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閎、氾寬相繼失權以后,定西朝中有資格代替他倆,重整和團結既得利益派,或言之土著保守派,與莘邇代表的僑士、寒士相對抗的,共有三人,麴爽、張渾、陳蓀。三人中,麴氏是令狐奉的舅氏,麴爽如今是令狐樂的岳父,較之陳蓀、張渾,他的資格實則又是最硬的。
但現而下,這三個人如麴爽者,即便他的資格最硬,奈何名望與德行不足,缺乏遠見,特別是去年被令狐妍堵著他的門,斥罵他了一通后,他的聲望是愈發下降了,不要說定西的廣大士流,就是他的故吏,像郭道慶這樣有些見識的,都已與他若即若離,差不多算是改投到莘邇的帳下了,因而他是代替不了宋閎、氾寬的。
如張渾者,名望與德行方面的美譽是足夠了,可他一來,其家尚未走出被令狐奉收拾的陰影,二者,他得不到麴爽、陳蓀的鼎力扶助,因是,他也當不了宋閎、氾寬的代替者。
如陳蓀者,表面上看,他是顧命大臣之一,過往的名譽也很不錯,似乎完全可以接住宋閎、氾寬的班,然而問題是,陳家本非土著士人,他家是僑士,其家族所以能一直屹立朝中,地位尊貴的根由,主要是他家與令狐氏是老鄉、世交,陳家本身,其實在隴州士流中的底蘊并不是很深,且陳蓀又是個不愿當出頭鳥的,故是他也做不了這個代表。
簡而言之,現下定西朝中的兩大派已經形成,一邊是土著士人派,一邊是僑士、寒士派,單從人數上講,土著士人派還占著上風,卻只因土著士人這一派,目前無眾望所歸的首領,以致形同一盤散沙,近如烏合之眾,竟是空有著人數上的優勢,敵不過莘邇率領的僑士、寒士。
在此種背景下,加上左氏的信任,不管是什么政措,只要莘邇下了決心要推行,那么就算是遇到一點阻力,最終他必也能夠成功。
沙州、西海、朔方三地的軍府之設,即是如此。
分朔方黃河北岸、西安陽以西的草場給朔方軍府的府兵和趙染干部的鐵弗匈奴,亦是如此。
於朝會中,唐艾上奏過此兩事后,經過了幾個土著士人派的反對,但毫無作用的小小波折,這兩個政措,順利地得以了通過。
左氏就叫內史省(中書省)擬旨,待旨意寫成,送呈她看罷,便下發給中臺,立即正式施行。
莘邇表舉張韶“假節、督朔方軍事、朔方太守,武衛將軍如故”,表舉趙染干“朔方都尉”,這兩道人事任命,也得到了通過,左氏一樣叫內史擬旨,下發中臺具體辦理。
幾件事情議過,三省的官吏,上奏了些別的政務,快到中午的時候,朝會結束。
依舊如進宮時,由莘邇領頭,眾臣跟於其后,行禮拜辭。
群臣絡繹出殿,莘邇也要走,這時,一個內宦到他跟前,恭謹地說道:“莘公,請稍留片刻。”
“哦?”
“太后有事相問。”
莘邇就站住了腳。
等到麴爽等一干人臣悉數出去,再叫殿中的內宦們服侍著令狐樂也先離開,殿中只剩下了左氏、莘邇和滿愿、梵境兩個宮女,左氏坐在榻上,招手叫莘邇近前。
莘邇步至丹墀下邊,說道:“太后,內宦說太后有事問小臣?”
“不錯。”
“不知太后想問何事?”
