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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有錢始做人 好大的猴膽

  差不多在高延曹賦詩的同時,東邊二百多里外的虎澤,有數騎正在傾聽不遠處,一個附近遍是腐爛的尸體,蒼蠅成群,坐在戰爭毀壞后的帳篷邊上的胡人少年悲傷的歌聲。

  這少年凄涼地唱道:“懀馬常苦瘦,剿兒常苦貧。黃禾起羸馬,有錢始做人。”

  懀(wei),是憎惡、憋悶之意,懀馬,指劣馬。剿(插o)兒,猶健兒之意,在這首歌謠中,顯然指的是勞苦百姓。

  四句歌詞,那少年反復吟唱。聽曲的數騎聽了多時,其中一人不覺長嘆。

  這人雖扎著唐人的發髻,身上穿的卻是全然氐人特色的括領短袍,於衣領上縫了銀質的領扣,領扣和袍子的邊緣也和氐人常見的衣飾一樣,裝飾著彩色的花紋、花邊,色彩絢爛,下身則穿著皮绔,足著長靿皮靴,腰懸繡金銀絲線的荷包,褶袴衣裝的外頭,套了件紫色的羃。

  羃籬便是鮮卑人獨有的那種從頭頂罩下,將頭、肩和上身都能籠住,唯在正當臉孔處,挖裁出一方孔,露出穿戴者的眼、鼻的長裙帽。此物的用處一是障蔽全身,不為途路窺之,二是遮擋風沙。

  唐人發髻,氐人服飾,鮮卑羃,源自三個族群的東西,匯合於此人一身,然不給人以違和之感。卻是當今之世,諸胡接踵入主中原,各族的衣飾與唐人的衣飾,早就在慢慢融合中了。

  從露出方孔外的眼、鼻可以看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而今深得孟朗重用的蒲秦謀士季和。

  季和與身邊的余下幾騎說道:“‘黃禾起羸馬’,瘦馬若得到足夠的草料,尚能變得肥壯;‘有錢始做人’,人若無錢無權,卻是連做人都做不成!細品此歌謠詞意,哀怨至極!”揮手驅開嗡嗡的蒼蠅,問道,“此歌我是頭次聞聽,你們可知何名?”

  余下幾騎也都沒聽過這首民歌,便有一人驅馬過去,問那少年歌名。

  很快,這人折返回來,稟報季和,說道:“那牧人說這歌無名,說是來自他的故鄉幽州,傳唱於他們本地的牧馬人中。”

  “幽州?他是幽州人?”

  “想應是為避戰亂,從幽州遷徙到此的。”

  幽州北鄰拓跋部控下的代北,拓跋部此前雖奉慕容氏為主,但隨著拓跋部勢力的壯大,尤其代北南部與幽州相接的地方,多是剽悍好斗、組織渙散的烏桓人,故而兩地的邊境一直都不很太平,常有小規模的互相掠奪發生,前些年,幽州境內又重起了唐人的乞活軍,越發是戰火不斷,遂頗有些本在幽州放牧的胡人,向西遷徙,入了朔方。畢竟朔方因三面有黃河為阻,在此之前,且鐵弗匈奴一家獨大,戰爭在這里還是比較少的。這少年應就是隨其家族遷來的。

  去問話和稟報季和的這人,形貌短小,相貌丑陋,騎在馬上,就如個猴子,乃是且渠元光。

  季和說道:“這少年如此悲傷,獨坐殘帳外,他的家人是死在張韶屠戮虎澤胡部的戰中了吧?”

  且渠元光答道:“小人問了,他的家人確是死在了定西屠戮虎澤諸胡的戰中,一家七八口,死了個干凈,只剩下了他一人。”義憤填膺,憤慨地說道,“拓跋部搶占下了西安陽等縣,與虎澤諸胡有何干系?定西卻把虎澤諸胡屠殺幾乎一空,真是殘暴不仁!”

  要說殘暴,如今北地諸國,大家是大哥別說二哥,慕容氏、賀渾邪,包括蒲氐,干的“殘暴不仁”的事多了去了,相比它們,定西實是“仁義”得多。

  季和對此深知,因沒接且渠元光的話茬,取下掛在馬鞍邊的佩刀,遞給且渠元光,說道:“你把這刀給他,問他愿不愿跟我走。告訴他,要想做人,不必有錢,今之亂世,國家尚武,天王重士,他如愿跟我走,只要他不怕死,我,就不但能讓他做人,還能讓他做人上人。”

  且渠元光應道:“是。”接住了季和的佩刀,撥馬再往那胡人少年處去,邊行,邊心道,“一個小小胡兒,季大人怎么這般看重?居然把佩刀贈他,還要帶他走?”

