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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子喬獻遺策 魏主東北遁(三)

  從荊州州治所在的南郡到定西的王都谷陰,約兩千余里,如今蜀地、秦州三郡雖然分別被桓蒙與莘邇收復,其間的通道已經打通,出了荊州之后,先西入蜀中,經巴東、漢中等郡,西北而上,至定西秦州的武都郡,再經隴西郡,渡過黃河,而即可入定西目前主要的地盤隴州,但沿途翻山越嶺,渡江逾河,卻是路很不好走,因是,桓蒙的信一個多月后才送到莘邇案上。

  時已初夏,天氣漸熱。

  氣溫熱,定西王城谷陰的政治氣氛更熱。

  就在數日前,由莘邇一手創立,羊髦、孫衍、黃榮、羊馥、傅喬、張龜等集思廣益,把之制定成形的“三省六部”此制,其中各省、各部的主官、屬吏,都任命、配備完畢,悉數走馬上任,已是取代督府、牧府、王府、太尉府等并行掌權的各府,開始正式在定西朝中運行了。

  三省,是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

  中書省之所掌,與東唐的中書省基本相同,為審理章奏,草擬詔旨,專管機要,參議時務,有輔助國主決策之權。

  定西到底是個王國,令狐樂只是“王”,不是“皇帝”,如其屬官與中央官職名稱相同的話,未免有僭越之嫌,故是在羊髦的建議下,定西此省雖與東唐的中書權責相當,卻改了個別的名,喚作“內史省”,其之主官,也不稱中書監、中書令,稱作內史監、內史令。

  監、令的職務相等,但內史監的位次略高於內史令。

  內史監,選了張渾出任,內史令,任給了羊髦。

  中書此名,最早出現於秦代中期,秦武帝始使宦者典事尚書,謂之中書謁者,置令、仆射;到前代成朝時期,乃設中書省。成朝之所以設立此省,是為了分尚書臺的權,加大皇權。亦是出於此故,凡能任職此省者,多為天子的近臣,通常都是深得天子信任的人,論以權力與地位,實是權重而位貴。中書省的官廨位在禁苑之內,因為本朝禁中有一池名曰“鳳凰”,故本朝士人便常以“鳳凰池”為其代稱,——從這個代稱,也可看出此省的貴重。

  本朝早期,嘗有出身自潁川荀氏家的一位中書監,后被遷任尚書令,尚書令總理政務,權力比中書監大,但這位中書監,卻因自此不得再掌管機要,而竟怏怏,對來祝賀的群臣們說:“奪我鳳凰池,何賀之有?”中書之秘要,由此亦然可見一斑。

  羊髦的資歷不夠,無法出任內史監,事實上,他擔任內史令已是十分勉強的了,同時也是出於“團結能團結到的大多數”之目的,莘邇因舉薦張渾擔任了此省的首吏。

  監、令以下,前代成朝時期,中書省的屬吏有通事郎、黃門郎,臣下有奏,先由黃門郎觀閱署理,然后通事郎署名,經過這兩道程序,再呈報天子,為帝省讀,最后由皇帝決定采納奏書中的議論與否。大多情況下,皇帝都只是簡單地許個“可”,就行了。至本朝,改通事郎、黃門郎,統稱為中書侍郎,置員四人,江左之初,改侍郎稱通事郎,但不久后就又改回來了。

  中書侍郎下邊,復有中書舍人。舍人本是兩員,一個官名舍人,一個官名通事,本朝遷鼎江左后,一個因為控制的地域少了,以前的一些官用不上了,一個因為財政收入大為縮減,中央也沒什么錢了,於是便削省了一些中樞的官員,合舍人與通事為一,謂之通事舍人,——再后來,到如今,連這個通事舍人,江左也省掉了,而從中書侍郎中選一人代掌其職。

  中書省起草詔令等權,屬於監、令、侍郎,舍人沒什么大權,其職是呈奏案章。

  四個侍郎,也像監、令,改稱內史侍郎,任命的諸人,一個是麴家的子弟,一個是陰師的從子,一個是數次出使有功的莘邇故吏高充,還有一個是在關鍵時刻把宋方給賣掉了的宋翩。

  中書舍人,一如現下的江左,定西也將之省掉了。

  門下省之所掌,亦類江左,其職為侍從左右,切問近對,拾遺補缺,換言之,即顧問應對與規諫;此外,又有平尚書奏事之權,也就是可以監督尚書的奏議,或者給他們把關,也可以把尚書的奏議駁回,或連同原文一起送皇帝審批;另外,於各種禮儀環境中,其省之官員還有從侍君主、參贊威儀等等之責。

