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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施法消恐怯 臨機定對策

  充滿霸氣的話說出了口,而當開始攻城的時候,賀蘭延年才發現,竺圓融要求他“立刻撤軍”的話,竟是有底氣的。卻拓跋鮮卑的兵士尚未到達城下,但見那城頭上,接二連三地,涌出了一群又一群的平民,有唐人、有胡人,乃至還有婦人,個個持刀仗械,肩并肩地同戍卒們站在一起,晃眼看去,哪里還是稀稀拉拉的守備?城墻之上,已密密麻麻,何止千百數人!

  只怕城中的唐、胡百姓,小半都在這里了。

  這是賀蘭延年完全沒有想到的。

  他瞪大了眼睛,望著城上陡生變化的這一幕,脫口而出:“何處來的這些…”猛然想起了黎明時分的那一陣鐘聲,霍然醒悟,說道,“那鐘聲原來是竺圓融用來召聚信徒守城的!”

  那鐘聲確然是竺圓融用來召聚信徒的,且是竺圓融親自敲響的。

  卻是說了,竺圓融在朔方縣就有這么大的影響力么?他的一通鐘聲就能召來小半的縣人?倒也不是,這小半的縣人中,唯有少部分是他召到的,只是被他召到的這少數人里邊,多是朔方縣的唐、胡豪強,這些豪強的家中多有宗人、奴仆和徒附,少者數十,多者數百,是以現下城頭大部分的唐、胡人等,其實都是那些豪強們帶來的,——當下海內不寧,戰亂頻頻,各地的豪強為了自保,其家中俱有族兵,被他們帶來的這些,泰半就是此類。

  既然名為“族兵”,也算是“兵”了,日常亦有操練,朔方此地,又民風尚武,這些族兵中擅長射箭、格斗的著實不少,有了他們的加入,廣牧縣的守御能力頓時上了一個大臺階。

  竺圓融今年小五十歲了,他原是隴地一個小士族家中的子弟,察其過往經歷,比貧寒出身的道智順暢得多,少年出家,一開始從師的即是西域名僧,隴州民間尊崇佛教,當地的右姓大族,比如陰氏中的一支等等,許多都是虔誠的信徒,他的師父既有高名,自是不缺供奉,因是他從小到大,都沒有吃過什么苦,而下年歲雖長,卻不顯老態,身材魁梧,長得肥頭大耳。

  在縣中唐胡豪強與親信弟子們簇擁下,他身穿黑色的僧衣,右手握著法杖,看了看城下殺來的拓跋戰士,鎮定自若,徐徐與身邊的人們說道:“可憐、可嘆。”

  一個髡頭小辮,觀其發型應是匈奴人的胡人問道:“融公,什么可憐、什么可嘆?”

  “貧道已經告訴你們了,前日我於佛前入定,佛陀喻示於我,定西王誠心敬佛,得佛庇佑,恩德將澤潤朔方。我適才因此告訴賀蘭延年,曉喻他朔方非他可有,叫他速速撤兵,否則他將會殞命於此。奈何他不愿聽我良言,其雖惡人,亦生靈是也,是以我說可憐。”

  “可嘆呢?”

  “他一人殞命則罷,卻因了他的命令,那些鮮卑兵士們來攻我城,只怕死者會有甚多。因其一人之貪念,而連累千百人之喪命,豈不可嘆!”

  那胡人與周近的唐胡縣人,聽了竺圓融悲天憫人的此言,無不合掌禮贊,說道:“融公菩薩心腸,奈何賀蘭延年冥頑不化!”

