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有停下的趨勢。
褒中縣外,令狐曲的營中。
北宮越引從騎七八,到了營外,扣轅門而入。
令狐曲與嚴襲、李亮、馬輝等在大帳前迎接。
依按軍法,營中不得馳馬,北宮越等牽馬步至。
自督秦州三郡軍事以來,令狐曲采用令狐京的建議,對隴西郡的麴球、陰平郡的北宮越,都是屈己相待,實事求是地說,北宮越對令狐曲的觀感還算不錯。
但是今天,北宮越的臉上卻是沒有一點表情。
令狐曲幘巾褶袴,不避雨水,含笑立在空地上,亦不以自己位尊而傲慢,主動行了一揖,說道:“曲剛剛接報,才知道將軍沖風冒雨而來,未能遠迎,尚乞恕罪恕罪。”
北宮越不過三十多歲,然因常年戍守邊地,風吹日曬,既要治軍,又要抵御外寇,大約是勞心過度,額頭過早地出現了深深的皺紋,白發也有了幾根,但身板十分的健壯渾厚,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半點多余的贅肉,甚至可以用“滿臉橫肉”來形容他,脖子幾乎與頭一樣粗。
這時,他頂盔摜甲,站在雨中,任雨水沖刷,就像是一塊突兀山頂的堅硬巖石。
北宮越沒有與令狐曲寒暄,開門見山地說道:“征虜將軍有檄令在此。”
北宮越是莘邇帳下的大將,沒有莘邇的軍令,他不可能來找令狐曲。令狐曲對此,亦心知肚明,故而聞言之后,并不驚訝,滿臉笑容地說道:“那就請將軍到帳中,傳達命令吧。”
北宮越紋絲不動,看了看按刀立在令狐曲身側的嚴襲,嚴襲沖他點了點頭。
北宮越於是取出檄文,當眾宣讀:“沔陽、南鄭相繼已拔,獨褒中不克。使持節、都督秦州等郡軍事、征虜將軍莘公令:召振武將軍、秦州刺史令狐曲,即刻來見;攻打褒中諸務,暫委寧遠將軍、陰平太守北宮越;除李亮為征虜將軍參軍,與校尉嚴襲、馬輝共為佐助。”
這道軍令,完全出乎了令狐曲的意料。
令狐曲震驚心道:“莘幼著這是要奪我兵權?如此要緊的大事,阿奴怎沒有消息提前送來?”
他一邊腦中急轉,尋思對策,一邊盡力保持笑容,說道,“征虜將軍攻下南鄭了么?這可真是太好了!…但是北宮將軍,檄文中的這道命令,我怎么有點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
“褒中雖然至今未克,然在分兵之前,征虜將軍對我有過囑咐,說褒中險要,如果一時打不下的話,只要能看住城中守兵,不使其西援南鄭也就行了。褒中的守卒,被我牢牢地壓在城內,一直到現在不得外出,我,這也算是完成征虜將軍的命令了啊!”
“是么?征虜將軍對你的囑咐,下官不知。下官只知道征虜將軍的這道檄令。將軍若是不信,請將軍自觀。”北宮越把檄文交給一個從騎,那從騎把之呈給令狐曲。
令狐曲接住檄文,強自按住心神,細細看了,內容確是如北宮越所讀的那樣。
眼角的余光中,他發覺大帳的周邊驀然多出了百余甲士。
這些甲士,都是嚴襲的部曲。
不用說,令狐曲也能猜出,這必是有莘邇的使者,提前北宮越一步,偷偷來到了自家的營中,把將要免除令狐曲軍權的事情,告訴了嚴襲,命他預作準備。
李亮、馬輝也注意到了此一情況,兩人面色微變。
李亮眨巴著眼睛,想道:“滅虜興一戰,令狐曲無尺寸之功,而最終竟得以出任秦州刺史。早就聽說征虜將軍與麴中尉,對此深懷不滿。眼下看來,征虜將軍是要對令狐曲下手了么?
“…令狐曲待我盡管親厚,可此人空能禮賢下士,本身軍略平平,別的不提,只說武都之所以得到平定,實悉是靠我與馬輝之力,他坐享其成而已;曲之人也,中人之資,不值得我托付性命。征虜英名遠播,非曲可比。且上次晉見征虜將軍,征虜待我也甚是熱情,現下更是辟除我為征虜將軍府的參軍。我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因為令狐曲而惡了征虜,自壞前程。”
打定主意,要做個局外人,坐視令狐曲被奪兵權而不動。
馬輝性格耿直,倒是有心幫令狐曲說句好話,正要邁步上前,被李亮悄摸摸地踢了一腳。
他轉頭瞧去,只見李亮微微地向他搖了搖頭。
“你踢我做什么?”
