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氾寬在家“養病”以后,氾家就是刺奸司重點關注的對象。每隔五天,羊馥就會把氾家這些天的情況,比如誰拜訪氾寬了,或氾寬邀請誰去他家了,都會編列成書,報與莘邇。
上次上報氾家情況是在三天前,距今日還不到五天。
可這天晚上,兩更前后,羊馥匆忙忙地夤夜趕到莘家,求見莘邇。
莘邇白天時候,在東苑城的軍營里待了一天,與羊髦、唐艾、張龜、張韶等確定下了出兵隴西的安排,并傳了道檄令給尚在武始郡的曹斐,命他細細探查秦州境內的秦軍敵情,查明蒲獾孫、蒲洛孤等各部秦兵的動向,重點是弄清楚孟朗的去止,并叫他爭取與麴球取得聯絡,看看麴球有無順利地到達陰平,及令他與田居做好反攻隴西的戰前準備。
至於出兵所需要攜帶的糧秣、軍械等輜重諸物和民夫的征調,卻是無須臨時抱佛腳,莘邇早已就指示督府的右長史張僧誠預備妥當了。
一番商議、傳令,完了之后又檢閱了一下張韶帶來的西域軍人,直忙到入夜,莘邇才疲憊地回到城里的家中。
回來以后,還不能休息,畢竟后天就要出兵,明天得向左氏、令狐樂辭行,辭行不是見個面就成了的,盡管軍情緊張,已經請示過左氏,省了祭告宗廟這道程序,可怎么著也得上個書,同時為了凝聚隴地的士氣、民心,也需要給各個郡縣發一個檄文,教張榜縣鄉,敘說此次出戰的具體原因,以激發大家同仇敵愾的感情。上書和檄文已由羊髦、張龜等分別代筆寫好,傅喬且加了潤色,然莘邇也得讀讀,一來熟悉下內容,二來如有不合意處,加以刪改。
是以,羊馥求見莘邇的時候,莘邇還沒有睡。
聽說羊馥來了,莘邇就叫他進見。
羊馥來到堂上,行禮罷了,看到莘邇按揉額頭的小動作,知他最近些天憂慮隴西的戰事,時刻關注曹斐、麴球的戰況,搜集蒲秦此回進犯隴西的情報,殫精竭慮地思考對策,一邊還得操勞朝中的軍政諸務,著實是兩邊操勞,想定是累壞了,不覺心疼說道“明公,秦州雖然危急,但明公一身系我定西之安,卻也一定要注意身體,不可過度勞累啊”
莘邇笑了笑,放下手,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潤濕了下干燥的咽喉,沒有接他這句話的腔,叫他入座,說道“異真,你是無事不登我的門。說吧,這大半夜的來,是為何事可是谷陰何處出了什么亂子么又有權貴、豪強家的子弟欺負百姓”
羊馥便也不再說題外話,進入正題,答道“明公,谷陰沒出什么亂子,自遵明公令,嚴厲懲治了幾個貴戚、豪強家的子弟,以及所謂的大俠以后,城里的治安也好了很多,不敢說路不拾遺,至少為非作歹、欺壓良善之徒,少了許多。馥今夜來,是要向明公稟報一件與氾公有關的事。”
“氾寬什么事”
羊馥面色嚴肅,說道“今晨,宋羨去了氾家。這倒不奇怪,宋羨最近是三天兩頭的往氾家跑。但是,快中午時候,快一個月沒出過家門的氾寬,卻一反常態,忽然出了家門。
“他先是乘車去了張渾家,在張渾家待到下午;繼而又去了陳蓀家;快傍晚時分,他最后去了麴爽家,他在麴爽家一直待到我來求見明公前。他現在是剛剛到家。我已挑了機靈能干的曹吏,命遠遠地守在他家所住的里外,只要氾寬再出門,就立刻上報。”
莘邇微微蹙起了眉頭,說道“氾寬今兒個不但破天荒地出了門,還一天跑了三家”
