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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卿輩哪得談 奇襲成都城(六)

  莘邇駐馬於山水之間,觀望四下周近。

  遙觀東邊,一山拔地而起,乃是龍門山,但見那山懸崖環合,雞冠隘、龍尾坡等險,雖遠可見,望之即令人心驚。龍門山的東北邊,是烽燧山,主峰數疊,上接浮云。

  向身后的西邊看之,山峽陰森,溝壑縱橫,是才翻越經過的普明山。

  普明山的西邊,是嶓冢山,東邊是金堆山。

  烽燧、嶓冢、金堆之外,又各有山。

  區區數百里的范圍內,叫得出名號的山巒就有十余座,山谷紛糾,險厄相錯,每一座山巒都是巍峨起伏,大者綿延數百里,小者亦長達十余里,或東西走向,或南北縱橫,山與山間河水密布,林木茂盛,道路寬者,不及隴地官道的三分之一;窄處,人行幾不得過。

  自谷陰發兵,到武都郡,約千里的路程,莘邇總共用了不到半個月,而由武都郡的郡治下辯縣西向,入漢中郡,短短不到三百里的道路,莘邇足足用了十天。

  “蜀道之難,今我知矣!這還是從武都入漢中,若是從關中入,間有秦嶺為隔,又該會是何等的險阻啊?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聞名不如見面,莘邇沒有來過蜀地,只聽說這里山道難走,沒有料到,卻竟是這樣難走!

  他由衷感慨。

  驚嘆於蜀道之難、蜀地之險。

  慨嘆良久,觸景生情,不由回思穿越到這個時代以來的種種經歷,般般過往,豬野澤時的逃亡生涯,建康郡時的委曲求全,令狐奉死時的憂懼不安,於下的如履薄冰,以往的經歷,慢慢地,仿佛與眼前這連高夾深、險固冠絕的山水形勝融合在了一起。

  莘邇揚起馬鞭,喟然說道:“蜀道難矣!而丈夫欲展宏圖,垂名青史,復難於蜀道!”

  已經入了漢中郡界。

  按照事前的軍事部署,高延曹、令狐曲與莘邇,該在此地分兵了。

  莘邇等了片刻,高延曹、令狐曲分別趕來。

  把地圖掛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上,莘邇喚他兩人湊近,三人立在圖前。

  在地圖中,莘邇找到了現下的位置。

  從全軍目前所在的地點,沿泉街水向東,約三四十里,是沔陽縣。山南水北為陽,沔陽縣處在沔水的北邊,故得此名。

  由沔陽向東北,亦三四十里,是褒中縣。褒斜道的南口褒谷道,就在褒中境內,本朝又把此縣叫作苞中縣。

  褒中與沔陽的東邊,離褒中大概三十多里,距沔陽差不多六十多里,即是被成武帝稱為“天獄”的南鄭縣。此縣,是漢中郡的郡治。

  漢中郡有五個縣,另兩個縣是南鄭東邊約百里的成固,和成固東南百余里外的西鄉。

  根據情報,漢中的守兵,五成集中在南鄭縣,將近三千人;褒中和沔陽各有近千人。成固和西鄉因為不與武都接壤,北有秦嶺為障,相對地較為安全,故此這兩個縣中的駐兵不多。

  莘邇采納了唐艾、羊髦等人的建議,把主攻的目標選在了南鄭;但為了防止褒中、沔陽來救,故此需要各遣一支部隊牽制此二縣之兵馬。

  牽制的任務,便交給了令狐曲和高延曹。

  莘邇先對令狐曲說道:“褒中的守將昝(zan)樂,是昝定的從弟,此人無謀,只是因身為賨人貴種,故得坐守褒中重鎮,不足為慮。將軍到褒中后,筑營圍之即可。”

  蜀中成秦的王室李氏,其家祖籍巴西郡的宕渠,后附成武帝,遷至略陽郡。本朝中期,六夷入侵,氐人齊氏叛亂,關西一帶兵禍連接,略陽、天水等六郡的百姓流亡、遷徙,入漢中者有數萬家,李氏在其中。李氏勾連略陽、天水等六郡的豪強,挾民起兵,遂據蜀中。

