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邇問道:“為何?”
唐艾答道:“兩個原因。”
莘邇“哦”了一聲,說道:“哪兩個原因?”
唐艾搖著羽扇,說道:“明公率部自出谷陰,到現在為止,先是翻越岷山,救援陰平;繼而北攻隴西,相繼鏖戰於襄武、首陽兩城,屈指算來,這一個多月,幾乎是戰斗不停,且是轉戰千里,兵卒已經疲憊,繼續休整了,這是一個原因。”
“另一個呢?”
唐艾答道:“秦州三郡既為我軍收復,等此道軍情傳到蒲茂、孟朗耳中,想必已會引起他們的震驚,如果我軍再攻南安、天水等郡,則雖是虜秦正與虜魏交戰,艾料蒲茂、孟朗也肯定不會坐視南安被圍而不管,相反,絕對是會立即調集咸陽等地的留守部隊趕去馳援的,我軍兵非很多,又值久戰以后,殊難勝也,一著不慎,還會有大敗之危。這是第二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也就罷了,第二個原因,引起了莘邇的深思。
唐艾見莘邇陷入思索,接著又說道:“明公,於今把秦州收復,我軍出谷陰前定下的戰略目的已經達成,我定西之東南邊境已無憂矣,漢中等地也不復孤立,於今之上策,莫過於暫時撤兵,——撤兵的好處也有好兩個。”
“好處也有兩個?”
“正是。”
“哪兩個?”
“一個是,兩虎相斗,必有一傷,且等虜秦、虜魏爭出個勝負,或其兩敗俱傷之時,我軍以逸待勞,再作用兵的打算不遲;另一個是,明公不是打算改革政治,改今之王府、太尉府、牧府、督府等諸府共同秉政,為將權柄盡收之於將設的三省六部,以作精簡么?也可趁這個時機,把這個政治改革給先著手完成了。明公的這個改革設想,實為一等一的良政,等到改革完成,可以料見,我朝的政令自此就會上通下達,再無阻滯,底下吏員們辦事的效率也會得以極大的提高,我定西之國力勢將由此而蒸蒸日上,等到那時,以我之煥然一新,再外邀江左一起出兵,攻秦虜之窮兵黷武,何止南安、天水易得,便是咸陽,也不是不能拔取的!”
莘邇思之良久,沉吟說道:“但我已給將士們說了,等收復首陽之后,就兵發南安,為鳴宗報仇。治軍也好,治政也好,首要一個‘信’字,千里,我說出去的話,不能不做到啊!”
唐艾胸有成竹,笑道:“明公,此有何難?”
莘邇說道:“怎么,你有解決的辦法么?”
唐艾搖了兩搖羽扇,笑道:“解決的辦法卻也簡單,就由郭司馬與大王來做個惡人就是。”
“由郭司馬與大王做個惡人?”
唐艾便把他想到的對策告訴莘邇,說道:“明公明日可召聚諸將,商議攻打南安郡之事。待至其時,郭司馬會以‘我軍出谷陰前定下的戰略已然達成,不宜另起戰端,以免前功盡棄’為借口,堅決勸阻明公,并要求上稟大王,請求大王決斷。…明公,大王的旨意當然是不會同意明公攻打南安郡的了,有大王之旨下到,諸將、兵士們也就無話可說了。”
莘邇由唐艾的此謀,想到了前世在書上讀到的一個故事。
卻是那司馬懿與諸葛亮對陣五丈原,司馬懿不欲出戰,然因諸葛亮送他婦人衣裙,致使他營中諸將大怒,為平息諸將之憤,他遂假意求戰,上表曹叡,曹叡不許,并遣了老臣辛毗持節至他營中,每當他裝作出兵之際,辛毗就在轅門阻攔,他由是以此為借口,乃得龜縮。
莘邇心道:“當年讀過這段故事時,頗為不齒司馬懿之小聰明,卻今日我也要學一學他了么?”便說道,“只好如此了。”
唐艾的勸阻極有道理,且“將不可因怒興兵”,這也是兵法之教,故此莘邇從善如流,馬上修正了自己之前的錯誤決定。
雖然說起來,現在不得不借用司馬懿的舊例,來做一個弄虛作假、裝模作樣的小人,是因為他之前的那個錯誤決定而導致的,但他心底并不后悔之前對將士們所說的那些“再攻南安、天水,為龍驤復仇”等等的話,這是因為在當時的那個環境中、背景下,為了鼓舞、振奮士氣,他身為主將,是必須要有所表示的,換言之,“再攻南安、天水”云云,是必須要說的。
卻是說了,既然此策是唐艾想出來的,那為何不是由他來勸阻莘邇,他卻推出郭道慶勸阻?此乃是因為,唐艾是莘邇的心腹,這是人所共知的,如果由他出面來反對莘邇,未免會讓人覺得蹊蹺古怪。是以,他把郭道慶給推了出來。
莘邇對此,略有疑慮,問道:“千里,你的此策固然不錯,但是子善,他會肯做這個惡人么?”
