開的商鋪前時不是被孫仆射的屬吏關了么?他呀,找我哭窮好多次了,眼饞拔若能,也想在祁連郡租些牧場養馬。”

  “原來是這樣。我聞乞令史家中兒女、子侄不少,或他確是難以度日,那明公何不就許了他?”

  “你只聞他兒女不少,未曾聞他近年在谷陰放貸吧?”

  “放貸?”

  “你也知道,豬野澤的雜胡多已遷到了谷陰,先王在時,給之分了草場、土地,數年積蓄,此數部雜胡中,現略有手頭存些余錢的,乞大力就把主意打到了他們身上,把這些雜胡的余錢全都收攏在了一處,拿之專給谷陰諸市中的唐、胡商賈放貸,收來的利息,半數自留,半數分給那些出錢的雜胡。這兩年,這廝可是賺得盤滿缽滿,幾個兒女、子侄,他會養不起么?”

  勃野失笑,說道:“這、這,乞令史頭腦靈活,他聚錢放貸此事,勃野之前實是不知。”

  “拔若能是個老實人,這廝是個奸黠的,他家啊,不需要我給他幫忙資助。再則說了,勃野,他也不是個踏實養馬的人,祁連郡牧場的馬是我定西軍馬的主要來源,我把牧場租給了他,他養不出好馬來,壞的是我定西的國事啊!是以,這牧場,不是我租他,是不能租他。”

  勃野恭敬地說道:“乞令史雖明公之所信愛,而明公所在意者,國事也,此是乃大公無私。”

  乞大力拿了掃帚,屁顛屁顛地回來,卻不是僅掃游廊上的雪,先從院中掃起。

  莘邇瞧著他低身收肚,奮力掃雪的賣力樣子,亦覺好笑,說道:“還好他放貸的利息沒有超出朝廷規定的標準,要不然,這貸,他也放不成!日子若因此而真過不下去,大不了,我把先王賜我的莊子分他一半就是!”

  門口寒冷,風吹刺骨,莘邇當先還入堂中,勃野、宋金跟隨入內。

  三人坐下。

  勃野細細地把出使的情況,一一稟與莘邇。不止楊賀之的功勞,便是當拓跋亢泥侮辱定西、侮辱唐人時,宋金的那一聲嗔喝回應,勃野也說得詳詳細細,一概無有少缺。

  聽完勃野的匯報,莘邇知道了他為何把宋金帶來進見,很欣賞宋金的膽氣,起身來,親自給宋金倒了碗水,與其說道:“卿於拓跋宮中,面折拓跋亢泥,膽氣可嘉,不失我定西尊嚴,尤當嘉獎!堂中無酒,卿且飲此杯。后日朝會,我會把卿之此功奏稟太后、大王!”

  宋金把水喝下,熱水下肚,渾身都是暖洋洋的。

  勃野說道:“明公,代北想把趙孤塗送回朔方,還要給趙孤塗五百牧戶作為配嫁,并及孫冕要求朔方給這五百胡牧安排草場,此事,不知明公是何計議?要不要答應他們?”

  “你覺得呢?”

  “勃野與楊郡丞俱以為此定是代北欲在我朔方安個釘子,往小里說,拓跋倍斤是欲以此來挑起鐵弗匈奴內部的爭斗,往大里說,他是想亂我朔方!勃野與楊郡丞皆以為,不可許之。”

  莘邇搖了搖頭,說道:“趙染干、趙興都是從蒲秦降投而來的,朔方、秦州兩戰,他兩人且都立下了功勞。趙孤塗,染干、興之幼弟也,方今蒲茂正以‘仁德’招攬人心,我定西如拒孤塗入境,不讓他們兄弟相會,只怕會有損大王的仁名,孟朗必會拿此大做文章,既不利於我定西再招徠降者,更不利於我定西明年與蒲秦的大戰。…這件事,非得許之不可。”

  勃野面帶憂色,說道:“但是明公,趙孤塗去代北時才是少年,今他居盛樂數年,其母雖已亡故,然又畢竟是拓跋氏的大宗之女,他現在必是與拓跋氏十分親近,若是由他回朔方,還帶著所謂的‘五百牧戶’,這一定是會把我朔方搞亂的啊!即使有張將軍坐鎮朔方,朔方不亂,可我朔方的一舉一動,勢必也會通過他,而被拓跋倍斤盡悉。這會不利於我朔方的安定。”

  莘邇微微一笑,說道:“先把他接回朔方再說。”

  勃野聰明得很,聞得莘邇此言,眼前一亮,說道:“先把他…?”