  這個門下省,前身是秦的侍中,本只是君主手下的侍從機構,發展至今,權力已是逐漸擴大。

  江左的門下共有門下、侍中、散騎三省。門下的官吏有侍中、給事黃門侍郎、通事舍人等,侍中的官吏有公車令、太醫令等,散騎的官吏有散騎常侍、散騎侍郎、給事中等。

  莘邇在這次改制中,把三省合為了一高官吏用“侍中”之名。

  江左門下省的侍中共有四員,莘邇認為按定西國中、朝中的現狀,不需要那么多的侍中,故此只定下了兩個員額,一個由陳蓀出任,另一個則委任給了黃榮。

  與羊髦的出任內史令一樣,黃榮能得任此職,也是全靠莘邇如今的威權。別的不說,拿江左舉例,在江左朝中,侍中這個職務,早被北方的流寓貴族所壟斷了,南人輕易是得不到此任的。想那南人中著名的士族也有不少,以其等之族望,猶尚不得任此職,況乎黃榮這個寒士?要不是及早抱住了莘邇這個大腿,別說出任此職了,就算妄想,黃榮也不敢想他會能有今日!

  門下省,也改了名字,改稱為黃門省。門下省的官員是君主的近侍顧問,“門下”的這個“門”,指的本就是“黃門”。黃門是對禁中大門的別稱,“凡禁門黃闥,故號黃門”。

  尚書省,在三省之中,權力最大,朝中的大小政事悉歸其理,所謂“尚書制斷,眾卿奉成”。并隨著門閥之勢蓋過了皇權,根據政務需要和皇帝批準的原則,本朝遷鼎江左后,尚書臺另多了可以獨立頒下文書,指揮政務的大權。為有別於天子的詔令,此種文書被稱為“尚書苻”。

  ——卻是江左而下搞的這一套,“政務需要”、“皇帝批準”云云,明眼人一看即知,不過是皇權的裹羞布罷了。像那之前的大權臣王氏等,他們通過百官群臣向孤立無援、形同傀儡的皇帝提出這個要求,莫非皇帝還敢拒絕不成?不過這個制度,在黃榮等看來倒是不錯,因而,便把江左的這套“規制”拿了過來,也放入到了定西新設的這個“三省六部制”中。

  三高官吏中,尚書臺的長吏尚書令,最是定西朝野焦點矚目的所在,何人可以出任?

  莘邇把此職表給了麴爽。

  麴爽原本大為驚喜,假模假樣地推辭了一番,隨之即欣然領受,卻沒開心兩天,忽然孫衍、羊髦、黃榮等人,包括張渾、陳蓀也署了名,一致請求左氏、令狐樂拜莘邇為“錄尚書事”。

  何為“錄尚書事”?

  此職始設於秦朝中期,乃是唯三公能夠出任,其職權無所不總,“錄”者,總錄朝端之意也。

  亦即是說,在沒有“錄尚書事”的時候,尚書省的尚書令是省中的主官,但在有了“錄尚書事”后,尚書令就只能屈居於下,等若其之屬官了。

  那么,錄尚書事這個職位的權力有多重,地位有多高?

  只從江左朝廷從遷鼎之初到目前為止,歷任的“錄尚書事”之人都是誰就可看出。

  截止眼下,江左出任此職的共有十一人,其中十個都是出自頭等閥族,莫說尋常士人,便是二流士族的人也當不了此職,僅有一個出自宗室,即江左今之的那位“相王”程晝,而一者,程晝任的還不是真正的“錄尚書事”,是比錄尚書事低一等的“錄尚書六條事”,二來,程晝此人之所能有今日在江左朝中的地位,全是因他傾向士人而來的,等於說他其實是受到閥族操縱的。

  從這方面來講,要是正常的情況下,以莘邇的族名,他是根本沒有資格出任此職的。

  整個定西來說,夠格出任此職的,無非也就是宋、張、氾、麴幾家的人。

  麴爽對此是相當的惱怒,可聯名上書的人中,不僅有羊髦、黃榮這些莘邇的黨羽,且有張渾、陳蓀這樣的朝中重臣、右姓名公,反觀於他,能指揮得動的朝臣不管是人數、抑或是重量級,都遠不能比,他亦只能忍氣吞聲,無可奈何,接受了這個現實。

