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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宣威腳疾發 虛實兵法道

  唐艾請諸人起身,打眼朝他們看去,沒有找到他想見的那人,便就問道:“宣威何在?”

  宣威將軍田居的現任官之一。田居現任了兩個官職,宣威將軍是軍職,唐興太守是文職。

  作為麴爽同鄉兼麴爽的故長史,田居是麴爽最信任的人,從其繼任麴碩出任“唐興太守”此職以后,他就一直相當於是麴爽在東南八郡的代理人,這回攻打南安郡,東南八郡調出的那三千步騎,即是以他擔任主將。

  北宮越等俱來迎接唐艾了,東南八郡三千兵馬的主將田居,卻不在迎接的隊伍中,也難怪唐艾驚訝了。不過,田居不來迎唐艾,其實也在情理中。

  田居眼高過頂,唐艾灑脫不羈,兩人性格不合,頗有抵牾。早年二人俱從麴爽攻冉興之時,唐艾還大庭廣眾中,掀翻過田居的坐榻,叫田居十分丟人。舊恨難消,田居又豈會肯來迎他!

  北宮越等知道田居不來迎接唐艾的緣故,卻沒想到唐艾下車的第二句話,就是“宣威何在”?在場迎接的諸吏中,北宮越的官職最高,便倉促答道:“田宣威自言腳疾,因不能迎候將軍。”

  唐艾微微一笑,說道:“腳疾么?”

  “是。”

  北宮越等知田居不來迎唐艾的緣故,唐艾作為當事人,又豈會不知,就沒有再說什么。

  秋陽當頭,萬里無云,雖已入秋,然俗話說“秋老虎”,午后的天氣還是較熱的。

  路邊的草地上站了會兒,唐艾的額頭已然出汗,他仰臉瞧了瞧天空,以扇遮日,與北宮越等說道:“咱們別待在這曬太陽了。勞煩君等前頭引路,待至郡府,請來宣威,我便把征虜將軍親自定下的此戰之進戰方略說與君等聽曉。君等若無異議,咱們就按此執行。”

  北宮越心道:“風聞建威與宣威不睦,宣威不肯來迎,建威會不會是因此生氣了?他這才初下車,三句話里,就連著提了宣威兩次!”心中不免為此略微擔憂,蒲秦在南安、天水等地的兵力,多於定西攻打南安的兵力,若再將帥不和,此戰只怕不妙。

  懷帶憂慮,北宮越與眾官接令,先請了唐艾回入車內,然后各上己車。

  一行人避開行軍隊伍所走的原野、大道,朝武始郡的郡治去。

  武始郡是個僑郡,治下地是從隴西郡分出來的,總共只有兩個轄縣,其中的一個轄縣還是后來新置的。因為轄地不大,是以郡治離郡界不遠。

  很快,眾人就到了郡治縣外,百余甲騎、十余輛官車的前呼后擁下,唐艾的牛車極是顯眼,引來了路人的頻頻注目。騎、車長驅直入,入進城門,沿主街行約里許,到了郡府。

  唐艾之前來過此縣,入城后,他掀開車簾,向外打看,見縣中的街道、里巷景象,與他上次來時都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是百姓。

  比之上次他來,沿街所見到的不同發飾、不同衣色的羌人、匈奴雜胡、鮮卑人似乎多了許多。

  ——對此中的緣故,唐艾是知道的。

  羌人、匈奴雜胡、鮮卑人在此縣百姓中的比重增加,主要是出於兩個原因。

  一個是,為了穩定陰平、武都這兩個冉興的故國、定西的新得之郡,兩郡的太守北宮越、張道崇於前時奉旨把此兩郡內的羌豪、羌民,徙了部分到東南八郡。

  武始郡是東南八郡之一,當然也就會分配到一些,因是縣中街上,羌人變多。

  一個是考慮到陰平、武都兩郡的羌人俱是新附,與東南八郡原有的熟羌不類,頗有桀驁不馴的,蒲秦打定西的秦州時,此兩郡的羌豪即不乏叛亂的,把他們成批地強制遷到東南八郡,固是減輕了北宮越、張道崇分別治理本郡的困難,可也許會給東南八郡的治理帶來一定的麻煩,故而,定西朝廷又下旨,命酒泉、建康、武威等郡的長吏,把本地的盧水雜胡、豬野澤雜胡、北山鮮卑諸部等也遷了些到東南八郡,給其牧場,待遇從優。