  攻城的鮮卑兵士分為了前后兩段,前段是扛著梯子的徒步兵卒,后段是騎馬挽弓的輕騎。

  輕騎們拍打戰馬,卷起漫天的塵土,怪叫著接近城墻后,紛紛射箭。

  徒步的兵卒們吶喊出聲,悶頭朝城墻下疾奔。

  到底百姓們很少參與血戰,一些人不免害怕,便是竺圓融左近之人,亦有露出驚駭之色的。

  竺圓融覷到,他不慌不忙地把法杖倚著城墻放好,雙手合什,閉目吟唱佛經,他的弟子們跟著也吟唱起來。抑揚頓挫、含帶著奇妙韻味的佛經吟唱聲,稍微安撫住了驚嚇諸人的心靈。

  隨之,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從竺圓融的手掌間散發出來,周圍的信徒們聞到了這股香味,不約而同地齊齊看向了竺圓融的手。竺圓融睜開眼,把手攤開,兩股清澈的細水,從他的掌間潺潺流出。信徒們齊齊驚嘆。竺圓融揚手,將那清水拋灑開去,落到了邊上眾人的身上。

  剛才問話的那個胡人帶頭,嘩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竺圓融指如拈花,法相莊嚴地說道:“貧道已請得佛陀的賜福,善男女,聞之者、沾之者,悉得佛陀庇護,死亦可入佛國。”復攤開手,清水汩汩復流,他一邊沿著城墻行走,一邊把這清水灑到沿途的信徒、守卒身上。

  守卒也好,信徒也罷,無不精神鼓舞,面對卷襲而來的拓跋戰士,再沒了害怕恐懼之人。

  為了便於守卒的休息,城上搭建的有茅棚。

  竺圓融轉了半圈,覺得水不太夠用了,便托辭需要靜坐養神稍頃,只帶了一個最為心腹的弟子入到一個就近的棚中,由他伺候著,掀開僧衣,把焚香、出水的道具取下,與這弟子說道:“張將軍給我的信中說,他的援兵馬上就到。我估摸著,咱們只要能把朔方縣守上一天,甚至半天,就足夠了。這可是一份天大的功勞。事成以后,莘公對咱們必不吝厚賞。咱別的也不要,只求莘公,在朔方多建幾個大寺,以便於吾等能更好地普度眾生就好。到時,我給你一個!”

  一個大寺,不止是寺廟,還有附屬於寺廟的土地、佃戶,以及在周邊地區的影響力。

  那弟子感激涕零,說道:“恩師厚愛,弟子無以為報!”面現憂容,說道,“師傅,弟子有個擔心。”

  “擔心什么?”

  “師傅,你先對賀蘭延年的使者說,繼而剛才又對信眾們說,賀蘭延年將會殞命城下,可是師傅,只憑吾等,守城已不易,如何又能把他殺掉?他要是沒死在此地,這話可怎么圓回去?”

  竺圓融笑著敲了下這弟子的禿頭,說道:“癡兒!”

  “師傅,弟子哪里癡了?”

  “我不是才給你說了?至多一天、半日,張將軍的援兵就會來到。我說的是賀蘭延年如不撤軍,兩日內必殞命城下,而今天或明天上午,援兵即至,想那援兵一到,賀蘭延年還敢再打我縣么?他那時絕對會撤軍的。這樣,沒到兩天,那他不死在此地,自也就不能講是我說錯了。”

  他那弟子大徹大悟,佩服之極,說道:“師傅高明!”

  城頭上起了喊殺、戰斗之聲,拓跋部的戰士開始了攻城。

  竺圓融吩咐這弟子把道具妥善收好,自把寬敞的袖子扎緊,出到棚外,問從者要了一柄環刀直刀,收起慈悲的模樣,拿出金剛的厲目,舌綻春雷,大喝叫道:“殺!”挺刀直奔城垛。

  竺圓融體格壯健,這提刀奔行的身影,端得是威風凜凜。

  賀蘭延年時刻都在關注著城上的狀況,看到了竺圓融親上戰場,他再次吃了一驚。

  “這…,這是和尚?”

  賀蘭延年這就有些少見多怪。當下兵荒馬亂,和尚雖是出家人,一則為了方便云游傳道,二來也是為能自我保護,不乏勇猛善斗的。乃至數十年前,慕容鮮卑剛代替匈奴趙氏建國的時候,北地且有一個僧人,自稱佛太子,聚眾造反,號為“大黃帝”的,只是旋即被慕容剿滅。

  竺圓融先以“佛法神通”振奮起守卒、百姓的士氣,繼又親自上陣,接連手刃了三四個攀到城上的拓跋戰士,一番雙管齊下,居然硬是扛住了賀蘭延年部的猛攻。

  從上午打到下午,賀蘭延年再是嚴令,拓跋兵依舊不能破城。

  漠中一戰,打敗了柔然名將溫石蘭,而下卻被一個和尚,擋在了小小的朔方縣外?