  倒有人建議他,干脆辭職不干,舍了尚書令此職就是,然想來想去,尚書令畢竟是三高官吏中最耀眼的一個,麴爽究是難以棄如敝履,終還是以“新政方始,諸姓分權,我若不得貴職,則我家名望勢必為之大低,今可委屈我身,不可委屈我家”為由,沒有聽從那人的進言。

  尚書省的官員,尚書令以下,是左右仆射、列曹尚書、丞、尚書郎、令史等。

  左右仆射,秦時本是一人,只有一個仆射,直到秦末,才分為左右。自成朝至今,有時置兩員,有時置一員,變化不定。莘邇取用了兩員之制,左仆射任給了孫衍,右仆射任給了氾丹。

  把右仆射任給氾丹,是定西朝野的大臣、士人們多沒有想到的。

  黃榮等也沒有想到。

  黃榮出身不高,之前的仕途艱難,對氾丹這類仕途通暢、青云直上,而又自恃族望,驕傲慢人,輕視寒士的閥族子弟向無好感,便私下問莘邇:“氾寬前誣明公,明公不誅殺之,已是寬大,今卻為何更召其子氾丹還朝,授右仆射之要職與之?”

  莘邇回答說道:“氾丹少年名揚,鄉議譽為‘麒麟郎’,觀其十七歲出仕以今,為政雖稍急厲,然其轉任州郡、朝廷,凡十余年,所在考評皆優,堪稱能臣,右仆射之職,非常合適於他,是以我奏請大王、太后,召他還朝,授其此職。”

  黃榮說道:“可是明公,氾寬的被逐出朝,說到底,是因於明公,料氾丹對明公,一定是會極懷不滿的,如果他在右仆射的任上,處處與明公作對…”

  莘邇打斷了他,不讓他繼續往下說了,正色說道:“我前奏請朝廷逐氾寬出朝,是為了國家;今召氾丹還朝,也是為了國家。景桓啊,你跟著我的時日不算短了,還不知我的為人么?我莘阿瓜的眼中,豈有私仇?只要他氾朱石有用於國家,便是他父親再誣陷我一次,我一樣會重用於他的!”頓了下,又說道,“再則說了,今春,柔然犯西海,氾丹未因其父被逐而怨望懈怠,反與索恭齊心合力,共御外寇,親犯矢石,臨危不退,遂敗北虜,擒其小率一人。索恭在捷報中,備述氾丹的忠勇,此卿之所親眼所見,氾丹能以國事為重,我難道還不如他么?”

  黃榮適時地露出欽佩神色,說道:“乃心王室,盡忠國家者,朝中無人能出明公之右!”

  轉天,黃榮與莘邇的這番對話,就通過傅喬、張龜兩人的嘴,傳遍了谷陰的朝野。

  太后左氏在宮中也聽聞了這件事,深為感動,心緒蕩漾,認為非得有所賞賜,才能酬答莘邇的這片忠心,可是賞什么好呢?金銀珠寶,莘邇向來不感興趣;歌舞女樂,不太適合獎賞忠誠。犯難多時,左氏取下了自帶的香囊一個,命親信的宮女拿去莘家,權作賞賜,給了莘邇。

  題外話且不必多說。

  江左尚書臺的丞有兩員,分是左丞、右丞。

  左丞主臺內禁令,宗廟祠祀,朝儀禮制,選用署吏,急假;右丞掌臺內庫藏廬舍,凡諸器用之物,及廩振人租布,刑獄兵器,督錄遠道文書章表奏事。左丞并擁有監督、彈劾包括令、仆射在內的“八座”之責。

  ——“八座”,此稱源自秦朝中期。當時秦朝在尚書臺內設立了六曹,六曹尚書加上令、仆射各一人,是共八人,而又尚書臺尚書郎以上的官吏雖有品級高低之分,但都是必須經由大臣、吏部提名,皇帝批準,而才能得以任免的,令、仆射無權直接干預,即下級并非長吏的參佐、掾屬,雖受令的監督,卻若同僚,故此乃有“八座”之稱,凡有重大的政務,依照慣例,皆是由此八人坐在一起,共同商議決定,是又為“八座議事”。

  左丞、右丞,分授給了定西的勢族子弟。

  名為“三省六部”,尚書省下的諸曹在此制中,自然便是六個。

  六曹之名,分為吏、戶、禮、兵、刑、工。

  六曹,或言之六部,其下又各分四司。

  吏部的四司是吏部司、主爵司、司勛司、考功司;戶部的四司是戶部司、度支司、金部司、倉部司;禮部的四司是禮部司、祠部司、膳部司、主客司;兵部的四司是兵部司、職方司、駕部司、庫部司;等等等等。

