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模城下。
蜀兵列成三陣,每陣各步卒兩千余人,分別包圍城之東、西、南三面。
又有步卒千余、騎兵兩千余,作為預備隊,陳列在城池的東南角。
彭模不是個正兒八經的縣城,只是個軍事壁壘而已,占地不大,因是攻城的蜀兵雖才六七千人,卻已把之圍得水泄不通。
城頭,周安、孫勝、周詞等荊州兵的守將立在垛口,朝外察看敵情。
傷勢未愈,剛從昏迷中醒來不久的周楚,勉力支撐,在兩個親兵的攙扶下,也在城上。
孫勝面帶深憂,說道:“虜勢強盛,我部的能戰之卒只有千人。周將軍,這場仗不好打啊!”喃喃說道,“也不知咱們的加急軍報,明公現在有無收到。”
他心中想道,“明公用袁子喬之策,進襲成都,此實孤注一擲。成都若是不克,則我軍定將大敗,恐怕沒有一個人能回到荊州。在此種情況下,明公大概不會分兵,回援彭模。彭模可不可守,全在我與周益州兩人身上了!”
看了周安一眼,擔心會動搖他守城的決心,孫勝沒有把想到的這些,說與他聽。
周安回想起桓蒙北襲成都之前,私下給他的交代。
那時,桓蒙說道:“成都的守兵盡管不少,然我料之,勢難當我王師之銳。吾取成都,只赍三日糧,輜重、羸弱、傷卒悉在彭模,彭模且扼我之后路。周公,成都能不能順利打下,關鍵實非在我,而是在彭模啊!
“我率部北上以后,料昝定、李祿等,肯定會分兵來攻彭模。彭模如果有失,虜軍取城中的羸弱、傷卒,裹挾而進,從后擊我,我就將會陷入腹背受敵、士氣大沮的險境,敗將必矣!
“今我以彭模托付於公,盼公務要保彭模不失,使我無后顧之憂!”
桓蒙嚴肅的表情,信任的語氣,令周安印象深刻,仿佛還在眼前、耳中。
周安收回思緒,沒有理會孫勝的話。
蜀兵冒著矢石,利用蝦蟆車運土填塹,剛把護城河填平了一段,才結束了一波攻勢,正在兩個蜀兵軍官的指揮下,調整陣型,前線的兵士往下撤,較為靠后的兵士頂上輪替。
那兩個蜀兵的軍官所站之位置,離護城河很近。
周安遙指之,顧視左右將校,說道:“虜將恃兵眾,輕視於我。汝等誰能為我取其首來?”
真是知恥而后勇,袁子喬的那幾句輕蔑之詞,至今還刻骨銘心,周楚、周詞父子爭搶出擊。周楚立都立不穩當,顯然是不可能派他的去,周安便指派了周詞。
難得的是個晴天,清晨的陽光明亮。
周詞率勇士數十人,抓著繩索,垂到城下,半刻不停,就如一支箭矢,吶喊著殺向猬集如山的敵軍。
成都南,十里陌。
寬闊的道路上,一支數千人的部隊,旗幟如林,甲械鮮明,步卒在前,騎兵在后,長驅急進。
漫天的塵土卷起,遮掩了晨日的天光。
已是初冬,兩邊的田地中,早就沒有了作物,只余黑黃的土壤。
前幾天下了一場大雨,尚存殘跡,土地帶著點濕潤。
路邊松柏成蔭,路與田間的小溝渠里,水光粼粼;渠畔,青黃間雜的草叢如茵。
舉首遠望,可見成都城巍峨的城墻,以及城外玉帶也似的河水。
荊州兵在離成都近在咫尺的彭模等地,打了半個多月的仗,成都周邊的百姓,逃入城中或逃去別處、山中的不少,但留下的還是占了多數。
較以犍為等郡,成都附近的居民,唐人在其中的比重明顯提高。這是因為多年前,為了充實成都戶口,李氏把蜀地各郡的唐人,強制性地遷徙到了此處許多。
膽小的百姓緊閉破爛的門戶,不敢出來。
膽大的,以及沿途的士子、豪強,卻有甚多夾道迎接。
不說簞食壺漿,亦稱得上歡盼王師。
入成都界時,桓蒙就傳下了軍令:“吾率兵伐蜀,上為朝廷討不臣,下是為民除害。李氏無德,涂炭百姓,蜀民苦之久矣!成都士民凡有饋贈,一概不許收。擾民者,斬!”