  與接收、安置陰平、武都被遷的羌人一樣,武始郡也接收了到不少盧水雜胡、豬野澤雜胡和北山鮮卑,此則是郡治街上,雜胡、鮮卑人也變多的緣由。

  一個北遷,一個南遷,加上東南八郡舊有的本地熟羌,如今湟水、洮水沿岸,胡人的組成可以說是相當復雜,種落來源五花八門,但越是復雜,從某種程度而言之,或云“以胡制胡”,或更直白點,明白點說,就是“使之互相牽制”,卻越是有利於定下當地官廨的對之管理了。

  說到“使之互相牽制”,換言之,實也就是“挑撥離間”,此是前秦以今,邊地官員治理胡人的一貫辦法,莘邇早先對此是有非議的,認為此乃下策,上策當是“以信義待之”。現實教育了他,他現在明白了過來,“信義”確是需有,然“挑撥”卻也是必不可少。

  像且渠元光這樣的,有自己的“壯志”,不接受你的好,視你為敵,再是“信義待之”,有什么用?若還不知變通,只怕傳於后世,就會被后人笑為“宋襄公第二”了。此類胡酋、胡豪,非得用別樣手段不可。

  卻說唐艾等到了郡府,扈從唐艾的百余甲騎和諸人的十余乘車都留在了府門外,唐艾不搞客氣虛偽,亦不等北宮越等恭請,就踩屐揮扇,當先而行,北宮越等人從后,諸人進府登堂。

  坐定。

  唐艾別的話不說,顧視立侍在他榻側的魏咸,先下令說道:“去把宣威請來。”

  這是唐艾第三次提及田居了。從其到武始郡,至現下,一個時辰都還沒有,他總共也不過說了幾句話,田居就已被他提到三次,誠可以說是“念念不忘,語必言及”了。

  原已擔憂唐艾生了田居氣的北宮越,此時更是擔憂了。

  田居沒有住在縣外營中,他家在西平,是東南八郡的本地人,於八郡中親戚、朋友眾多,住在了他一個朋友的家里,現在就在縣中。由本縣的一個大吏前引,魏咸出去尋他。

  等魏咸出去,北宮越的坐榻在在唐艾的下手,借離唐艾最近的便利,他偷覷唐艾的神色,卻見唐艾斜依靠幾,不緊不慢地搖著扇子,臉上表情平靜,似無什么恚容。

  堂中靜了會兒,武始郡的太守打破沉默,盡地主的本分,與唐艾敘話寒暄。

  在他的帶動下,北宮越、王舒望等也相繼開口。

  敘聊多時,堂中的氣氛漸漸熱鬧。

  有個本郡的吏員,素與田居交好,這時見唐艾雖與諸吏說話,但他的眼神卻不時朝堂外瞄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顯然是在等田居的到來,不由與北宮越想到一塊兒去了,生怕唐艾用“假節”的權力,處置不迎他的田居,遂故作說笑,實際是拐彎抹角地為田居解釋,說道:“將軍,莘公定下的作戰方略是何,以下官愚見,似不必等宣威來到再示於下官等了。”

  唐艾問道:“為什么?”

  “下官恐怕等到入夜,宣威也不見得能到。”

  “哦?此話怎講?”

  “將軍應是知道的,宣威多年前,從麴令抵御秦虜犯我東南境之時,右腳曾受過箭傷,傷到了經絡,因留下后遺癥,時不時就會發作。這回發作的相當厲害,路都走不成了。宣威是前日引兵到的武始,他到郡后,寡君設宴為他洗塵,下官忝陪末席,將軍猜怎么著?寡君與下官等足足等了他一個時辰!從傍晚,等到入夜,才見他姍姍而至。”

  “寡君”,是下位者對主君的尊稱。

  時人尚存前秦遺風,視郡為國,所以此吏以“寡君”稱武始郡守。

  唐艾似笑非笑,問道:“腳不能走路,坐車也不成么?貴郡諸君等了宣威一個時辰,我看,不是宣威不良於行,是宣威在拿捏架子吧?”

  唐艾說的正是田居赴宴遲到的真正緣故,那給田居解釋的吏員與唐艾此乃頭回見面,未料到他說話這么直截了當,竟是半點“糊涂”也不裝,一下不知該怎么接口了,啞口無話。

  堂內氣氛尷尬之時,魏咸回來了。

  他身后一人,裹幘大氅,足穿步履,拄個拐杖,慢騰騰的走著路,可不就是田居!

  唐艾看到,登時面露笑容,立即起身,穿過堂中,快步到堂門口,下揖相迎,說道:“建威拜見宣威。”

  這番舉動和這句話一出來,堂中諸吏的心頭都是“咯噔”一跳。

  北宮越心道:“完了!”

