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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孤塗還送朔 勃野頭可斫

  面對拓跋倍斤的惱怒和威脅,禿發勃野與楊賀之俱神色從容。

  禿發勃野笑道:“大率,這只是禮物之一,還有另一件大禮。”

  “什么大禮?”

  禿發勃野卻不說了,拿目示意,往那幾個胡坐上看了看。

  孫冕請得了拓跋倍斤的默許,吩咐殿內的奴婢把這幾個胡坐中的兩個放到了左邊位次的上首。禿發勃野、楊賀之到座前坐下,呼衍磐尼等沒有落座,站到了他兩人的身后。

  拓跋倍斤說道:“現在可以說,是什么大禮了吧?”

  禿發勃野從懷中掏出一疊厚紙,呈與拓跋倍斤。

  拓跋倍斤問道:“這是什么?”

  “此并州、幽州之地圖也。”

  拓跋倍斤聞言,大失所望,不屑地說道:“并、幽與我代北接壤,這兩州的地圖還用你獻給我么?”

  禿發勃野說道:“大率何妨打開一觀?莘公贈給大率的此圖,與尋常的郡縣地圖乃是不同的。”

  座位挨著禿發勃野的烏桓人劉謙起身接住地圖,躬身上去,捧給了拓跋倍斤。

  拓跋倍斤坐回胡坐,展開地圖觀看,一眼看去,果見此圖與常見的地圖頗有不同。

  這圖是用黑、紅、田青等諸色繪制而成,圖中不僅依照大致的比例尺距離,畫上了并幽兩州的郡縣,且在位處要地的縣邑下邊,寫有當地守將的姓名,如“晉陽守將李基”、“平舒城大賀葛醇”、“無終城大聞支”等,并把兩州內大的河流、山巒也都盡繪入內,河流用的是較淺的田青色,山巒采用的是“山”字形的簡略繪法,除此之外,在圖中各處,還用黑、紅雙線勾框,突出顯示了十余支軍隊的駐地和番號,如“庫利毒軍四支”、“慕容承虜軍兩支”等等。

  此圖卻是一副駐軍圖,把并州、幽州目前所有的秦魏兩國的駐軍,連帶兩州中的山川、官道,乃至些重要的小路等情況都盡繪無遺。

  禿發勃野說道:“此圖是我定西耗用了巨大的人力,通過對幽、并兩州當前狀況的仔細探查而繪制出來的。這幅地圖,就是莘公送給大率的大禮!大率有此圖在手,并幽兩州如觀掌紋!”

  拓跋部政治、經濟、社會各方面都處於一個較為落后的狀態,比與入主中原數十年、唐化較早的慕容氏尚且不如之況乎定西?雖是比還普遍存在用羊屎蛋的多少來計算兵馬數目此現象的柔然拓跋部可算開化先進的了,但若與定西相比它在各方面上實都拍著馬也趕不上。

  別的不說眼前這幅詳實可靠的駐軍圖,拓跋部就繪制不出來。

  ——卻說拓跋部不是得了唐人的才士孫冕么?孫冕難道不會繪制地圖么?他還真不會。孫冕之所長在經史,在文才在陰陽讖緯換言之,於制度建設、戰略全局、讖緯卜卦上,他是一把好手,但制作地圖這種較為專業、技術含量頗高的東西他沒有學過是不會的。

  拓跋倍斤到底是代北雄主,發覺了這幅地圖與尋常地圖的不同之后,馬上就意識到,這幅地圖將會大大有利於他對并幽兩州的攻侵計劃,

  莘邇、羊髦、楊賀之等都猜對了值此秦魏大戰、百年難遇的良機,已然一統代北的拓跋倍斤確乎是蠢蠢欲動起了南下幽州、并州,吞占并、幽部分領土的心思——他甚至已經把代北的兩大名將賀蘭延年、紇骨萬都已經一個調派去了代北東部與幽州接壤的地區,一個調派去了代北北部與并州接壤的地區正在窺伺局勢做出兵的準備。他前幾天不見禿發勃野也正是在與孫冕等商議,在他有意進兵幽、并的這個背景下,該怎么處理與定西的關系。