唐艾甚有把握,說道:“郭司馬遷入督府的時間盡管還不很長,但我與他日常接觸,對他已是非常了解。郭司馬此人,看似什么都是‘有道理’,好像無有主見,而實際上識大局,有擔當,我今晚就去找他,把此事托付與之,他知曉輕重,必不會不愿,而定是欣然肯為的。”
就按唐艾的此策,次日,莘邇召集曹斐、張韶等等諸將,假意商討進攻南安。
郭道慶果然出頭,一改常態,不再說“有道理”,而是大力反對。
莘邇與他沒有爭執出個結果,郭道慶就提出,不如上書朝中,請令狐樂、左氏決斷。
莘邇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數日后,令狐樂的王旨送至,旨意寫得明白清楚,不許莘邇進攻南安,命他即日率部還都。
消息傳出,軍中的將士們俱皆信以為真,沒人責怪莘邇言出不踐。
倒是有不少人,比如那邴播、屈男虎、屈男見日等麴球的故將、嫡系,眼見暫無法攻擒呂明、姚桃,為麴球報仇了,少不了,腹誹幾句令狐樂少年怯懦,把那郭道慶,也暗罵了一通。
留下了張韶部駐守隴西,莘邇答應他,回朝以后,就表他為隴西太守;同時把唐艾也暫且留在了隴西,以督府右長史的身份,負責安排隴西張韶、陰平北宮越、武都張道崇三部兵馬的重新駐防、及打掃戰場、進行一些尾聲的戰斗等事宜,然后,莘邇便引兵北上,回谷陰去了。
莘邇返回谷陰,且先不提。
由隴西郡向東,沿渭水,一路東去,行八百里,至蒲秦的都城咸陽,再往東去,行四百余里,是蒲秦東方的邊郡河東郡;再由河東郡向東,過了蒲秦的邊界,入到慕容魏國的境內,行二百里上下,即是魏國的西南重鎮洛陽。
洛陽屬魏之洛州,北鄰黃河,西鄰洛水,處於此兩條大河之間,另又有其它好幾條較小的河流圍繞城郊,河網密集,周邊山巒起伏,其內平原沃野,外有山河之固,內則原野富饒,誠乃是一塊形勝之地。從地形上看,洛陽易守難攻;從地理位置上,洛陽西與蒲秦接壤,向南過了魏國的荊州(南陽等地),總計行程四百余里,是江左的荊州,又差不多是同時與秦、唐相交,亦軍事之要地也。因是,魏國自建國以今,從來都是在此地駐有重兵的。
魏國上任的國主慕容暠死后,面對國內復雜危險的局面,為了防止秦、唐趁機攻襲,新任的國主慕容炎,更是遵從慕容暠的遺令,把他最善戰、最驍勇的弟弟慕容武臺派到了此地。
約大半個月前,孟朗與蒲茂在河東郡會師以后,戰卒共計五萬余,其中步卒三萬多,騎兵萬余,此外,另有乙兵、民夫十余萬,整體向外號稱是大軍三十萬,即沿黃河東進,殺入到了魏境,先是於洛陽的西邊,與魏國的守軍數戰,接連克勝,旋即進至洛陽城下。
就在莘邇翻越岷山,奇襲蒲獾孫、同蹄梁、趙興部的差不多同一時刻,蒲茂、孟朗開始了對洛陽的圍攻。
慕容武臺驍悍敢戰,其部下的兵士俱是魏國的精銳,主要以慕容鮮卑的本部組成,齊心御敵,兼有洛陽此堅固的大城為憑,卻是即使在蒲茂、孟朗的親自指揮下,莫說是攻破洛陽城了,直到現在,甚至連慕容武臺在城北的郊營都還沒有打下。兩軍對壘,已是僵持了十多天了。
這一日,秦州得而復失,被莘邇攻下的軍報,被加急遞送到了蒲茂的軍中。
蒲茂正與孟朗在營前,觀察洛陽的城防情況。
收到軍報,蒲茂一目十行地看過,抬起頭來,對孟朗說道:“莘幼著小狡,竟翻越岷山,救援陰平。隴西郡才為孟師克復未久,就又被莘幼著給攻陷了!”