左氏笑吟吟的,沒有正面回答莘邇,而是反問了一句,說道:“你猜。”
語氣里帶著調皮,配上她熟美的容貌,端莊的衣冠,豐腴的玉體,給莘邇以別樣的風情感觸。
卻是果然“熟不拘禮”,隨著與莘邇私下的接觸越來越多,兩人互相越來越了解,不僅莘邇有時會與左氏說些類如調笑的話,左氏如今時或也會對莘邇開個玩笑。
莘邇正正經經地說道:“臣猜,太后想問的,一定是神愛懷孕之事。”
“將軍,你膚色有點黑,人倒冰雪聰明。”
“臣哪里冰雪聰明,太后恍如神人,在太后面前,臣就好像是泥淖里的癩蛤蟆。”
侍立於左氏身后的滿愿、梵境二宮女竊笑起來。
左氏亦嫣然輕笑。
她笑顏如花,說道:“神愛嫁給你兩年了,總算是懷上了身孕,昨晚得你稟報,我極是開心。明天我就召神愛進宮,好生地與她說說話,你到時可不要攔著不放啊。”
“臣豈敢!不瞞太后,神愛貪玩,臣正發愁,若是她不肯聽臣的話,還是飲酒、射獵不停的話,怕是會對胎兒不好。明日神愛進宮,臣懇請太后,多教一教她該如何安胎!”
“神愛確是貪玩,這一點我還真得好好教教她。”
“神愛別人的話不聽,只聽太后的,太后若肯教她,臣就放心了。”從莘邇到丹墀前起,左氏的目光就沒離開過他,莘邇覺到她好像是有什么話想說,遂接著問道,“太后,是不是還有別的事問臣?”
“確有一事。”
“敢問太后,是何事?”
左氏頗為好奇地說道:“也不知神愛所懷之嬰,產下之后,會是像誰?如是女兒,希望能像神愛,如是兒子,也許會是像你?”
莘邇答道:“請太后把‘也許’兩字去掉,自信點。”
左氏和滿愿、梵境再次笑了出聲。
左氏說道:“將軍,我已令宮中,給神愛肚中的胎兒準備了幾套衣服,大約明后日就能做成,做好以后,我派人送去你家。”
莘邇說道:“太后,神愛剛剛有孕,懷的是男是女尚不知曉,這衣服?”
“不知男女有何關系?各做幾套便是。”
莘邇一副頗為惜錢的樣子,說道:“那未免浪費了。”
左氏笑道:“將軍,我知你素來節儉,但幾套衣服,宮中還是做得起的。再說了,也沒什么浪費的,這回用不上,下次神愛、伽羅再有孕,…對了,你不是要納禿發勃野之妹為妾么?說不定,禿發勃野之妹進了你的家門以后,不用多久也會懷孕,沒準兒那些空下的衣服,不就可以用上了么?”
耳聽左氏溫柔的語聲,眼看左氏俏美的相貌,莘邇忽然心潮波涌,說道:“臣…”
“你怎樣?”
“…”莘邇費勁地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生怕自己失態,不敢再看左氏,重新垂下頭去,努力地定住了心神,說道,“臣多謝太后。太后深恩,臣不知何以為報。”
“我不用你報。”
“啊?”
左氏柔聲說道:“方今海內戰亂百年,北地的百姓流離失所,我雖未曾親見,亦頗聞其之慘狀,我只盼著你幫我,使咱們定西能安安穩穩的,百姓安居樂業,不受戰火之苦,并你我可以一如今日,愉悅開心,就是最好不過了!”她眼波如水,改以莘邇的小字叫他,說道,“阿瓜,你知道么?我每天都會在佛前祈愿,祈求佛祖保佑我定西風調雨順,保佑你太太平平。”
莘邇被左氏的話打動了心扉,下拜在地,感動地說道:“太后慈悲心腸,佛祖有靈,定會滿足太后的愿望。”
閑聊敘談,說了會兒話,已過飯時,內宦們進來,請左氏用膳。左氏就把莘邇留下,主臣兩個,相對而坐,一起吃了頓午飯。之后,莘邇乃才告退出宮。
宮門口,碰到了王益富。
王益富滿頭大汗,身上的內宦官袍都被汗水浸透了,看來應是在這里已經等候莘邇多時了。見到莘邇出宮到此,他忙不迭地迎上,行禮賠笑,說道:“小人拜見莘公。”
莘邇腳步不停,隨意擺了擺手,說道:“起來吧。”
王益富應道:“是。”他爬起身,小跑著趕上莘邇,低聲說道,“莘公,昨天乞曹史進宮了,說是受的莘公之令。”
莘邇點了點頭。
王益富說道:“黃侍中與宋侍郎隨乞曹史一起出的宮。”
莘邇已到車邊,皺起眉頭,問道:“你想說什么?”