  拓跋倍斤眼睛看著地圖,腦中回想起孫冕於前天提出的建議。

  孫冕私下里對他進言說:“朔方郡的河北草場,水草雖然豐美,然地不足并、幽一縣,民更寥寥無幾,與其因此與定西交戰不斷,不如暫舍棄之;可再與定西約成盟好,以使大率能夠從而后顧無憂,全力圖幽、并之地。候幽、并為大率有,莫說區區河北草場,朔方與隴州隔千里漠海,此定西之飛地也,鄰我代北而遠定西,便是朔方全郡,大率又何難取之?”

  拓跋倍斤當時回復孫冕,說道:“話雖如此,但先生,定西既已許我河北草場之地,今其卻又毀約,我心實在不甘!我若就這么把此節放下,先生,不僅代北的諸部會嘲笑於我,說我被定西欺騙,并且定西唐兒,說不得,也會由此而小看於我!這口氣,我不能就這么咽下!”

  孫冕於是說道:“大率若委實不甘,在下有一策獻上。”

  拓跋倍斤問他,說道:“何策?”

  “趙宴荔幼子趙孤塗,在我代北日久矣,他當初來我代北,是做趙宴荔的質子的,如今宴荔已死,朔方亦歸了定西,趙孤塗實是沒有必要繼續待在我代北了。大率何不把他遣還朔方?”

  “遣還朔方?”

  “不管怎么說,趙孤塗是我代北的外孫,而且還是趙宴荔生前最愛的兒子,遣還他時,總不能讓他孤身上路,冷冷落落的,太不好看,大率可送些部民與之,陪他一起回去朔方。”

  拓跋倍斤立刻明白了孫冕的意思,說道:“先生是建議我,用趙孤塗來挑起朔方的內亂?”

  孫冕笑而不語。

  趙孤塗是趙宴荔生前最愛的兒子,他的這個身份,再加上拓跋部暗中的支持,如果把他放回朔方后,可以想見,他一定是能夠得到鐵弗匈奴部、及朔方土著各胡部的不少人心的,而反觀現在朔方,協助張韶守境的趙染干,盡管是趙宴荔現存諸嫡子中年歲最大的一個,勇武之名也最響,但性格輕率魯莽,為了能夠繼承鐵弗大率之職,與其弟趙興已是不和,那么在趙孤塗回到朔方、得到部分朔方胡部的擁護后,他與趙孤塗必定就會發生沖突。

  如此一來,朔方即使有張韶坐鎮,形勢亦將會大有利於代北。

  拓跋倍斤摸著胡子,哈哈大笑,說道:“先生說得不錯!我當然得送他些部民,不能讓他一人還朔方。我送他牧戶千落,先生以為少否?”

  一落即一家,一家住一帳,所以稱一落,平均下來,一帳五口,千帳就是五千胡牧,一帳出一兵,就是千騎。趙染干而今手下直轄的鐵弗匈奴部民也不過才數千帳,擁騎不到三千罷了。

  孫冕說道:“大率,太多了,五百帳足矣。”

  “五百帳么?”

  “朔方河北西安陽等縣的草場上,被大率徙至的各部胡落現已有數千,并有叱羅地干部八百騎,趙孤塗回到朔方后,一旦朔方有事,我河北之騎、民隨時可以響應。五百帳已足夠了。”

  叱羅地干是拓跋部的一員猛將,出自烏桓叱羅部,賀蘭延年於月前被拓跋倍斤調去了代北的東部地區后,叱羅地干接管了代北在朔方河北地區的防務事宜。

  回想至此,拓跋倍斤放下地圖,裝作不重視的樣子,把之扔與了劉謙,看向禿發勃野,沉吟了會兒,開口說道:“莘公的這份禮,本王收下了。唯是勃野,你們適才說,你們這次來我代北,是遵你定西大王令旨,是為襄助我而來的,勃野,咱們鮮卑男子,講話不拐彎抹角,你今次又來我代北,恐怕不單只是為‘襄助我’,更多的是,是為了能使你定西全力守御秦州,故欲和我再訂一份井水不犯河水的盟約吧?”