  ——換言之,李氏政權的基礎,原本是徙入蜀地的略陽、天水等六郡之豪強勢力。

  巴郡的宕渠等地,是戎人聚居的所在,李氏之先,即是宕渠氐中的世豪,但巴蜀地域,不止有戎人,還有大量的賨人居住。賨人,即是大名鼎鼎的“板楯蠻”,驍勇善戰。

  李氏為了穩固政權,只靠六郡豪強顯然是不足夠的,少不了要拉攏板楯蠻,尤其在因為幾次內亂,李家的子弟、略陽等六郡的功勛舊臣相繼都被殺得血流成河,無法再成為李氏依仗之后,板楯蠻對於李氏維持統治的意義和作用就越發地重要了。

  板楯蠻有七個大姓,也就是大部落,昝是其一。昝定,就是現下蜀主李當最為重用的一員大將。這個昝樂,一是因其族名,一是因昝定的關系,而得以出鎮褒中。

  令狐曲應諾。

  他遲疑了下,說道:“下官能力有限,萬一被昝樂突出,竟援南鄭,恐怕會誤了明公的大事。下官的弟弟令狐京,智略比下官強。下官敢請明公,以京為下官的謀佐。”

  莘邇親熱地拍了拍令狐曲的胳臂,笑道:“老兄太過自謙!先王擢老兄為上軍將軍,老兄若無才能,豈得獲此鎮戍京都的重任?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不用鮮少,也定能看住昝樂。南鄭天獄,實不易取,鮮少大才,我正需他為出謀劃策,不可缺之!我相信你!”

  令狐曲心道:“阿奴前夜到我營中,與我密議,說褒中縣城雖堅,昝樂寡謀,我帳下的李亮、馬輝,虎賁也,建議我把他從莘征虜的麾下要過來,我們兄弟齊心,用他的謀略,驅李亮、馬輝為前驅,沒準不但能夠阻止昝樂援救南鄭,還能把褒中攻下。褒中如果能被攻下,我兄弟皆可建立大功。卻是不意,征虜不肯把阿奴給我!”

  莘邇不同意,他盡管失望,也沒辦法,只能不再提說此事。

  莘邇再對高延曹說道:“螭虎,沔陽守將鄧文,素無名聲。卿至沔陽,亦困而圍之,使其不得出城可也。候我攻下南鄭,沔陽料傳檄可定。”

  高延曹眨了眨眼,嫌棄莘邇對鄧文“素無名聲”的評價,說道:“無名小輩,螭虎不屑與戰。明公,螭虎請與令狐將軍換一換,愿為明公破褒中!”

  令狐曲聽了他這話,虧得涵養夠深,才沒有變色,到底心中不忿,想道:“你不屑與戰,就換我去?把我當什么?也是無名小輩么?罷了,我與我弟抱負遠大,不與你個田舍兒計較!”

  莘邇哈哈笑道:“螭虎,用你去打鄧文,確是牛刀小用,然你部太馬,難於馳戰漢中,權且受些委屈,便去嚇一嚇鄧文那無名小輩吧!”撫慰高延曹,說道,“你勿要著急,待攻破漢中,南下成都,想來一路之上,要打的硬仗不會少,總歸是會有你耀武揚威之時的!”

  高延曹猶是不樂,勉強應諾。

  分派完畢,於是分兵。

  令狐曲率部東赴褒中;莘邇引主力,進襲南鄭;高延曹自領兵,西去沔陽。

  跟著高延曹一起的,除了他本部的太馬營兵士,另有五百人的健兒營步卒。

  這支健兒營的長官,不是別人,正是且渠元光。

  卻是,不同的地形,需要以不同的兵種應對。

  隴州民風剽悍,唐、胡雜居,俱擅騎射,論以平原作戰,足可與蒲秦、慕容魏國平分秋色,但蜀中多山、多水,地勢險礙,不少的地方,人且難行,遑論重裝的騎兵與步兵了,因此,用兵蜀地,必須得有長於山地作戰的兵種輔助才行。

