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不難挑選。
秦朝后期,鮮卑出了一位不世的英豪,統一了鮮卑的各個部落。把之統分為三部,是為東部鮮卑、中部鮮卑和西部鮮卑。建立魏國的是東部鮮卑的慕容氏,拓跋部屬於中部鮮卑。比起東部鮮卑的慕容氏,拓跋氏與中原的緊密接觸更早,但卻不如慕容氏后來居上,反而被慕容氏在中原建立了政權,其中一個很大的原因,便是拓跋氏接受唐化的程度不夠。
拓跋氏的部中,現雖有少許的唐人,如代郡人孫冕,但其歷任的酋率和部中的貴種少有諳熟唐人經典的。孫冕雖然有文才,但他得拓跋氏酋率拓跋倍斤的重用,主要是因他多謀,通曉陰陽讖緯,與經史文學無關。因是,這個使者,不需要博學多才,也不必出口成章。
拓跋游牧的屬性仍然很重,一如游牧胡人的舊有風俗,其部貴壯賤老,欽重勇士。
如此一來,使者的人選就呼之欲出了。
莘邇選擇了禿發勃野。
禿發、拓跋,本是一部。禿發就是拓跋,拓跋就是禿發。兩者在唐文中書寫的不同,純是因為翻譯的差別,在鮮卑語中,這兩個詞是一個詞。禿發部與拓跋氏同祖,有血緣上的關系,禿發勃野其人,相貌俊朗,身材修長,英健善騎射,并且也聰明,用之出使,非常適宜。
配上趙染干的一個親信,加上才從天水郡逃回未久的安崇,此三人便是一個小小的使團了。
安崇,是羊髦舉薦的。
要說來,這個粟特人,倒是對上羊髦的眼了。
羊髦對莘邇說道:“安崇出入虜秦營中數四,成功地策反了趙宴荔,且在亂戰之中,得以逃出性命,稱得上智勇兼備,用他為勃野副手,出使拓跋,應能幫助勃野完成使命。”
那日趙宴荔舉事不成,反被圍困,安崇見機不妙,及早脫身,也是難為了他,人高馬大的不說,還碧目濃髯,長相與眾不同,很是吸引人的注意,真是連滾帶爬,鉆洞竄伏,實在藏不住的時候,前后手刃三十余秦兵,這才逃出一條性命,回到了定西。莘邇對他賞賜有加。
莘邇心道:“把安崇派給勃野作副手,可以提醒拓跋氏,我已討定西域。西域降附,開疆千里,得民口百萬,我朝宣威於蔥嶺,隴州雖仍不及蒲秦強,它卻亦不能以小邦視我了。”
國與國間,與人與人間是一樣的。
再說是“國家”,具體打交道的到底還是兩國的“人”。名氣與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名氣大、第一印象好,底下的事情就會好辦得多。
遂就定下安崇為副。
莘邇召來禿發勃野、安崇與趙染干的親信,當面交代,囑咐他們此行,第一要注意安全,第二務必要竭力把盟約談成,第三觀察一下拓跋部現下的虛實情況,有機會的話,也探伺一下朔方,第四若事不可為,遇到危險,要馬上放棄任務,折返歸朝。
莘邇情深意切,握著禿發勃野的手,說與他道:“盟約雖然重要,拔列郎,你比盟約重要。此去代北,萬事小心!拓跋若別有懷抱,事如不可為,當及時歸來!萬勿有失!我在谷陰等你回來!”拔列,是禿發勃野的小名,鮮卑語,意為梁,亦有柱,柄,干之意。
——趙染干的親信名叫周憲,是個唐人,朔方土著,性忠力勇,深得染干的信賴,月前,趙染干所以能殺出重圍,奔至定西,周憲浴血激斗的功勞最大。周憲是趙染干帳下出名的悍將,拓跋部亦知其名。有他去,能夠增強一些定西與拓跋結盟的誠意與信服力。
禿發勃野感動地說道:“明公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必把任務完成!”
從鮮卑義從中選了十余個各自出身北山鮮卑貴種的直真郎作為隨從,禿發勃野帶上呼衍磐尼和宋金兩個部將,與安崇、周憲離了谷陰,東北而行,赴代北的拓跋部而去。
疾行半日,進入大漠。禿發勃野跟著莘邇走過這片大漠,對漠中何處有水,心中有數,順著上次的路途,領眾人跋涉,道上無驚無險。幾天后,黃澄澄的漠原以東,一座巍峨綿延的大山出現於遠處的地平線上。遠望之,那山上郁郁蔥蔥,色澤深綠,熾熱的暴曬陽光下,眾人只看見此山,就仿似生出了點陰涼之感。此山,即是蒲秦與定西的分界線之一,賀蘭山了。
禿發勃野手遮涼棚,稍駐馬打眺,說道:“從前邊那賀蘭山北邊繞過,有個大鹽池,再走一段漠區,即至大河了。河內便是朔方郡。咱們不過河,緣河外圍向北,而后向東,差不多六七百里,就能到盛樂了!”