  他猜測季和的心思,想道,“是了,老茍那狗東西與季大人意見不合,這次反攻朔方,季大人的意思是此會犯朔方的定西兵馬,雖非莘阿瓜親率,然張韶、張龜諸人,俱莘阿瓜的得用之徒,莘阿瓜定會有授策與之,故需得謹慎用兵,不可大意,老茍自恃驍勇,不把季大人的意見當回事,卻一意急求與張韶決戰。

  “季大人與他爭執幾日,老茍執意不聽季大人的良見,且以官位來壓季大人。季大人沒有辦法,遂帶著我等來此虎澤,托言勘察地形,然以我察言觀色的揣料,他似實是為尋些虎澤胡部的幸存者,細問張韶部侵屠虎澤時的情況,以掌握、了解張韶部的具體戰力,然后好再對老茍進行勸阻。我等在虎澤轉了多半天了,到處都是尸首,放火燒過后的帳篷、草地,這胡兒是季大人和我等遇到的僅存活人,季大人帶他回去,想來必就是為了此一目的吧!”

  且渠元光倒是聰明伶俐,猜中了季和帶此胡人少年回去的緣故。

  季和的目的正是在此。

  茍雄身為王后茍氏的兄長,地位尊貴,便是孟朗,也不在茍雄眼中,況乎且渠元光這個降胡?更不被茍雄看在眼里。故而,因出身定西,了解定西虛實這個緣由,被孟朗特地從蒲獾孫那里調來,把之和季和一起,派入的茍雄軍中,亦於此次反攻朔方的戰中,給茍雄做個參佐、幕僚之后,且渠元光是數被茍雄侮辱,對茍雄,他深深記恨,當面不敢忤逆,心里頭,只要想到茍雄,左一個“狗東西”,又一個“老茍”,那則卻自是必不可少的了。

  與茍雄對待且渠元光的態度截然相反,季和對他還不錯。從投到蒲秦至今,且渠元光一因手下無人,二因貌丑,三來也是因他好說大話,不為人喜,由而少有過舒心的日子,侮辱過他的何止茍雄一人,蒲秦的那些驕兵悍將,瞧不起他的大有人才,日常軍營中,時有以戲耍他為樂的秦軍將校,凡有酒宴,他多是端酒伺候的角色,對他的好的人屈指可數,他舍棄弟弟、拼命救下的蒲獾孫是一個,季和是一個。恰因了對他好的人太少,他對季和十分的感激涕零,所以在他適才的那番心想中,季和的待遇與茍雄也是截然相反,被他尊為“大人”。

  且渠元光把季和的佩刀給了那少年,與那少年說了季和的話。

  那少年家里的人都死完了,虎澤的諸部胡人也幾無存留,其家及虎澤諸部胡人的羊馬亦悉被張韶部搶走,他一個人在虎澤是生存不下去的,對季和的收留當然不會不愿,爬起來,拿住刀,跟著且渠元光到季和馬前,下拜說道:“小胡的命,從今就是大人的了!”

  朔方的胡人大多是鐵弗匈奴或匈奴遺種各部,但這胡人少年說的不是匈奴語,是鮮卑話。不過,季和知道,幽州久為慕容氏占據,那里的鮮卑人很多,故此對這從幽州遷來此地的少年是鮮卑人,卻并不覺得奇怪,——虎澤諸胡能與拓跋氏結親,很大的緣故大概也是因此。

  季和懂些鮮卑語言,就也用鮮卑話,問他說道:“你知我是誰么?”

  “小胡不知。”

  季和和顏悅色地說道:“好叫你知道,我姓季,是大秦尚書令孟公府中的佐吏。朔方本我大秦之土,這個你是知道的吧?定西借我大秦征伐虜魏之機,悍然竊奪,今我大秦驍騎將軍率步騎萬余,專來討伐。此用人之際也,你且好好地跟著我做,待打完了仗,我給你請賞。”

  那少年伏地應道:“是,愿為大人效死!”