  “不錯。代北把孤塗送來,是為了讓他們兄弟團聚,趙染干是孤塗的兄長,阿利羅不是孤塗的兄弟么?先把他接回朔方,再叫阿利羅去信與之,把他帶來谷陰。到時,請大王賞他個閑差,給以優撫。於情於理,都算合適的吧?”

  勃野笑道:“非常合適。”

  當晚,莘邇設家宴,招待禿發勃野。掃了半晌莘公府地的乞大力沒有功勞,有苦勞,也被莘邇叫了去,參加酒宴。莘邇還給氾丹送了一道邀請,氾丹當然是不會去的。

  第三天,朝會上,氾丹、禿發勃野俱皆上朝,相繼把兩人出使的情形,稟奏給了左氏、令狐樂。果如莘邇所言,左氏賜給氾丹兩人了些錢貨,作為對他兩人出使辛苦、完成任務的酬功;對沒資格參與朝會的宋金,也下了賞賜。

  代北方面的遺留問題,趙孤塗回朔方之事,亦在朝會上定下,按照莘邇的意見,許他回。

  柔然方面的遺留問題,匹檀請求鳩摩羅什去柔然傳佛法之事,也按照莘邇的意見,不讓鳩摩羅什去,傳旨朔方,改令釋圓融去,——釋圓融,即竺圓融,道智負責制定的佛家戒律已然完成,打算等到明年開春,就正式向境內的僧尼、寺廟頒下,竺圓融提前知道了戒律的內容,他卻是“順應時勢”,已把自己的“姓”,改做了“釋”。釋圓融雖是僧人,堪稱文武雙全,并有見識,派他去,莘邇很放心,釋圓融現在朔方為僧正,朔方鄰柔然,他去也方便。

  三面出使,兩路已歸,只剩下了高充這一路。

  朝會后過了幾天,在下一次的大朝會之前,一道緊急的軍報從冀州傳到。

  卻是秦軍攻克了鄴縣,以及相關的一些情報。

  莘邇接到軍報的當時,大略看了遍,便立即命車,前去宮中,稟報左氏。

  今冬隴州的第二場雪,才停半天,中城的街上積雪盈尺,道無行人,唯街兩邊的樹木光著枝杈,黝黑硬朗地指向雪罷云散的晴空。魏咸留在了秦州,而今莘邇的親衛悉由其父魏述統帶,魏述指揮著十幾個親兵在前頭鏟雪開路,車輪碾在殘雪上,吱吱呀呀地緩緩前行。坐在暖和車中的莘邇,再次觀看軍報,這一回,他看得很仔細,一個字也沒漏掉。

  到了四時宮外,王益富大老遠地看到了莘邇的依仗、坐車,已在宮渠前迎候。

  車子停下,魏述掀開車簾,請莘邇下車。

  王益富俯跪車門邊,仰著臉,說道:“莘公,木蹬涼,請踩著小奴下車吧。”

  莘邇怔了下,卻是自然不肯,叫他讓開,仍是踩著木蹬下了車,訓斥他,說道:“以后不可再這樣!讓人看見,像什么話?地上積雪尚存,你不要跪著了,不冷么?”

  “小奴滿腔都是為公效力的熱誠,不覺得冷!”

  “快起來吧。”

  王益富起來,猶恭恭敬敬地彎著腰,不敢直身,前邊引路,帶莘邇進宮。魏述等親衛等在了宮渠外頭。過了宮渠,左近沒了別人,王益富低聲說道:“莘公,有件事,小奴得稟與公知。”

  “何事?”

