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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蒲秦占洛陽 江左攻下邳(三)

  慕容瞻遙遙觀望,視線從林立的本陣兵士們的頭上掠過,落入到距離中軍大旗約兩里多的左陣。為了保持體力,本是在陣中坐地的士卒們,隨著敵人的出陣、接近,在戰鼓聲的催促和本隊軍官的命令下,紛紛站起身來,從慕容瞻的角度看去,就像是一片黑色的潮水忽然起伏。

  而把鏡頭拉近的話,可以看到一些細節。

  只見那左陣中的兵士,和中陣的兵士一樣,大多髡頭小辮,部分扎髻,因為長途行軍到此,路上沒有怎么停歇,而到了此地后,幾乎是緊隨著就投入到了這場戰斗中,故是亦與中陣的戰士們相同,兵卒們沒有洗沐的空暇,不管束的辮子,抑或結的發髻,都是臟污不堪,有那愛干凈的,臉上還像個人樣,但他們持拿兵器的雙手,卻無一不是泥垢填滿指甲。

  魏、秦這樣胡人國家的兵制,單從表面看來,與江左似無區別,也是采用了兵戶制,即其國中將士的主體,非是像而今已漸成為定西一個重要軍事組成的“健兒營”那樣雇募而來,而是從被列入兵戶的家庭中強行召到的,但究此胡、唐兩種兵制,其實還是有著很大區別的。

  最大的區別便是,魏、秦國中的兵戶,論以在其國中的政治、經濟等地位,乃是遠高於唐的士家。甚至可以說,魏、秦的兵戶,與魏、秦的“國人”差不多就是同一批人,尋常的唐人家庭就算想做,也還做不了,他們最多能在戰事緊張的情況下,充當個仆從兵,或者民夫。

  也因了魏國兵戶的政治、經濟地位很高,同時,也是因為慕容瞻甚得軍心,其部中士兵相信他的能力,故此至少在左陣的戰斗打響之前,左陣魏軍將士們的精神面貌,看起來都還不錯。

  初夏的風由東南來,吹拂過遠處的草地、原野,從魏兵左陣的左后,吹入到到其陣中。拂過萬人步騎兵士的面頰,給人以柔暖之感,風中所攜的草木芳香和泥土腥味,則使人恍如身處田園,然其陣中的旗幟颯颯招展,鼓聲隨著風聲傳開,卻肅殺之氣,登時將這點溫情沖散。

  前排的兵士豎起盾牌,中間的兵士操起步槊,后排的射手掂弓取箭。

  馬蹄的的,婁提智弼率其本部趕到了左陣。

  留下部曲暫於后邊列陣,婁提智弼帶了四五從騎,通過陣中的小道,馳到了左陣的中軍。

  左陣的將軍也姓慕容,名叫慕容倉。

  他的父親慕容染,是魏國鮮卑的五部俟離之一。

  俟離者,鮮卑語中的部帥之意。慕容瞻篡位稱帝以后,為了順應國中保守派反對唐化的呼聲,遂把本已廢除掉的“俟離”之制又給拿了出來,把其治下的鮮卑諸種,連帶慕容氏本族,總共分成了五部,五部各設部帥一人。不過,中央集權畢竟是發展的趨勢,因而現下魏國之五部俟離,卻是已經沒有了以前的那些權力,更大意義上,只是個尊崇的頭銜,相當於耆舊罷了。然能任此職者,卻也非是鮮卑人的貴種不可。慕容倉的父親慕容染,即出自慕容氏小宗。

  婁提智弼的家族,僅是魏國鮮卑的一個小酋率世家,面對慕容倉,他甚是恭敬。

  到的中軍,婁提智弼下馬,步行到慕容倉前,行了個軍禮,把慕容瞻的命令轉述與之。

  魏國建國至今,不能說文恬武嬉,卻也不少軍中的將校早已沒了他們父祖的尚武,很多的部隊都缺乏軍紀,但慕容倉治軍卻秉承慕容氏的遺風,在魏軍中,向來是以嚴酷聞名的。

  他瞥了瞥婁提智弼,沉著臉,說道:“你適才騎馬過陣,可知已犯軍紀么?”

  婁提智弼恭謹應道:“是。末將知道。這不是因為羯奴已經出兵,末將深恐趕不及,不能在開戰前把大司馬的軍令轉達於將軍,所以才…”

  慕容倉打斷了他,說道:“你奉大司馬軍令來,且寄你首級於項,等到戰后,我再作處置!然我軍法亦不可犯也!”下令給左右的衛士,“把那幾個砍了,懸首於桿,示於眾部。”

  “那幾個”,說的是跟著婁提智弼同來的那四五從騎。

  能當上婁提智弼從騎的,自皆婁提智弼的心腹,其中一人且是婁提智弼的從子。

  婁提智弼聞言失色,有心給那幾騎求情,瞧慕容倉神色嚴峻,卻終究是不敢出聲,只好眼睜睜看著慕容倉的衛士們,將他的從騎們拽到邊上,當場殺掉,取了腦袋,掛到高高的竹竿上,分別拿往前陣、中陣、后陣,給慕容倉陣中的各部將士們看去了。

  婁提智弼心道:“他娘的!老子成了雞了!”

  婁提智弼在被慕容瞻拔擢之前,僅是魏國的一個城大。魏國境內城池數百,雖非每個城池都設城大,城大是軍、政一把抓,通常只設在較為重要的縣城,但全國來計,算下來,少說也有個百余城大,實事求是地說,不是個很高的職位。

  卻那慕容倉身為俟離之子、慕容小宗,哪里會管婁提智弼這種小角色的想法?