  季和也不問這少年的姓名,令且渠元光把配馬給了這少年一匹,叫他騎上,當頭兜馬,引著諸人向東,回茍雄及其帳下的秦兵駐地而去。路上,季和把那少年喚到馬邊,果如元光猜料,一路上都在細問這少年張韶部殺戮虎澤胡人諸部的詳情。

  曼柏在西,沙南在東。

  這兩縣現下都有秦兵駐扎,茍雄的帥帳目前在沙南,距虎澤將近二百里。

  路上走了兩天,季和等到了沙南的軍營。

  來回四五天,途中大部分的路程都在沙漠里,眾人風塵仆仆,個個臟兮兮的。季和吩咐且渠元光等人去沐浴更衣,但沒放那胡人少年離開,帶著這少年,一頭鉆進了自己的帳中。

  且渠元光走了幾步,站住扭頭,朝季和的帳篷瞅了瞅,狐疑地想道:“該問的,路上季大人都問過了。這到了營中,季大人叫我等去洗沐換衣,他卻怎么領著這胡兒入了帳中?”那胡人少年年紀不大,長期的放牧,皮膚盡管粗糙,平心而論,模樣實在不錯,且渠元光想起了蒲茂鐘愛的那個青雀,不由心道,“莫不是季大人?…也好這一口?”

  他與季和相識不久,對季和的愛好,還真是不清楚。

  轉著齷齪的念頭,且渠元光抬腳,繼續往自己的小帳去,想道:“說起來,我弟男成端得相貌堂堂,惜乎武都一戰,他為我與蒲公斷后,料是戰死無疑了。要不然,季大人如真有此好,我卻可用男成投其所好!”男生是他的親弟,向來崇拜他,縱然涼薄,回憶起昔日與男成在盧水岸邊草原時的快活場景,元光亦略微傷感,切齒心道,“都怪莘阿瓜!如不是他強迫我盧水胡內遷,強迫把我盧水胡編為齊民,我也不會為了我的族人不受奴役奔逃大秦!男成也就不會死了!男成啊男成,你在天之靈,不要怨我,我有朝一日,定會殺了阿瓜,給你報仇!”

  季和等到營中時,已是下午了。

  這天季和沒有去見茍雄。

  次日一早,季和喚上元光,帶著那少年,去到茍雄帳外求見。

  茍雄還沒有睡起,過了好一會兒,帳內才有人打開了帳門,掀起了帳幕。

  元光偷覷瞧見,開帳門、掀帳幕的是兩個女子。

  這兩個女子扎著小髻,穿著如今唐胡婦人皆穿的花間百褶裙,胡人婦人現亦不乏扎髻的,只從發飾穿著,看不出她倆是何種族,然一人膚色白皙,鼻梁高挺,這是鮮卑人的特征,應是鮮卑人,另一個,就難以猜出族源了。但對這兩個女子的來處,元光是曉得的,秦軍和鮮卑、賀渾邪的部隊一樣,營中設有軍妓,此二女子,便都是茍雄部中的軍妓。

  兩個女子屈膝跪在帳門內的兩側,請季和、元光和少年入帳。

  等他們入到帳后,兩個女子膝行出帳,自返軍妓營去了。

  茍雄沒穿外衣,只穿了個短褲,坐在榻上,打著哈欠,問季和,說道:“老季,聽說你昨天就回來了?”

  季和答道:“是。”

  “你去虎澤勘查地形,勘查得怎樣?”

  季和說道:“如將軍所說的一般,虎澤的西、東、南俱為漠區,北距大河不足百里,南有一水,迤邐向南,約百里之長。”

  “我好歹是朔方的太守,豈能不知朔方的地形?都給你說了,虎澤那地兒沒什么可看的,你不信我言,非要巴巴地跑上兩百里,看完了又怎樣?還不是我講的那些?老季,你何苦呢?”

  “將軍,下官此行,也不是一無所獲。”

  “哦?你有什么收獲?”茍雄把目光落在了那胡人少年的身上,打量了下,說道,“這就是你的收獲?”

  “將軍英明,這少年正是下官的收獲。”季和示意那少年,“此即是我大秦的驍騎將軍、朔方太守,是你的宰牧官。你還不速速下拜行禮?”

  那少年拜倒行禮。

  茍雄見這少年無有出眾之處,懶得多看,問季和,說道:“這少年怎么是你的收獲了?他是虎澤胡部的胡酋子弟么?”

  “非也。”

  “那你把他帶來見我作甚?”

  季和說道:“張韶部屠戮虎澤諸胡部時,這少年就在那里。我之所以說他是我的收獲,把他帶來謁見將軍,就是想請將軍聽他說說當時的情形。”

  “無非殺人放火罷了,這事兒誰沒干過?有什么可聽的?”