孟朗從蒲茂手中,把軍報接過,細細看了一遍,說道:“臣本以為已足夠重視這個莘幼著了,不意還是小看了他,被他趁機偷巧,重奪去了隴西。不過也不打緊,只待我王師攻下洛陽,則虜魏之洛州、豫州,大王即唾手可得;然后遣一偏師,挾此勝威,再去把隴西打回來便是!”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透出的是十足的霸氣。
這份霸氣,有五成是真的,有五成是做出來給從於蒲茂左右的那些諸將們看的。
想秦軍正全力攻打洛陽,偏在此時,傳來了隴西失陷,蒲獾孫、同蹄梁、呂明、姚桃、仇泰、冉僧奴等一干秦將皆敗,石首乃至身死授首,趙興叛投定西的軍報,不用想,也能知道,這一定會給秦軍的士氣造成相對程度的打擊,那么,在這個時候,蒲茂、孟朗就越發需要鎮定。
君臣二人,在此方面,倒是很有默契。
蒲茂一副不把軍報當回事的模樣,笑道:“此回被莘幼著僥幸獲勝,沒能把之擒獲,惜哉,我在咸陽城中給他備下的宅院,看來還得再空置些許時日了!”
孟朗笑道:“臣早就想給大王說,大王在咸陽城給莘幼著備下的那所宅院,臣親眼見過,實在富麗堂皇,固是大王對他的一片仁心,然正因太過奢華,卻不見得會得他喜歡啊。”
“為什么?”
孟朗煞有介事地說道:“莘幼著雖非出身寒族,其家亦定西之小門戶也,此人沒見過什么世面。臣聞他有次去曹斐家赴宴,如廁之時,竟把曹家廁中,侍女奉上用來塞鼻子,以阻異味的干棗給吃了好幾個,端得是鬧了個大笑話,在定西不少被人嘲笑。此一田奴也,上不得臺面,故是臣說,他不一定能會在大王給他備下的宅院中,住的舒服。”
“如廁之時,把堵鼻子的干棗吃了好幾個”云云,這不是莘邇干的事。
干出此事的,另有其人。
但那蒲茂身邊的秦國諸將又豈會知曉真情?他們都知道孟朗手下有一幫人,是專門收集魏、唐、定西等各國,包括拓跋、賀渾邪、柔然等各勢力之各類情報的,故卻都相信了孟朗的話。
聞得孟朗此言,諸將無不大笑。
蒲茂、孟朗的一唱一和,不知不覺,驅逐走了隴西失陷這件事,給諸將造成的影響。
就在諸人笑談,嘲諷莘邇的時候,一將領著數人,從大營的方向來到,求見蒲茂。
蒲茂召之近前,見那將身后帶的幾個人,皆是唐人,大多衣衫襤褸,然俱剽悍外露,尤其中有一人,壯碩魁梧,其氣概不俗。
蒲茂不由多看了他幾眼,隨之收回視線,問那將,說道:“求見何事?”
那將行個軍禮,示意那幾個唐人拜倒,恭謹地回答蒲茂,說道:“天王,這幾人是洛陽附近山中的乞活軍頭領,聽得大王興王師討逆,因特來相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