  故是,在出兵之前,莘邇臨時從各郡,招募了三千余擅長攀援山地的新卒,不入“士籍”,算是“募兵”,充作“健兒”的編制,號為“定蜀”。

  在募兵的時候,且渠元光自告奮勇,對莘邇說,他們盧水胡的部民,夏則牧馬盧水河畔的夏季草場,冬則入山谷內的冬季草場過冬,雖是牧民,不乏善於穿山越嶺、如履平地的健士,因得了莘邇的許可,回到建康郡的大牧場,從已被編為齊民、在那里為定西畜養羊、馬的族人中,選了一些出來。莘邇就把他選出的這數百人,編作了一部,由他統帶。

  自戰敗投降莘邇以來,且渠元光雖是也有過數次從軍征戰,但一直沒有自己的部曲。

  如今,總算是重新擁有了部下。

  人數盡管不多,五百人,而對元光來講,已是一個大的進步了。

  太馬營的騎兵,都是具裝甲騎,而且不是皮甲,悉為鐵鎧。

  這支部隊,是定西的頭等精銳。

  每個騎士皆是精挑細選出來,一人有上等的良馬三匹,每人還有三到四個的輕裝從騎,平時為他們照料戰馬、保養甲械,戰時從斗左右,幫他們觀察左右和身后的敵情,——甲騎的兜鍪不是只有頭盔,還有面罩等配件,披掛整齊以后,整張臉上,只在眼、鼻端等處有開口,防護是極其嚴密的,但也造成了視野不夠開闊,這就需要某些時有從騎在邊上給他們做提示。

  高延曹領本部太馬四百騎、元光和他的部曲五百步卒,及千余的輕裝從騎,大搖大擺地長驅直進,兩日后,馳至沔陽縣外。

  高延曹帶著元光等幾個將校,上到高地,眺望沔陽縣城的形勢。

  瞧見縣東一山,兩峰對峙。

  高延曹問道:“那是何山?”

  且渠元光早把地圖熟記,比照方位,答道:“定軍山。”

  縣西數里又有一山,山石如馬,望之逼真,山邊建了座小城,城頭旗幟飄揚,顯是有兵駐守。

  高延曹乜視說道:“那應就是白馬城,那山是白馬山吧?”

  且渠元光答道:“是。”

  縣西南另有一城,此城筑在山上,城側是片谷地,地處高要,林木不能遮蔽,亦有旗幟可見。

  高延曹瞄了幾眼,問道:“山上那城,想就是漢城,那山是東山吧?”

  且渠元光答道:“是。”他搞不清楚高延曹問來問去的意思何在,但放眼所見,山巒、城池星羅棋布,山勢高聳,谷地深洼,城池互應,河水奔流,著實是個險之又險的兵家要地,忍不住說道,“沔陽城池已堅,兼有白馬、西樂兩城外為犄角,將軍,這真是個難攻之地啊!”

  西樂,是漢城的別名。前代秦朝末年,蜀中的割據勢力,在沔陽附近修了兩座較大的城壘,以為軍事要塞,一個是漢城,一個是樂城,漢城因在樂城之西,因而又被叫做西樂城。

  高延曹左顧右盼,看看白馬山、白馬城,又看看東山、漢城,繼而看看沔陽城,神色漸漸沉靜下來,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且渠元光窺其面色,心道:“這個老高,自恃勇猛,從谷陰出發至今,他在道上可是吹個牛皮不停。怎么樣?見到了這等險固的城池,心生畏懼,不敢再說大話了吧?不過這家伙的確有點武力,我可借機示好。”

  他酷似猿猴的臉上,露出點溫暖的笑容,寬解似地說道,“好在明公只教將軍與我看住沔陽的蜀兵,讓他們不得馳援南鄭就行,倒是無須犯險攻城。將軍也不必為此憂心。”

  高延曹訝然說道:“誰說我憂心了?”

  且渠元光問道:“那將軍是在想什么?”

  “山水重疊,三城對立。此等景象,委實好看。老子詩性發了,在琢磨著,寫詩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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