故是,雖然時見當地的士人、豪強、百姓牽牛羊、擔美酒,候於路邊,然而部隊皆視若不見,沒有因此而影響進軍的速度,也沒有對經過的地方造成大的騷動。
袁子喬催馬,趕上桓蒙,說道:“明公,十里外,便是成都了。李當此時,應該已經得知,我軍奇襲來至。我軍兵少,彭模被圍,單從形勢來看,不利於我軍,李當必定會遣眾出城,主動來與我戰。我軍趨行一夜,將士稍疲,明公可暫駐軍此地,令三軍飽食,以待蜀兵之出。”
桓蒙以為然,即遣精騎百余,窺覘成都反應,同時傳下命令,就地休整,埋鍋造飯。
精騎馳離軍陣,趕去成都近郊。部隊的主力停下了前進的腳步,布置戒備,就地休整。
彭模城外。
蜀兵萬沒料到周安在敵眾我寡的態勢下,還敢派兵下城。
他們在調整陣型,疏於防范,頓被周詞及其率領的勇士殺了個措手不及。
數十勇士都是從周楚部下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健步如飛,沖過城墻與護城河間短短的距離,撞入蜀兵隊中。
一些反應較快的賨人兵卒,舉起板楯,亂放箭矢,嘗試把他們阻止在外。
但是殺出的勇士們,個個重甲,不畏敵箭。借以奔跑的助力,前邊數人,挺長槊而刺。槊刺到盾上,發出一聲脆響和一聲悶響。脆響是槊桿折斷,悶響則是木質的盾牌被槊頭戳爛。緊隨此數人后的,拿的都是鐵槌,一通亂砸,盾牌破碎。
周詞呼喝揮刀,帶領眾人,趁勢一擁而上。
蜀軍里邊,無論扎髻的唐卒,還是椎髻的賨人,悉非這群虎狼的敵手,立刻潰退。
那兩個蜀兵的軍官,奔竄不及,當場身死。
短暫的混亂過后,蜀兵穩住了陣腳,發起反攻,試圖剿滅周詞等。
周詞見好就好,及時引眾撤退。
蜀兵待要追趕,卻被城頭的箭雨打退。
吊籃從城頭垂下,周詞等躍入籃內,安然無恙地被提回到了城上。
孫勝看去,見周詞血染鎧甲,眉揚色壯,那數十勇士在敵陣中殺了一遭,無一傷亡,俱仍戰意猶烈,驚嘆與周詞說道:“往昔與卿見,卿褒袖翩翩,今勇如虎!等與桓公會師,我當把今日臨城所見,具稟桓公,以酬卿功!”
周安欣慰地對周詞點了點頭。
周楚取軟巾,親手給周詞擦去甲衣上的血漬。
周詞昂然而立,說道:“此等小事,何須稟與桓公?且使袁參軍知,可也。”
倒不是周楚、周詞父子小氣,他倆之所以對袁子喬的那番話語念念不忘,卻也是有緣故的。
多年前,時鎮荊州的江左權臣王氏,覬覦帝位,掀起了一場叛亂,當時從其反者甚眾,周安亦是其中一員。后來,叛亂被江左平定,參與叛亂的士人、將校,許多被斬,僥幸得活的,自此也斷了前途,唯周安,一來因其武勇,二來因別的一些政治原因,卻是不僅沒有被治罪,反而得到了重用。隨后,他和他的家族先是依附庾氏,繼而於下,又依附桓蒙。
從叛的事情盡管已經過去了許久,甚至周安從叛的時候,周詞還只是個娃娃,但這段經歷,到底太不光彩,是個大大的污點,周家的人,直到現在,還被籠罩在這個陰影之下。
一邊是曾為叛將,一邊是桓蒙的第一心腹,周楚、周詞,乃至周安,也就無怪會如此在意袁子喬的那幾句話了。
東南邊,蜀兵預備隊的方向,傳出了鼓聲。
伴著鼓聲,城墻三面的蜀兵推動云梯,穿過護城河,正式對彭模展開了進攻。
成都南,十里陌。
探查敵情的騎兵馳回,上報桓蒙:“守軍約萬余之眾,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