  入殿到現在,你來我往,交鋒數合,總算是說到了正題。

  禿發勃野痛快承認,說道:“大率所言,正勃野等今來之意。大率,這份盟約,大率如愿與我定西簽下,我定西固可就此全力備戰秦州,大率亦可就此全力用兵幽、并了,此是為一舉兩得,用莘公的話講,這叫做‘雙贏’。敢問大率意下何如?”

  “新約簽不簽的先不說。本王想問問,莘公許給我的河北草場,你們何時給我?”

  禿發勃野直言說道:“河北草場為何不給大率,大率心里沒數么?”

  拓跋倍斤不理勃野的這句反問,自管自地往下說道:“勃野,上次也是你,代表定西來的我代北,咱兩邊訂立盟約的時候,約中可是寫得清清楚楚,本王助你定西攻下朔方郡,朔方河南的縣邑歸你定西,河北的草場則歸本王!現下西安陽以西的河北草場,你們卻攥著不放,還往那里遷徙了數千戶的隴州唐兒,我聽說你們還在那里設了個什么‘郎將府’?

  “…勃野,本王嘗聞孫先生說,唐人有句話:言而無信,不知其可,你定西不守信諾,算不算‘不知其可’?叫本王以后還怎么相信你們?你怎么有臉,再來盛樂與本王訂立新約?”

  禿發勃野坐於胡坐之上,雙腿垂地,手按膝上,軒昂地說道:“草原上有句諺語:‘孔雀看自己的花翎,英雄看自己的行跡’。大率,到底是誰毀約在先,大率想必是心知肚明的。大率何時把西安陽等縣還給我定西,我定西何時就把西安陽以西的草場送給大率。”

  拓跋倍斤眼中露出兇殘的光芒,寒森森地說道:“你定西如不把那片草場給我,也不要緊,本王今日令下,叱羅地干明天就能率我西安陽的鐵騎五千席卷而西,本王、自取之!”

  一聲大笑傳到倍斤的耳中,看去,是楊賀之。

  “你笑什么?”

  楊賀之文弱之中,透灑英豪之氣,說道:“不瞞大率,大率帳下雖號稱控弦十萬,勇將如云,而我定西所重者,僅賀蘭大人一人耳。大率如遣叱羅西犯我土,恐已得之東草場也將失矣!”

  坐中的諸代北重臣中,一人蔑笑說道:“唐兒非只不守信諾,還好大言!怯弱無用,亦敢威脅我王么?”

  說話的是拓跋亢泥。

  拓跋亢泥的這句話,分明是輕蔑之言,卻其語氣中,楊賀之等聽出了一點怨氣。

  這好像有些奇怪。

  其實也不奇怪,楊賀之就知此中的緣故。

  原因很簡單,這是因為:這會兒殿中代北的重臣不少,但要說起來,對朔方最上心的卻就是拓跋亢泥,——自其父病逝,其父“南部大人”的職位被拓跋倍斤改授與了妹婿趙落垂,沒有給他繼任以來,他對此一直失落不滿,故是很想能夠出為朔方鎮率,以重振其家在代北的聲勢,然而在西安陽等縣被代北拿下后,拓跋倍斤卻把鎮率的位置先給了賀蘭延年,繼而又給了叱羅地干,就是不給他,這就使得他的失落和不滿更是加深,故此,他現在實是聽不得“朔方草場”這幾個字,不敢對拓跋倍斤發火,只好把怨氣灑到楊賀之等的身上了。

  聽到他“怯弱無用”的諷刺,禿發勃野舉目視之,立在勃野身側的宋金瞋目振甲。

  甲片震動的動靜在殿中極是刺耳。

  宋金怒目相向,握拳喝問:“胡兒說誰怯弱無用?”