  六部的主官,稱為尚書。

  其中,羊馥出任了戶部尚書,傅喬出任了禮部尚書,張僧誠出任了兵部尚書。

  六部之中,資位最重的吏部尚書一職,莘邇舉薦了麴碩的長子麴蘭出任。

  吏部主管官員的升遷事,責在授官,此職是極其清貴的,江左閥族的年輕子弟們,無不以出任吏部為期望,有那族聲顯赫,家為高門的,如果沒有被授為吏部郎,即使得了其它較優的“清官”,出於對本人“權益”和家族“聲名”的維護,往往也會拒絕不受。

  受此影響,定西朝中早先掌管官員選任的職務,也都是由隴州的頭等閥族子弟出任的。在此背景下,再加上如果主管選舉的官員,家聲、個人名望不足的話,定然難以服眾這個因素,故是,吏部尚書的這個職務,莘邇在斟酌之后,沒有從夾袋中挑人出任,而是授給了麴蘭。

  把此職授給麴蘭,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即是與舉張渾出任內史監、舉氾丹出任黃門右仆射相同,也是為了“團結大多數”。

  前世的時候,莘邇讀到過一句話,記憶深刻,那話說的是“政治就是,把支持我們的人搞的多多的,把反對我們的人搞得少少的”。

  莘邇覺得這話說得太有道理了,以前沒有運用的機會,現在有了,他當然要把它付諸實踐。只要對他不形成嚴重的威脅,那能用的人,他就爭取把之都放到合適的位置上,——即使內部時而會有反對他的聲音,總好過做孤家寡人,這,是莘邇現在為政的原則。

  六部二十四司,其余兩部、二十四司的主吏,有的是冠族子弟,有的是寒門子弟,無論冠族、寒門,不管這些大小主吏們的出身如何,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俱為干吏,都是有實才的。這一點,與定西朝中此前的情況大為不同,與江左一直以來的情況也是截然兩類。

  仍拿江左舉例,江左的尚書省,上到尚書令、仆射,下到尚書郎、丞,論以出身,悉為貴族,但彼輩的出身雖好,考以實才,卻是大多無有,談玄說空,頭頭是道,辦理實務,通了九竅,乃至有的人,連公文都看不懂,“望白署空”罷了,尚書省整個的日常行政工作,實際是全靠那二百四五十個多由寒士充任的底層小吏,即“正令史”、“書令史”來運轉的。

  莘邇對這種情況是深惡痛絕。

  特別是日常的工作都由寒士們任勞任怨地去辦,結果寒士還被貴族們蔑稱為“小人”,動不動就“鞭杖肅督”,真是豈有此理。

  國家的高級官吏如果都是這樣,還談何中興?談何光復中原?

  因是,趁著改制的這個機會,莘邇把不中用的那些官吏全給淘汰了出去,留用於六部二十四司中的,則都是他精心挑選出來的。那些淘汰掉的官吏,倒也沒有把他們盡數免官,而是有的下放到了郡縣,試著鍛煉一下,有的著實是一無用處的,便扔到了史館、僧司這類的機構。

  尚書省,亦給以改名,改稱為中臺。

  簡而言之,現在定西朝中的行政之權,在三省六部制正式施行之后,已經是全部歸於其管了。

  換言之,就是定西朝中現下的起草詔令、參與決策、管領政務等各項權力,便不再分散於各府,而是分由內史監張渾、內史令羊髦、侍中陳蓀、侍中黃榮、中臺令麴爽、中臺左仆射孫衍、中臺右仆射氾丹等數人統一掌領了。

  在這數人之上,則是“錄尚書事”,或稱之為“錄中臺事”的莘邇。

  從跟隨令狐逃難,到跟著令狐奉篡位,再到令狐奉死,令狐樂繼位,又到而下,盡管時間上看來是只用了短短的數年,然其中的艱難、危險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時至今日,莘邇終是從當年的跟班小臣,成為了定西的最大權臣。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桓蒙此時的這封來信,卻是被帶上了一些不同的色彩。

  似可看成是,當此秦、魏、賀渾邪諸方胡族勢力混戰一團,北國再起戰火之際,一個充滿野心,望能執掌唐國朝權,以收回北地的江左唐臣后起,與一個剛剛掌握住定西朝政,同樣把目光落在關中、中原,以謀光復的隴地唐人權臣之間的一次適時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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