  他亦知聞對面羯陣賀渾勘等敵將的勇名,正有點擔憂會擋不住彼等的沖陣,剛好婁提智弼送上門來,抓住其馳馬過陣的錯處,順手拿其幾個從騎的腦袋,嚴明一下軍法,威嚇一下本部的士兵,以激發他們死戰的勇氣,這件事情做完也就做完,他自是不會再去多想其它。

  慕容倉看也沒多看婁提智弼一眼,視線前望,緊緊地盯住了殺向本陣的羯兵。

  魏軍主陣,中軍。

  望樓上,慕容瞻也在密切地關注著那支殺奔向己軍左陣的羯人部隊。

  塵土飛揚,喊殺盈耳。

  出陣殺來的數千羯兵,步卒在前,千數的輕騎散從於后,尚未至慕容倉陣前,聲勢已是驚人。

  當羯兵殺近到箭矢可及處時,慕容倉的陣中,箭矢如雨,射向往之。

  羯兵迎對箭矢,沖勢不減。

  慕容瞻看到,接二連三有羯人的步兵摔倒,可余下的卻依舊吶喊前奔。

  羯兵的騎兵提高馬速,馳到了羯人步兵的兩翼,開始向慕容倉的陣里還以引射。賀渾邪的軍隊是以步卒為主,他的戰法也是以步戰為主的,故這千數輕騎,不是此次進攻慕容倉陣的主角,其之任務在此次進攻戰中有兩個,一個是掩護步卒沖陣,即是當下的還射,一個是當步卒陷陣成功后,他們隨之跟進,以擴大成果,或是在步卒失利之時,他們充當個接應。

  所謂“臨陣不過三矢”。

  這個“三矢”,講的不是弓箭,是弩箭。弩裝填箭矢較費時間,射速較慢,所以在敵人全力沖鋒的時候,可能至多有三四次射擊的機會,但弓則不然,弩射一箭,弓可三箭。

  短短百余步的沖鋒距離,魏兵左陣的箭雨給羯兵造成了不小的傷亡。

  而魏兵的前排因有盾牌為防御,羯兵輕騎的還射,沒有對魏兵造成顯著的打擊。

  雖是如此,觀戰的慕容瞻,其面色卻無放松,他深悉羯兵的戰法,知道接下來,就是羯兵真正的回擊了。

  果然如他所料。

  在接近到了羯兵陣前的位置后,那數千的羯人步卒,各拿短矛,投擲向慕容倉陣中。羯人是白種人,身高力壯,單從力氣這方面,強過多數的鮮卑士兵,又經過長久的訓練,從他們手中投擲出的短矛,去勢無不迅急,借助速度,帶著風聲,落到慕容倉陣中,便是盾牌也不能將之徹底格擋。有的盾牌瞬間就被擊破,戰士們有的躲閃不及,被那短矛刺中,慘叫頓起。

  遠投短矛,近以短於魏、秦、唐等國兵士所慣用之步槊的格斗矛肉搏,這是賀渾邪帳下步卒的標準戰法。這是戰法,可以視為是來自西亞。西亞是羯人的故鄉,他們熟悉這種戰斗的方式,而下雖是入中原已久,也學到了一些中原的戰術方式,但他們主要還是沿襲舊法。

  短矛的投擲不必多說,中原的部隊有的也會采用此法,定西的部隊,便有這種戰法,只那較短的格斗矛,實是羯人戰斗時最大的特色。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如唐兵等使用的步槊,長達丈余,在對付敵人的騎兵、步兵時,固有其利,可羯人用的較短之格斗矛,也是有其長處的,即是比之長槊,更為靈活,進退、攻守更加自如,更適合於近身的搏斗。

  羯人的平均身高,高於鮮卑人,其所用之格斗矛,又比長槊靈活,在看到這支羯人部隊冒著箭雨、還以短矛,沖到慕容倉的陣前后,慕容瞻知道,一場血戰不可避免了。

  卻因慕容倉治軍嚴厲,雖在羯兵的短矛投擲下,左陣的鮮卑戰士頗有傷亡,雖羯兵已沖至陣前,然其前排的盾牌手、中間的步槊手,卻仍能維持穩定的陣型。

  在慕容瞻這邊看去,敵我此時的形勢,就像是一片洪水,正在后浪接前浪地不斷沖擊堤岸,在那片彌漫原野的黑色洪水的兩邊,羯人的輕騎如兩股黑蛇,時而鳴頰唿哨,發出尖利的聲響,近於堤岸,往那虛弱處射上一通箭,時而散撤后去,這種匯如云,散如鳥的輕騎戰術及鳴頰以震懾敵人的方法,倒是和鮮卑的輕騎戰法一般無二,乃羯人從鮮卑人這里學來的。

  一支由百余甲士組成的羯人小部隊,在整個的洪水浪潮中最為顯眼。

  慕容瞻觀之稍頃,顧與左右說道:“此必郭黑是也。”

  迎著東南方來的風,向左陣俯沖而去,過了遍地的鹿砦中,一個個中箭倒地的羯人兵士,過了一處處已至左陣近前,試圖再接再厲,沖陷前列盾陣的羯人部隊,停到這支奮力前沖的小部隊的上方,其帶頭之將赫然入目。

  盡管身披重甲,帶著兜鍪,露出在外的手、面皮,與那百余甲士相比,膚色截然不同,可不就是郭黑!郭黑的矛早就斷了,他換了鐵槌在手,避開刺來的步槊,猛力下揮,擊在身前的盾上,把那鮮卑盾牌得站立不穩,隨之抬起一腳,把之踹翻,回首用羯話叫道:“這里!”

  近處的數十個別隊羯兵,馬上奔跑過來,接手了這個小缺口,吶喊著向內沖殺。

  郭黑領著那百余甲士,轉向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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