  賀蘭延年大怒不已,正待要召回前邊攻城的軍吏,打算殺一兩個,以激勵部卒斗志之時,東邊的斥候趕回來報:“十余里外出現了定西部隊!步騎約四千余人!”

  聞得此報,賀蘭延年知道攻下朔方縣,不可為了。

  左右軍官問道:“大人,朔方未破,定西兵馬將至,現下如何是好?”

  賀蘭延年不甘地眺望城上,說道:“本以為朔方縣唾手可得,不料被竺圓融這和尚將我軍阻在了城外!”升起了對拓跋倍斤的欽佩,說道,“難怪單於要我把他帶回代北!這和尚還當真了得。”縱是不甘,也沒有辦法了,說道,“罷了,便且舍了朔方縣,立刻渡河北上!”

  “渡河北上?”

  “朔方縣不能得,至少西安陽等地,我軍得把之奪下!”

  廣牧、朔方等縣在黃河以南,西安陽縣在黃河以北,此縣位處朔方縣的東邊,距朔方縣近二百里。黃河以北的牧區,莘邇許諾給了代北,但西安陽等黃河以北的縣,莘邇沒有許諾給之。眼下既是沒法在黃河南邊,也就是河套的內部安插據點,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盡量把黃河以北的諸縣盡數收入囊中,以增強代北在朔方郡的力量了。

  一個軍官說道:“大人,賀蘭文悅等現下不知?”

  賀蘭文悅及近千的拓跋騎兵被賀蘭延年留在廣牧,賀蘭延年的目的,如張龜、楊賀之所料,確是想用賀蘭文悅他們阻止定西部隊向東來朔方縣,以為自己搶占朔方縣爭取時間,此時只聞定西部隊將到,卻未聞賀蘭文悅等的消息,因是這個軍官不禁起了擔憂。

  賀蘭延年倒無憂心,他說道:“文悅應是阻擊定西軍東進失敗了,不過也無妨,隴州與朔方間有千里漠海阻隔,定西欲據朔方,非得靠我代北相助不可,諒張韶便是打贏了文悅等,也定然不敢拿文悅等怎么樣!等咱們占下了西安陽等地,再遣人召文悅等回來便可!”

  說撤就撤,賀蘭延年當即收兵,把攻城的部隊調回,也不作休息,略作集結,風卷云馳也似,沿黃河往東而去,行約二十余里,找到了個渡口,渡河北上,徑去攻打西安陽縣。

  領兵趕來朔方縣的定西主將是高延曹,趙染干、趙興兄弟與李亮、安崇分率騎、步從其麾下。

  竺圓融出城迎接。

  趙染干也是竺圓融的信徒,見他來迎,慌忙跳下馬來,行禮說道:“怎么敢勞融公出迎!”

  高延曹踞坐馬上,上下打量竺圓融,問道:“你就是竺圓融么?”

  竺圓融答道:“貧道便是竺圓融。幸不辱命,為王師守住了朔方縣!”

  高延曹見他的光頭上、臉上、僧衣上,盡是血跡斑斑,知他必是參加了守城的戰斗,嘖嘖稱奇,說道:“你一個出家人有此膽氣,可稱奇僧了!你此回功勞不小,朝廷來日定有封賞!”

  竺圓融這時早沒了奮目的金剛姿態,重拾整出菩薩的低眉慈悲,合什微笑,云淡風輕地說道:“貧道方外人,不以富貴為圖,所重者,唯蒼生性命耳!”