不覺想起去年,因陳蓀建議左氏聘麴爽女為王后,而導致他與麴爽關系一度緊張那次,他也是一天見了三個人,麴爽、張道將、陳蓀。氾寬今日的舉止,卻是與他那天一模一樣。
羊馥說道“是。”頓了下,接著說道,“不僅氾寬今日的舉動可疑,宋羨亦是如此。他在氾寬出門前不久離開了氾家,他先是去了城中幾家名士的家中,隨后去到泮宮,找了幾個學生出去,與他們在牛車中說了半晌的話,也不知都說的是什么,只知那幾個學生在回泮宮的路上時,個個都是義憤填膺,怒形於色的樣子,好像還有那么點互相鼓勵、打氣的姿態。
“,還有,宋羨派了個他家的門客出城,往西邊去了。因我聞訊稍晚,雖是馬上派了緹騎出城追趕,可能否追上,現下卻還不知。”
“名士”、“泮宮”、“學生”這六個字落入到莘邇耳中,莘邇是何等樣人前世看過的一些影視、書籍中的內容,并及他甚至曾經親身經歷過的一些事,立刻從他的腦中閃過。
莘邇嘿然,心道“老氾這家伙是耐不住寂寞,要弄個大事出來了啊宋羨去找名士、學生,分明是要發動輿論;而老氾去找張渾、陳蓀、麴爽,則分明是在爭取盟友。至於宋羨遣門客出城西去”
對於此點,莘邇一時想不明白,不知氾寬、宋羨是在搞什么玄虛,猜度心道,“宋閎家張掖,其鄉在王城之西,是去聯絡宋閎的么”
暫時想不明白也就算了,他把思路重新還到輿論、盟友這兩條上,想道,“老氾養病一月不出門,功虧於今,他這遭的折騰不小,興師動眾的,是想要干什么”
身在定西朝廷這個政壇中,莘邇已經兩三年了,且之前的“舊主”還是令狐奉這樣喜怒難測的,他的政治敏感性早就磨練出來了,故是,一等羊馥說完,把氾寬、宋羨兩人今天各自的異常表現綜合一處,他當即得出了正確的結論這氾寬是搞事情。
至若搞什么事情,莘邇也已經料到了。
莘邇問道“還有別的發現么”
羊馥搖了搖頭,說道“沒有了。”
莘邇問道“你覺得氾寬、宋羨,今日如此異常種種,他兩人是欲何為”
羊馥已有判斷,神情凝重地答道“谷陰近月,除了隴西失陷以外,別無大事,而此訊是才在谷陰傳開的。才傳開沒多少時候,那氾寬、宋羨隨之就有此等異動,以馥愚見,氾寬很可能是想要抓住這個機會,妄圖攻擊明公”
羊馥的判斷與莘邇一樣,莘邇也正是這么想的。
他考慮了一會兒,問道“拔若能還在軍府吧”
“他還在軍府。明公是擔心元光叛逃的消息,也許泄露出去了么”
“不排除這個可能。”
羊馥性情穩重,論及謀略,不如其弟羊髦,然其人也是個聰明人,立刻就明白了莘邇此話的意思,不禁憤怒,說道“明公為我定西、為大王嘔心瀝血氾寬、宋羨難不成,還敢把隴西失陷的原因,歸罪到明公的頭上”
“只要能把話說圓了,只要附和的人多,有何不可”
羊馥緊張起來,問道“明公,氾寬今日接連見了張渾、陳蓀、麴爽三人,他三人會附和氾寬么”
莘邇默然稍頃,心道“張渾、陳蓀與我從來不是一路,麴爽與我亦非同心。而下老曹、蘭寶掌、嚴襲等皆不在王城,我帳下兵現在王城者,唯勃野、大力幾營,合計不到四千步騎,要說起來,誠然確是我自到王都以今的最虛弱之時氾寬如許給他三人的好處足夠他三人,嘿嘿,十之八九會跟著氾寬落井下石”
與張渾、陳蓀、麴爽相識幾年,也斗了幾年了,對他三人的性格脾氣,莘邇還是相當了解的。
想到此處,莘邇穩住心神,磨墨鋪紙,提筆寫了一道軍令,疊住,用封泥封好,示意羊馥近前來拿,徐徐說道“異真,你把這道軍令當面交給勃野,然后,你把張校尉請進城來”