宋金說道:“將軍吩咐我等,順道察看一下朔方虛實。咱們不過河,怎么察虛實?”
禿發勃野笑道:“咱們先把出使的任務完成,回來的時候,再走河內,察窺朔方虛實。茍雄出鎮朔方,必是為防明公攻襲,我料此時朔方境內定然戒備頗嚴。我等若是萬一被他們抓住,虛實不僅窺不得,與拓跋部的盟約自也就沒戲了。盟約事大,我等需得有個主次之分。”
安崇說道:“明公交代咱們的是,‘有機會’的話,窺伺一下朔方。且等去過拓跋部,返程時,看看有無機會罷!如有機會,再入朔方不晚。”
按禿發勃野與安崇這兩位正副使的意見,一行人又前行兩天,出了大漠,繞過賀蘭山,經過大鹽池,北行越過漠區,到了黃河西岸。順著黃河“幾”字形的河道,一天后改往東去,順著河水行有六百余里,當到黃河“幾”形河道上端結束,復往南流的地段時,盛樂已經在望。
盛樂附近河流眾多,水泉豐富,到處都是草場,望之無垠無盡。
眾人繼續向東,過了幾條大小的河水,隨著深入,沿途所見放牧的胡人越來越多,帳篷星落,羊馬如云。禿發勃野、呼衍磐尼從軍以來,要么南北征戰,要么待在王都東苑城的軍營里邊,一年也回不了家鄉一次,已是許久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景象了。
呼吸著草原上的空氣,禿發勃野策馬奔騰,風撲衣襟,他只感痛快酣暢。
一陣歌聲響起,是呼衍磐尼在唱:“高高山頭樹,風吹葉落去。一去數千里,何當還故處?”
呼衍磐尼唱的是鮮卑語,這是鮮卑人的民歌。安崇、周憲雖非鮮卑人,鮮卑是當下的大族,彌布北地,隴西也有很多,他兩人卻亦能聽懂。這首歌曲調蒼涼,歌詞凄愴,是思鄉之曲。系因草場豐茂,羊馬成群,騎於其間,呼衍磐尼起了與禿發勃野同樣的感觸。
十余個直真郎俱起思鄉之情。
一人和呼衍磐尼之歌,等他唱完,哀聲唱道:“朔馬心何悲,念舊中心勞。燕雀何徘徊?意欲還故巢。”
此亦鮮卑語所唱,但這首歌,大約卻非鮮卑人所作。
名為《西海謠》,唱的是定西朝中期的一件事,距今差不多三二十年。因不勝柔然的侵擾,當時的定西王下旨,把西海郡的百姓,無論唐、胡,強制內遷了許多,也不知是誰由是作了此歌。而今戰亂年代,唐、胡各族百姓流離遷徙的多有,激發共鳴,一下就傳遍了隴州。
禿發勃野聽罷兩歌,心道:“我奉明公之令,與拓跋訂盟,這個盟約事關要緊,不能失敗。我與拓跋雖然同祖,早不相往來。拓跋酋率倍斤,雄健強橫,我此到拓跋,他會不會同意與明公盟約?就是明公本人,其實也拿捏不準。此行須得盡力而為,且也許還會有危險,心念不可不堅。我不能讓磐尼他倆的思鄉之歌,影響到大家的情緒!”
想定,勃野顧看后邊的呼衍磐尼、安崇、周憲和直真郎等眾,笑道:“你倆五音不全,聲如破鑼,一字唱出,馬驚羊跳,遠近鳥絕,也好意思唱曲兒?聽我唱首與汝等聽!”
卻用唐話,悠揚婉轉地唱了首從江南傳來的唐人民歌,“我有一所歡,安在深闔里。桐樹不結花,何有得梧子?”他揚鞭指點遠近的胡牧男女,多是成雙成對,笑道,“我有一歌,唱給他們。”乃換鮮卑語,輕輕抽打坐騎,馳騁半人高的草叢中,高歌唱道,“誰家女子能止步,反著裌禪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處,愿得兩個成翁嫗。”歌聲嘹亮,響遍了遼闊的草原。
引得近處的牧人男女矚目。
胡人女子膽大,見禿發勃野英俊強壯,便有摘下野花,朝他投擲的。
勃野攬韁彎腰,把丟到馬前的兩朵野花抄手撿起,剛到鼻尖嗅了一嗅,笑道:“好香!”取下蹀躞帶上的小飾品,扔過去作為回禮。幾個胡人女子認出那飾品是銀所制,蜂擁爭搶。
呼衍磐尼等人大笑,思鄉之情頓然大減。
約百里上下,在這天上午,遙見前方一座城,依山傍水,南接群山,北為平原,金河在其西南。這就是秦朝的盛樂縣,今拓跋部的大率住帳地。