王益富趕緊把廢話都給拋掉,直奔主題,說道:“小人想稟給莘公的是,黃侍中、宋侍郎兩人回宮之時,黃侍中無何異常,宋侍郎卻心事重重的樣子,下車之時,都險些絆了一跤。”
莘邇勃然變色,怒道:“你給我說這些干什么?”
王益富惶恐地說道:“小人雖然低賤,亦懷忠君之赤誠,宋侍郎位高權重,昨日卻如失魂,小人擔憂,他會不會因此誤了國家的大事,是以斗膽將此事稟與莘公。乞請莘公恕罪!”
莘邇瞧了王益富眼,心道:“卻算個機靈會說話的。”略轉怒容,說道,“好,我知道了。”不再對他多加理會,自登車中,由今日輪值的魏咸之父魏述引領護衛,簇擁著去了。
想那莘邇不僅現下位極人臣,而且久經沙場,休看他在左氏面前溫文爾雅,卻在僚屬、下級面前,端得是不怒自威。不怒還威,況乎作怒?適才他的一怒,著實把王益富嚇得不輕,直到莘邇的坐車已經轉過街角,看不到了,他的腿都還是軟的。
腿雖軟,王益富的情緒很高。
他邊回宮,邊想道:“莘公盡管起先恚怒,可是隨之面色轉和,可見我的對答還是比較合乎莘公心意的。”確定了自己這件事辦得沒錯,放松高興之外,有點遺憾,心道,“唯是莘公對宋侍郎此事似乎沒有什么興趣!也難怪,宋侍郎出宮,分明就是去進見莘公的,他為何愁云不展,莘公必是清楚,當然對此也就不感興趣了。…卻是說了,莘公究竟對哪種事會感興趣呢?…麴令等的事,莘公大概會感興趣的?可惜了,昨天麴令等沒有進宮,張監、陳侍中等那里,也沒什么可說的事發生!卻也不急,我反正常在宮中,只需多點耐心,想來早晚會等到有莘公感興趣的事出現,上稟莘公的時候的!”
“張監”,即是內史監張渾;“陳侍中”,即是黃門侍中陳蓀。
次日,內史省擬好了兩道旨,上呈左氏觀閱,左氏看后,俱下發給去到了中臺。
麴爽請得莘邇的批準,再把二旨的要求轉給六部中具體負責的。
而下三省六部中的官吏,雖然仍有些右姓出身、不懂政務的官吏,像宋翩就是,但大部分都是莘邇挑選出來的實干之士,整個政務的運轉,順暢迅捷的程度,比之早前,可謂巨大差別。
只用了兩天,針對這兩道旨意內容的各項政措就出了臺,并開始落實。
首先,在三地設立軍府的旨意,分別送去沙州、西海、朔方,同時,有中臺的得力吏員與旨意齊去,負責具體的操辦。
其次,封賞張韶、趙染干等的旨意和給張韶等各營中有功將士的賞賜,分由禮部、兵部遣吏,亦赴朔方傳達、送至;丈量、入檔河北草場面積以及分配草場的任務,則由工部遣吏去辦。
再次,依照慣例,營戶兵卒的家屬是要從軍遷轉的,但因為此次攻打朔方,需要走千里漠海,為了減輕后勤、補給的壓力,所以張韶部下的營戶兵卒,他們的家屬這回沒有從軍,現在谷陰的西苑城,戶部派吏,告知了他們從此以后,他們就不再是營戶,是編戶齊民這件事,此外,戶部、兵部等聯手,執行將這些新成為編戶齊民的兵卒家屬們遷徙往朔方的事宜。——不能只把他們遷去了事,營戶都是赤貧之人,還得給他們一定的畜類,以作放牧的基礎,此事,與草場的丈量、分配相同,也歸工部管,由之派人負責。
再再次,前天朝會上,六部官吏奏稟的幾件事中,有一件與“充實朔方民口”有關,便是把定西國各州郡在押的刑徒,除掉十惡不赦之類的,其余的流徙朔方。這件事,也著手辦理。
等等等等。
谷陰城里、城外,一時間,熱火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