  殿內的氣氛,頓時再次緊張。

  拓跋亢泥不識宋金,然他是親眼見識過禿發勃野的射柳之術的,注意到勃野投向他的目光也是含蘊怒火,他竟色厲內荏,不敢接腔了。

  拓跋倍斤“哼”了聲,心道:“我這個侄子,半點也不如其父!”有意給拓跋亢泥找回場子,然他身為代北的主人,不好自降身份,與宋金這個勃野的從侍直接沖突,就咳嗽了聲。

  蓄著漂亮的八字須,身上各色金銀飾品閃閃發光的邱敦建,便接住了宋金的話頭,說道:“亢泥說的不算全對,唐人亦有勇士,若高延曹者,比我代北的勇士大概也是不差多少的,且不但有勇士,唐人的女子更是美麗,…禿發使者,如我王所言,上次的盟約你定西已然背約,這次你又來代北,想與我代北重訂新盟,說實話,我代北確是沒法信你們了。不過,你若能答應一個條件,則此新盟倒也不是不能再訂。”

  禿發勃野隱約猜到了邱敦建下邊要說什么,皺起眉頭,說道:“什么條件?”

  “聞你們定西的先王薨后,留下了王后兩個。王太后左氏是你們定西今王的生母,我代北看在你們定西新王年少,尚需其母照料、聽政的份兒上,體諒你定西,就不要求你們定西把左氏嫁過來了,而另一個王后,聞說姓宋,是你們隴地宋氏的女子,體白如玉,嫵媚多情,論其尊卑,憑其相貌,足堪配得上我王,你們就把宋氏給我王送來,我王與你定西結為姻親,從此就是你定西新王的叔父,這樣,我王自就能相信你們,可與你定西簽訂新約了。”

  說到這里,邱敦建的臉上滿是笑容,問勃野,說道,“禿發使者,你看我的此議怎樣?”

  且不說討要宋氏改嫁拓跋倍斤,已是對定西的侮辱,“從此就是你定西新王的叔父”云云,這句話背后的邏輯是由胡人的“收繼婚制”而生的,兄弟死后,其妻由兄弟中的年長者娶之,這也就是說,拓跋倍斤是在以令狐奉的同輩、令狐樂的長輩自居,對定西的侮辱實是更甚。

  楊賀之、禿發勃耀、呼衍磐尼、宋金等人,俱皆聞言變色。

  禿發勃野安坐不動,徐徐答道:“胡、唐婚制不同,大人此議,我定西是不能接受的,但聯姻之事,倒非不可。我定西征虜將軍莘公,威震海內,論以家聲,足匹敵大率家聲。”

  “莘征虜?沒聽說他有姐妹啊?”

  “征虜之弟拔若能,先祖為匈奴且渠,盧水之貴種也,他有女數人,可任大率揀選!”

  先提莘邇,沒想到禿發勃野最終說的卻是拔若能。拔若能家只盧水諸部胡酋之一,地位遠不能與拓跋倍斤相比,姑且不論,他是莘邇的義弟,從他的女兒中選一人娶之,意即為,拓跋倍斤要比莘邇矮一輩了,這卻是對邱敦建話里對定西的侮辱做的針鋒相對的還擊。

  邱敦建作色發怒,說道:“你好大得膽子,侮辱我王!你有幾個腦袋?不懼我代北的刀利么?”

  “勃野頭可斫,我定西之威嚴,不可因勃野而墮!”

  禿發勃野擲地有聲,凜然不懼的這一句話說完,邱敦建等齊齊去看拓跋倍斤,等他下令懲治勃野,卻出乎他們的意料,拓跋倍斤不僅沒有大怒,反而拍手喝彩,說道:“好!好!這才是我拓跋男子該有的模樣!”喝令拓跋亢泥,“給勃野奉上酪漿!”

  拓跋亢泥含羞帶恨,提著囊袋,倒了碗酪漿,捧給勃野。

  勃野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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