  田居亦是一驚,心道:“你官高過我,又是欽任的此戰主將,卻說什么拜見於我?此諷刺之言耶?”縱然難消對唐艾的舊恨,不免忌憚唐艾“假節”的權柄,做出鎮靜的姿態,雙手握住拐杖,回禮下揖,口中說道,“怎敢受將軍此禮,理當下官拜見將軍。”隨之,為自己解釋,說道,“下官腳疾發作,疼痛難忍,故未能迎候將軍,尚請將軍恕罪。”

  唐艾直起身,把田居扶起,一把將他的拐杖奪去,丟給魏咸,挽住他的臂膀,拉他入堂,邊走邊笑道:“你受得了我此禮!畢竟此次攻打南安,你是主將!”

  這話一出,北宮越等茫然不懂,田居亦莫名其妙。

  明明朝廷下的圣旨,令由唐艾為此次攻打南安郡的主將,卻怎么唐艾說田居是主將?

  北宮越問道:“敢問將軍,可是朝廷的旨意有變么?”

  唐艾問道:“什么旨意?”

  北宮越說道:“下官等所接之朝廷令下官等帶兵至武始郡,等候將軍率太馬等營至的圣旨上,分明言說,此攻南安,將軍是主將,命下官等謹恪遵從將軍的軍令調署,卻將軍怎么說…?”

  “哦,你說這個啊,這個沒有變。我說的宣威將軍為我軍主將,此乃另外一回事。”

  北宮越問道:“敢問將軍,是另外一回什么事?”

  唐艾把田居扯到給他留下的坐榻邊,按著他坐下,自回主位,也坐將下來,環顧堂中諸人,輕搖羽扇,笑吟吟地說道:“田宣威是我定西的名將,名聲在外,前年白石山、鳥鼠同穴山兩戰,打得秦虜呂明、姚桃等部落花流水,可謂是威震敵國,故此,此回用兵南安,雖然朝廷不以艾愚陋,因莘公厚愛,任了艾為主將,但為了壯我軍聲勢,對外,咱們卻不必提我,只說此攻南安的主將,是田宣威!…如此,宣威豈不就是我軍主將了么?”

  說完,唐艾落目到了田居臉上。

  只見田居的先是愣了一愣,旋即,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就像是開了顏料鋪一般,最終,匯成了羞惱之色。

  他猛然拍案,跳起身來,——那矯健的動作,卻是半點也無腳疾的模樣了,怒視唐艾,說道:“唐千里,你辱我么?”

  白石山、鳥鼠同穴山兩戰,哪里是田居把呂明、姚桃打了個落花流水?在場諸人誰人不知,是他田居不僅被呂明、姚桃兩部秦兵阻於此兩山間,遲遲不得過,而且還大敗一場,莘邇義弟拔若能的長子平羅,亦因此受了重傷,差點沒能救活,是他被呂明、田居打了個落花流水!

  這也就不怪田居認為唐艾這般反話正說,明顯是在報自己不迎他的仇,是在侮辱自己了。

  北宮越等也是如此認為。

  面對田居的怒火,唐艾形色自若,安之如素,而且親熱地喚田居的小字,搖扇笑道:“蠻子!你可真是人如其名,夠蠻的!大敵當前,大戰在即,我哪有心思辱你?我所言者,可都是莘公同意的!”與北宮越等人說道,“我不是說,等宣威到后,就把莘公定下的作戰方略示與君等?對外聲稱宣威為我軍此戰主將,便是方略中的第一條。”他拿著扇子,往下壓動,示意田居,說道,“你且先坐下,容我把莘公定下的此戰方略,詳細地說與你和諸君聽。”

  田居恨恨坐下。

  唐艾收起笑臉,把扇子放到跪坐的膝上,正色說道:“虛虛實實,兵法之道,對外宣稱田宣威是我軍此戰主將,隱沒我之姓名,此不但是莘公同意的,莘公并有手令。”問已站回到己榻側邊的魏咸,“子善怎么還沒到?”

  子善,是郭道慶得字。因為這次攻打南安,麴爽為給田居一洗兩山戰時的污點,給他一個立功的機會,堅持由他出任東南八郡兵馬的主將,唐艾他倆有矛盾,所以莘邇把郭道慶暫從他現任官的中臺調出,給唐艾作個副手,以起一個調和的作用。行軍路上時,郭道慶與唐艾沒有在一起,而部隊到達駐扎地點,總得有人交代、安排一下筑營的事宜,故是他還沒來到。

  魏咸答道:“應該快到了吧,小人出去找找他?”

  “不必了。”唐艾繼續與田居、北宮越等人說道,“莘公令對外宣稱宣威為主將的軍令在子善處,等他過會兒到了,由他出示給君等觀看。下邊我給君等細說一下此戰的具體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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