  竺圓融守住朔方,高延曹等及時趕到,賀蘭延年率部離去的軍報,於次日被送到了張韶處。當天晚上,賀蘭延年部渡河北至西安陽,西安陽的秦軍獻城投降的軍報也被送到了廣牧。第二天下午,張韶又接到了賀蘭延年詢問賀蘭文悅情況,召賀蘭文悅等北入西安陽的軍書。

  高延曹、趙染干援助竺圓融的部隊,本是可以更早一點到達朔方縣的,正是因了賀蘭文悅及留在廣牧的那近千代北騎兵的阻撓,兩邊打了一仗,乃才於那日遲至下午才達朔方縣。

  賀蘭文悅阻攔不成,被高延曹生擒,現囚於張韶軍中。

  戰敗的那近千代北騎兵,除掉戰死的外,余下的此時亦皆被定西軍看押於俘虜營中。

  看罷了賀蘭延年的來書,張韶請來張龜、楊賀之、邴播等文武部屬商議。

  邴播憤憤不平,說道:“在來廣牧參戰之前,賀蘭延年肯定就存了搶占朔方縣的念頭了!所以打下廣牧后,才會有那幾個胡虜的故意挑釁,今回想之,其意不外乎是為吸引將軍的注意力,以迷惑我軍!今朔方縣,賀蘭延年雖未搶下,西安陽卻被其奪占!胡人狡詐,唯利是圖,果是不可信也!將軍,不如把賀蘭文悅扣下,要求賀蘭延年用西安陽來換!”

  張韶沉吟片刻,問張龜:“君有何高見?”

  張龜掐著胡須,說道:“按與代北的盟約,河南北諸縣,當歸我定西有。於今,賀蘭延年雖背信在先,可朔方北接柔然,南臨秦虜,東為并、幽,與我定西有大漠為隔,我定西要想在此站穩腳跟,不可無拓跋部的幫助,…以下官愚見,暫不宜與賀蘭延年反目。”

  張韶又問楊賀之,說道:“君以為呢?”

  楊賀之說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張公所言甚是。”

  賀蘭延年擅占西安陽此事,干系到定西與拓跋部的盟約,以及定西日后對朔方的掌控,誠然重大。谷陰遠在千里外,沒有辦法請示莘邇,這件事該如何應對?張韶必須臨機處置。

  他圓滾滾的臉上,眉頭深蹙,斟酌多時,做出了決定,說道:“就依兩位參軍之議!”看了眼怒氣沖沖的邴播,接著說道,“不過,賀蘭文悅可以還給賀蘭延年,我軍卻也不能一味忍讓,對他搶下西安陽,半點也無還擊!否則,只會長其驕氣,反更不利於我定西立足朔方!”

  張龜問道:“半點也無還擊?將軍何意?是要派兵去打西安陽么?”

  張韶搖了搖頭,說道:“且不說西安陽離盛樂才四百里,我軍如去攻打,拓跋倍斤必會遣兵往援,只賀蘭延年帶到西安陽的兵馬,足有三千之數,這座城,只憑我軍現有的人馬,估計已是難以打下的。我不打算派兵去打西安陽。”

  “那如何還擊?”

  “虎澤周邊所居之胡部,我聞是拓跋倍斤的姻親,咱們把他們給滅了!”

  虎澤,是朔方郡東部的一個澤,在黃河南邊,距離盛樂更近,只有二百里上下。這一帶的胡人部落,與拓跋部的關系很好,雙方結有姻親,等於是拓跋部伸入到朔方郡的一個觸角。

  西安陽難以攻回,就把虎澤邊上的拓跋部勢力拔掉,也算是一個回擊了。

  張龜、楊賀之考慮了下,都無異議。

  於是,一面釋放賀蘭文悅等,去書賀蘭延年,大義凜然地責其背信;張韶一面即刻傳檄已從朔方縣,繼續往東,馬不停蹄地占據了河陰縣的高延曹等,命令他們進剿虎澤諸胡。

  同時,把拓跋部搶占河北諸縣的這個情況,和綜合張龜、邴播等人意見,加上自己的考量,而做出的放回賀蘭文悅、但攻滅虎澤胡部的這個決策,張韶親筆寫成軍報,派人送去谷陰,面呈莘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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