  季和命那少年,說道:“你把你見到的,稟與將軍。”

  那少年感謝季和收容了他,季和讓他說,他就說,說道:“那天,到我虎澤行兇的定西唐兒有好幾千步騎,他們都披著甲,拿著槊,騎兵兩千余,馬頭的甲上有的豎著尖角,有的刻著牡丹…”

  鮮卑是當今最強盛的一方勢力,北地有慕容部,代北有拓跋部,關中西邊、隴州南邊有吐谷渾部,鮮卑人遍布北方,茍雄也懂鮮卑語。這少年的此言一出,他不以為意的態度,立刻發生了轉變。他停下揉眼的手,注視那少年,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你說他們都披著甲、拿著槊,千余騎兵,馬頭甲上有的豎尖角,有的刻牡丹?”

  “是的,將軍。”

  “你看清楚了?”

  “他們殺我族人的時候,小人藏在草場的洞中,看得清清楚楚。”

  茍雄盯著少年看了稍頃,直到那少年害怕得低下了頭,轉視季和,冷笑起來,說道:“老季,你好大的膽子,為了不讓我急攻河陰、朔方縣,竟然敢編瞎話騙我?”

  季和面色不變,說道:“下官怎敢哄騙將軍?這是此少年的親眼所見。”

  茍雄說道:“你怕是不知吧?定西唐兒占下了朔方、河陰等縣后,雖是把我留守這些地方的僚吏殺了一通,卻沒殺干凈,河陰、朔方等縣,現俱有老子的人,他們聞得老子殺回,已於日前悄悄地把河陰、朔方等地所駐唐兒兵馬的虛實,清清楚楚地報與了老子知!

  “犯我朔方的這批定西唐兒,泰半是定西原先在西域的戍軍,甲卒不多,何來的‘都披著甲、拿著槊’?騎兵是不少,但‘有的刻牡丹’,麴家一個人都沒有來,哪里會有牡丹騎?至若‘有的豎尖角’,定西太馬是來了些,帶隊的唐兒是高延曹,然其所率之定西太馬僅數百騎罷了!張韶手底下大部分的騎兵,是趙染干、趙興這兩個叛胡的鐵弗匈奴騎兵!甲騎無幾!

  “老季,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在軍情上弄虛作假?你當我的軍法是擺設么?還是你自以為孟朗的人,我就不敢殺你?”

  且渠元光當聽到那少年開口說的話時,就覺詫異,因為這少年所說,與在路上時給季和說的那些完全不同,到了此時,恍然大悟,明白了這少年所言,必是季和所教,而昨天季和領這少年入帳,應就是為教其這些話。季和如此做法之所為者,還是他之前給那少年季和佩刀時所猜測的,為的是通過夸大張韶部的戰斗力,以勸阻茍雄輕進。

  且渠元光佩服地想道:“季大人膽色了得!與我可以一比了!”

  季和神色無異,心中惋惜,想道:“沒想到茍雄外貌粗野,還有些心機,藏住了他那些故吏密報的定西軍情,未對我講!如此一來,我怕是阻不了他輕剽冒進了!”回答說道,“是么?原來將軍已知定西犯我朔方的軍情細況。下官萬萬沒有膽子在軍情上弄虛作假,也許這少年看錯了吧。”

  “看錯了?”茍雄面露猙獰,說道,“虛報軍情,依軍法當斬!老季,虛報軍情,這一點,可沒有錯吧?你來挑,是取了你的人頭,還是取了這少年的腦袋?”

  季和說道:“將軍說得是,那就取了他的腦袋,以正軍法吧。”

  那胡人少年驚懼,叫道:“大人!這些話…”

  且渠元光一腳踹倒,摘下蹀躞帶,劈頭蓋臉地一頓抽,把這少年打得滿臉是血,罵道:“好大的狗膽!敢騙大人和將軍!”拽住少年的小辮,把他往帳外拖去。

  茍雄怒道:“猴崽子!你罵誰狗膽呢?”

  且渠元光拿蹀躞帶打了下少年的頭,說道:“罵他!”

  “你不知老子的尊姓么?老子把你一塊兒砍了!”

  且渠元光點頭哈腰,諂笑說道:“是,是,小人口誤,說錯了。”又抽了那少年幾下,改口罵道,“好大的猴膽!”不管那少年掙扎,生怕這少年再說出些什么,害了季和的性命,也不等茍雄下令,趁著茍雄惱他的“口誤”的空兒,將這少年拖了出去,親手殺了,捧其首級還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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