羊馥的刺奸司管著城中治安,雖是城門戍卒不歸他管,但總歸是要給他些臉面的,是以,由他出面,可以在不引起驚動下,把軍令傳給禿發勃野,同時靜悄悄地把張韶召來。
禿發勃野本是已經奉令去代北,出使拓跋鮮卑部了,但孟朗率秦兵進攻隴西的這事兒一出來,很明顯,用兵朔方之議就得繼續往后推遲了,因也就不用急著再與拓跋倍斤結盟,莘邇遂就遣騎把禿發勃野喚了回來。勃野現在谷陰東苑城的部中,與張韶部同城比營而居。
羊馥當然知道莘邇給勃野傳令和召張韶來見是為了什么,沒有多問,應道“諾”
他便就辭出,出城去了。
莘邇叫堂外的魏述、魏咸、乞大力三人進來,吩咐說道“你們分頭去把景桓、傅夫子、士道、千里請來,把長齡也找來。”
三更時分,黃榮等人來到。
莘邇把羊馥稟報的情報告與他們知曉。
這是一群聰明人,不用多說,他們即刻也都猜出了氾寬要干什么。
一時集思廣益,共議對策。
魏述進來稟報張韶到了。
莘邇親自迎接出門,握住他的手,把他引到堂中。
眾人商議到四更,各抒己見。
莘邇從他們諸多的不同意見中,選了羊髦的主張。
定下對策以后,天已快亮,今日有朝會,諸人便各回家更衣,等待上朝。
莘邇回到后宅,到的屋中,來看一看令狐妍,盡管躡手躡腳的,卻還是把令狐妍吵醒了。
令狐妍睡眼惺忪,揉了揉眼,說道“你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
“今天上朝,我準備走了,來看你睡醒了沒有。”
見莘邇滿臉油光,令狐妍知道他又是通宵未眠,責備說道“你又一夜不睡后天你就要帶兵去隴西了,打起仗來,更是睡不好覺,你還不趁這兩天養足了精神真當你是鐵打的么”
莘邇嘆了口氣,步到床前,俯身把被令狐妍睡著時踢開的錦被給她蓋好,手指觸了下她滑膩的臉蛋,說道“不是我不睡,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也”
“什么意思”
莘邇便把氾寬、宋羨的異常簡單地說了一說。
令狐妍睡意頓去,掀開被子,穿著小衣,便要跳下床去。
莘邇急忙攔住,問道“做什么”
“有完沒完一個個的覺得我家阿瓜好欺負么姓宋的欺負完人,姓氾的又來什么臟水都往我家阿瓜身上潑我家阿瓜是厚道,可我令狐妍卻不是任人欺負的阿瓜,你只管去打秦虜,這些蝦兵蟹將,我來對付”說著,令狐妍揮動粉拳,往莘邇胸口用力一打。
“你打我作甚”
“哎呀,我太生氣了,情難自禁。打疼你了么”令狐妍忙給莘邇揉自己打到的地方。
莘邇哭笑不得,抓住了她的纖手,說道“你且在家中高枕,朝中事你無須理會。”
令狐妍說道“你瞧不起我是個女子么”
莘邇扶額,說道“你怎么又來了”
大頭服侍了莘邇一夜,也沒有睡,她在室外提醒莘邇,說道“大家,快到上朝的時辰了。”
莘邇便不再與令狐妍多說,留了下一句“天光還早,你再睡會兒”,就出去了室外。
由大頭給他換上官袍,莘邇至前院,坐上已經備好的車,打起郡侯、征虜將軍、雍州刺史的依仗,前呼后擁地,沐於春日的晨曦之下,前去四時宮。
雖是一夜沒睡,他精神昂然。
卻是莘邇剛出家門,令狐妍后腳就也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