  “昨日,小奴聽說,白黎私進言大王,說大王年已十七,…”王益富說到這里,吞吞吐吐的,好像不敢接著往下說似的,偷偷地覷看莘邇的表情。

  莘邇的思緒登時從剛得到的軍報中拔出,他克制住扭頭去看王益富的下意識反應,不動聲色,說道:“然后呢?”

  “說其從父白純,便是在這個年齡,登了龜茲的王位,開始親政的。”

  “白純…,白純是十六歲繼的龜茲王位么?”

  王益富賠笑說道:“小奴是個閹人,整日在宮中伺候,哪里知道這些外事!”

  “大王今年已經十七了?”

  “還沒有呢!明年才十七。”

  “我就記得大王才十六嘛。不過白黎說得也對,大王是快到親政的年歲了。益富啊…”

  “小奴在。”

  莘邇語氣溫和,徐徐說道:“大王不再是個孩子了,已經長大了,你再是不知外事,也應知天威難測,你方才說對我效力的一腔熱誠,此話不對,大大的不對,為了你自己好,你以后要盡心盡力,謹小慎微,必要對大王忠心耿耿才行,否則,一旦出了事,我也救不了你。”

  宮內外不比街上,雪都是隨下隨掃,并為了防止結冰路滑,摔倒了哪個大臣,地上灑的且有細沙,莘邇穿著的虎頭履踩在其上,發出輕微的聲響。遠近安靜之中,輕響清晰入耳,莘邇的話也意味悠長地落入到了王益富的耳中。

  王益富應道:“是,是,小奴曉得。”

  莘邇舉首,如陷入回憶,說道:“時間過得真快,當年我從先王落難,舍命救下大王的那一幕,就像還在昨天,一晃眼,先王已薨,大王也已經十六了!”

  “定西幸有莘公,這些年才不僅國內太平,并連年開疆拓土,使我國威大揚。”

  “大王宮中的侍宦近日可有缺?”

  “…好像有缺。”

  “這兩天會有人稟奏太后,補上大王宮中近宦的缺額,你值守宮禁不短時日了,也該升升了。”

  王益富明白了莘邇的意思,勉強壓下狂喜,說道:“是,是,莘公恩德,小奴效死以報!”

  “我干嘛用你效死,好好的盡忠大王!”

  “是,是,小奴知道。”

  “你知道什么?”

  “莘公是我定西的擎天柱,為莘公效死,就是小奴盡忠大王。”

  這話引得莘邇對他刮目相看,笑道:“我知你伶俐會說話,不料你居然這般伶俐會說話。”宮門已在眼前,莘邇不等王益富回答,解下佩劍給他,昂然虎步,越宮門進到宮中。

  王益富說的那個“白黎”,是莘邇當年伐西域,討定西域諸國之后,從西域的龜茲、鄯善等國,帶回定西的西域各國之王族、貴族中的一個,正是龜茲王白純的從子。因他年紀與令狐樂相仿,莘邇就把他與別的些適齡少年一起都送入到了宮中,給令狐樂做個玩伴。今夏時,莘邇進宮,恰好遇上令狐樂領著一群從侍兩軍對壘、演練打仗那次,白黎就是“兩軍頭領”中的一個。這個人相貌俊美,能言善道,深得令狐樂的喜愛。

  “一個龜茲俘奴,也敢在大王面前胡說八道,當此鄴縣已為蒲茂得,慕容瞻被蒲茂擒獲,賀渾邪稱臣降秦,蒲秦已霸北地,我定西很快即要迎來蒲茂的大舉反攻,成敗難以料知,而一旦戰敗,就有亡國之危,此誠危急存亡之際的關頭,影響我與大王和睦的君臣關系,真是膽大包天!”帶著這樣的念頭,莘邇穿過深深的宮廷,來到了四時宮的玄武黑殿。

  早接到宮門上報,在殿門相應的左氏笑顏如花,殿內溫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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