李亮啞然,心道:“這個傻子!…罷了,看在我與你同僚一場,兼是州里人,你又有些勇力,日后或可得你些許相助的份上,我不與你計較便是。”答道,“站得久了,我腿有點抽筋。”
嘩啦啦的甲片聲響,嚴襲調來的那百余甲士,擁上前來。
北宮越沉聲說道:“將軍,請吧。”
識時務者為俊杰,既見李亮沒有幫忙的意思,馬輝亦被李亮阻下,唯此兩個得用的部屬都指望不上了,令狐曲遂放棄了抗命的念頭,老老實實地接受了莘邇的檄令。
出到營外,在百名甲士形似押解的護送下,於趕去南鄭的路上,令狐曲的心情起伏不定。
“阿奴不會不給我傳訊,除非是莘幼著瞞住了阿奴。”
他安慰自己,心道,“也不打緊。這件事,顯然是莘幼著在陷害我。阿奴聰慧,必有對策。等我見到阿奴,聽聽他的辦法,或請氾公、陳公等人相助,自可將此事辨個清楚。莘幼著總歸不能只憑這個借口,就把我的督秦州三郡軍事、振武將軍、秦州刺史、武都太守就給免了!
“只要秦州仍然在手,我領兵在外,氾公、陳公執政於朝,內外呼應,阿奴之前與我說好的計議,延攬豪杰,徐觀形勢,先逐莘幼著,再總朝政,就還有實現的可能!”
雨水打在牛車的頂棚上,沙沙作響。
一場冬雨一場寒,風,更冷了。
北宮越官任陰平太守,此前經常與令狐曲協同作戰,討剿武都、陰平兩郡的塢堡和叛亂,與李亮、馬輝都很熟悉,與嚴襲,也曾在西海郡見過。
故是,他很順利地便接過了令狐曲的位置。
沒有過多的開場白,在令狐曲被押送出營的當時,北宮越就喚嚴襲、李亮、馬輝等人入帳。
鋪開地圖,他對諸人說道:“南鄭已下,漢中堅城,只剩下了褒中。征虜將軍近日就要統兵西取梓潼郡。我臨來以前,征虜將軍給我下了嚴令,限期十日以內,攻克褒中。我初來乍到,對褒中的情形不熟,你們有何攻城的謀策?請暢所欲言。”
嚴襲、馬輝都是斗將,上邊軍令下來,他倆可以奮不顧身,但說及出謀劃策,非二人之長。
兩人大眼瞪小眼,默然無聲。
李亮身材壯碩,八尺上下,可謂虎背熊腰,然而面孔近圓,小鼻子、小眼睛、櫻桃小口,卻是長了一副娃娃臉,兩者配在一處,固是弱了些逼人的氣勢,但多了幾分隨和親切。
他跟著令狐曲圍了褒中將近半個月,對褒中的地勢、城中守卒的狀況,早就極是了解,平常無事的時候,也琢磨過該如何才能打下褒中,已是略微有了點腹案。
當下,李亮說道:“褒中守將昝樂,無謀之輩,從郊外田間的當地百姓處得知,這個人并且寡恩刻薄,對待部屬,非打即罵,他所依仗者,無非褒中地勢險隘。我部兵少,不宜強攻,是以令狐將軍圍城旬日,不得功成。若是放在昨天,褒中也許還是很難打下,但今聞沔陽、南鄭已下,褒中已為孤城,外無支援,軍心定然渙散。亮有一計,可以攻拔。”
北宮越問道:“何計?”
李亮說道:“射書城中,述南鄭、沔陽已為我軍得,詐言桓荊州已克成都,標注賞格,懸購昝樂之首。”
北宮越沉吟說道:“你的這條計策恐怕不行。城頭上必有昝樂的親信巡查,咱們縱是往城上射書,十之八九,都會被昝樂的親信收走。蜀兵將士不能看到咱們的射書,咱們射的再多,大概也不會有什么效果。”
李亮笑道:“將軍,咱們的射書不是給守卒看的,是給昝樂看的。”
“此話怎講?”
李亮胸有成竹地說道:“褒中縣長蕭卓,唐人也,能得人心,聽褒中鄉民說,此人素為昝樂嫉。將軍可在射書中,許高官厚祿與蕭卓。亮料昝樂見之,勢必生疑,說不得,就會與蕭卓內訌。等其城中內亂,取城不就輕而易舉了么?”
北宮越大喜,說道:“參軍的射書,用意原來在此!好,好啊,真是好計!”
便用了李亮此計,於次日射書城中。
一如李亮所料,兩天后,城中果然內亂。
那昝樂要殺蕭卓,不料昝樂帳下有人,給蕭卓通風報信,反被蕭卓殺了。
北宮越接報,整軍攻城,不等兵到城下,城門洞開,蕭卓獻城而降。
限期十天,因了李亮之計,北宮越不費一兵一卒,只用了兩天就拿下了褒中。
為了給李亮一個露臉的機會,北宮越叫他押送蕭卓,前去南鄭。
李亮趕赴南鄭的路上,漢中南邊數百里外的彭模城下,桓蒙大營。
桓蒙正在與僚佐軍議。
莘邇攻克南鄭的軍報剛剛被送到桓蒙的案上,桓蒙只是淡淡地掃了眼,就把之放在旁邊。
畢竟,定西部隊入蜀以今,進展緩慢,到現在還止步漢中,而這廂成都已然在望,攻滅蜀中李氏的大功眼看將成,當此之際,對桓蒙來說,南鄭是否被克,誠然不值一提。
桓蒙而下更關心的,是屬僚們分別呈上的兩套有關進攻成都的作戰方案,他該選擇哪個。
兩套方案,一套提議在彭模分兵,一套提議集中兵力,走小路,奔襲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